第九章
县里举行“七.一”文艺汇演,要求各乡组队参加,红场乡政府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红场中学。学校行政会议研究了一下,决定由团委负责这次活动。于是,每天中午和下午,学校活动室里,就听见乐声和节拍声,团委书记夏流忙进忙出,指导学生编排节目,徐仕政不时也来视察一下,了解节目的排练情况。
徐仕政脸上的疤痕渐渐地淡去,加上他那年老乌黑的皮肤又有掩盖作用,不久就完全看不出来了;人却有了一点改变,对人温和了许多,常常找教师和学生谈心。
这天,他正想找杨玲问问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抬头见她站在综合楼的楼顶上,依在围栏边往小山上张望。他抬脚就往上走,不知为什么,在阶梯上却停住了脚步,犹豫了片刻,又缩了回来。
杨玲斜倚着围栏,正远眺周边的晚景。她的目光所及处,墨似的一带乌云翻滚着,渐渐地涌了上来;头顶上却还是淡蓝的晴空。一群群的小飞虫,在暮色苍茫中裹成一团四处飞蹿。连绵的山峦,渐渐地变为青黛。漫无边际的森林,就快要跟山川融合在一起了——
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学生们纷纷向教学楼走去,晚自习开始了。杨玲收回目光,转过身子,正要下楼,却看见朦胧夜色中,有个人在后山的草地上躺着,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空,仿佛就是管志伟。“这家伙还真悠闲!”她想着,正要开口唤他,却看见一个女人从山岩后钻出来,向他走去。她连忙后退几步,躲到墙角处。
来人是张欢。她没有晚自习,也没地方可去;宿舍里闷热,就提了一本书,到后山上来乘凉。书是很久以前就买了的,很久不看了,现在拿了来,不过是当坐垫坐而已,以免把青草压出汁来污染了裤子。看到管志伟躺在草地上,便向他走去。管志伟听到脚步声,忙坐起来,看见来人是张欢,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问道:“天都黑了,你还拿着本书干什么?”张欢把书在他面前一扬,说:“拿来当坐垫。”管志伟道:“什么书,竟然拿来作坐垫?”张欢把书递给他。管志伟把书凑近眼睛,借着朦胧的夜色瞧了一眼,见是一本相面的书。他不迷信,对这类书不感兴趣,因此也就不觉得可惜。不过还是随口问道:“你喜欢看这种书?能看相了么?给我看看。”张欢笑道:“好的。男左女右,伸出你的左手来。”趋前一步,在管志伟面前蹲下,执起他的手,神色肃穆、稚气,仿佛是一个做事非常认真的孩子。她仔细看了看管志伟的手纹,又观察了他的脸一会,方才说:“你面方眼圆,说明你心地善良。你时常仰望苍穹,证明你善于抓住生活中飘忽而过的思绪仔细品味,很容易接近真理。综合你的形象,可以看出来:你有理想,有追求,并能始终不渝地为之奋斗。手相呢,就不太好了:事业线和爱情线都很复杂。你的事业要在三十五岁以后才能步入正轨。爱情上,你一生不光有一个女人,会有很多;而且,绝大部分的线条都是从外面很突兀地斜刺里插入,不是由主线分离出来,那就是说,这些女人都是主动的进入你的生活,不由你选择,逃也无处可逃……”她说话时一脸的认真,仿佛是在做一件很庄严的事情。夜色里,脸上看起来有一点点红晕,使人显得很淳朴。要不是刚洗的头发披在肩上,多了一份成熟,她看起来还像个中学生。管志伟开玩笑说:“男怕入错行。你看看,我的事业最终会走向何方呢?”张欢并不理会他的说笑,认真地看着他说:“你走路平视前方,说话有分寸,说明你很正直,富有正义感,不肯低三下四谄媚人,因此官场不适合你,恐怕不会有大的发展。现在的学校也渗入了社会的坏习气:勾心斗角的,不是靠勤奋、努力和聪明才智,靠的是后台和金钱,所以你最好的事业恐怕是做生意,而不是教书。”管志伟说:“做生意有时也得跟官场上的人来往呀。中国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你不去找人家,人家也要找上门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张欢道:“是的,你感情的纠葛也正出在这里。从手相上看,有很多插进来的线条正是附着在事业线上的。也许你为了事业而去求别人,人家就乘虚而入。”管志伟笑道:“好小姐,你救我一救。我只想终身有个知心人为伴,事业上平平顺顺的,过得有意义就行了,不求大富贵。”张欢摇了摇头说:“这是命里注定的,不可更改。”那口气仿佛已经是铁定了的,任何人也无能无力。
管志伟不信迷信,不过是把张欢说的当着玩笑而已,可是过后他仔细回想她说过的那些话,觉得有些到很符合自己,不禁真的有些担心起来。
却说杨玲在那墙角处,默默地窥视着,一直到夜幕把张欢同管志伟罩住,看不清楚了,她才匆匆忙忙地冲下楼来,却被徐仕政叫住了。她没有心思跟徐仕政说话,急着要去找管志伟,不料校长今天晚上的心情特别好,不仅问学生的情况,还问起老师们的生活来,特别问到几个未婚教师的个人问题。杨玲不得不耐心地敷衍他,虽然心里巴不得赶快结束谈话,她好走人。然而,还是像往常一样,徐仕政一谈就是好半天,到寻机离开时,已经下晚自习了。
她急匆匆来到小庙里。宿舍里鸦雀无声,只有几家的风窗上亮着灯光。管志伟门前黑灯瞎火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她使劲拍了拍门,没有回应,就恼怒地朝门狠狠地踹了几脚,把门的下部也踢得向里凹了进去,只有锁还在挣扎着,忠实地保护着门,不让她打开。院子里的人家听到了声响,纷纷打开门探头出来看个究竟。她这才忿忿地冲下楼来,钻进黑暗中,摸索着爬上后山,也不害怕了——她晚上一直是很害怕后山的,连从山脚经过都有些害怕,总觉得那上面黑兮兮的,会冷不丁地从岩石中或者坟墓里蹦出什么来。
后山上没有人,连声音都没有,只有嶙峋的怪石黑黝黝地耸立在芒草灌木丛中,仿佛像一个个鬼魅,阴森森地瞪着来人,就要向来人扑上去,生生地吃了他。刚才管志伟躺着的地方,朦胧中凸出来一块,好像是颗坟茔;又像个躺着的、庞大的巨人。杨玲仅仅看了一眼,就头皮发麻,头发直竖,背脊上浸出了森森冷汗。她慌忙转过身子,小跑着离开那儿。她本想慢慢地摸下来,害怕夜色里山石或者藤蔓拌住了脚,摔伤了身子。可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巴不得脚步翻飞,身下腾云,迅疾地向山下射去。但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山道坎坷,处处是怪石,到处是土坎,白天也要小心地上下,更别说在晚上了,人是根本不能跑的,只能扶藤摸壁,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杨玲后来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下山的了,只知道当时自己控制不住地想回头瞧去,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后面紧跟着她,却又不敢回过头去。她头上全是汗,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汗还从身上,头发上蒸发出来,让人感到全身都是一蓬蓬的汗,热气腾腾的。山脚下,有个男学生从那儿经过,见她慌里慌张的,以为她遇到什么,赶忙停下脚步问道:“杨老师,怎么啦?”看到了学生,杨玲紧绷着的心才松弛下来。她本来是不喜欢学生的,尤其是农村地区的初中学生,她觉得他们毛手毛脚的,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孩子,还脏兮兮的有股汗酸味。可是,此刻,她感激得真想拥抱他,伏到他的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一阵。
教学楼那面也没有管志伟的影子,问别人,都说不知道,连张欢也看不见。她恼怒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里,躺在床上。可是,依然放不下心来,嫉恨得半天就要打开门来看看,却永远只见管志伟的门一直紧闭着。
她一夜都没有合眼,心里一遍遍地咒骂着管志伟,咒骂着张欢,恨不得杀了他们,杀了这对狗男女。
第二天夜里,管志伟躺在床上,正在琢磨着昨天晚上的事情,想着张欢说的他的命运。他一方面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来,以平伏自己不甘寂寞的心;另一方面又被现实逼迫得很惶恐,害怕别人的钱权主宰了他自己的命运。正想着,有人敲门,而且很不耐烦似的用力拍着。管志伟有些不高兴,喝问一声:“谁?”没人应答,却把门拍得更响了。他生气地跳下床来,一阵风冲到门前,把门一拉——门前立着的是杨玲,阖着眼,一言不发。管志伟瞬间烟消云散,笑问道:“找我打架么,门都被你踢坏了!”手指了指门下方。门昨晚被杨玲一阵猛踢,有块木板被踢损了,露出了一个大缝隙。这是今天早上,对面楼下一个老师的妻子告诉他的。其实不跟他说,他也知道这是杨玲干的,她可能已经知道了昨天他跟张欢到张欢的同学家玩的事情了,所以他准备着,要跟杨玲解释。杨玲不答话,气冲冲闯进屋里,一屁股坐到床上。管志伟随后跟了过去,坐到他的身边,执起她的手,装糊涂道:“怎么又生气了?谁惹恼了你?”杨玲摔开他的手,喝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管志伟不急也不恼,打量着杨玲,笑道:“莫名其妙的,怎么又发火?”杨玲倏地蹦起来,对管志伟嚷道:“我是不好。脾气又坏。那比得上人家,脾气好,又美——”管志伟打断她,赔笑道:“你说什么呀,你?”“我问你,昨晚你上哪儿去了?”杨玲逼视着管志伟,指着他喝道。管志伟笑了,说:“就为了这个么?我以为有什么新发现呢!”悉把昨晚张欢给他看手相,后来,她的同学来找她,他们一起到她家去玩一事老老实实地说了。他早就想好了,对杨玲,得和盘托出,你越是掩盖,她越以为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全都说了,省得她吃些不相干的隔壁醋。末了还说:“你哪天找她看看,很灵呢,像真的一样。”杨玲原以为管志伟会扯谎,没料到他到什么都肯说,那应该是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了。听到后来,她甚至为自己把他的门踢坏了后悔,为自己昨晚的举动羞惭。可是,她还是沉着脸,嚷道:“有这样拉着手的吗?有这样跟人家到处走都不告诉我一声的吗?可见,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里。”一边说着,一边揩拭着眼角的泪水,后来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管志伟忙安慰她:“不拉着我的手怎么看手相?你见过看手相不拉手的吗?又不是过去,男女授受不亲……”杨玲仰起头来,脸上布满泪痕,道:“那你跟人家出去,怎么就不带我一起去呢?起码也得告诉我一声吧!”管志伟说:“是应该带你一起去。可是,人家急着要走,还要我帮忙,所以我当时就赶去了,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要是去玩,当然得带上你。”杨玲负气说:“你别狡辩。总之你心里没有我。”管志伟揽过她来,吻了一下她的胸,说:“我心里当然没有你,只有这两个小妹妹。”杨玲搡开他,努嘴皱眉道:“恶心!”不过心里的气渐渐地消了。管志伟再次揽过她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抚着他的肩,把她旋过来对着自己,说:“找我就为了出气,怎么就不想亲热一下呢?”嘴巴向她的脸上凑去。杨玲推开他,嘟着嘴说:“亲热找别人去,我可没人家温柔。”管志伟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找别人去,你可别来捉奸啊!就像那天晚上。”杨玲皱了眉,叫道:“你少恶心点,好不好?”想起那晚,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六月三十日,学校领导率领全体演出人员来到县城里,在十字街一家旅馆租了一个大房间,休息了一下,把床移开,在房间里排练。
那天正好是周末,县城赶场的日子。休息时,杨玲倚在窗前,看着街上热闹的人群。
那时正是傍晚,楼房已经把阳光遮住了,街道沐浴在阴影里,然而,好多人还再戴着草帽。卖东西的人排成了两排,把街道分成了三条。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起,向那面走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就如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管志伟走过来,站在杨玲的旁边,从杨玲的肩膀处向街上望了一眼,用胳膊肘碰碰她,下颌向旅馆那竖挑着的绿色镶边招牌一指,轻声说:“还记得这里么?”杨玲侧脸望着他,道:“这儿?”蹙眉想了一想,说,“我们没有来过这里呀!”“忘记啦?今年春节我们来看冲龙,不是打算在这里开房么?”管志伟凑近她,低声说。杨玲记起来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手从窗台上放下来,拧了管志伟的大腿一下。她的动作很快,又被管志伟遮挡住,没被别人看到。管志伟笑道:“你说,今晚是否应该弥补那天的缺憾?”杨玲格格笑道:“亏你想得出,找这么个破地方安顿我。告诉你,要打我的主意,五星级宾馆开房去,这儿我可睡不着,背痒。”管志伟做出无可奈何状,说:“县城里没有更好的旅馆了,最好的就是隔壁套房,也比这里强不了多少,还贵得惊人。”杨玲来了兴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问:“你打听过了?”管志伟道:“你忘了我想当作家么?写小说的人善于观察。刚才上楼时我已经在那牌子上看清楚了,就看你是否同意。”杨玲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审查着,半晌说:“真真看不出来呢!原以为你老实厚道,殊不知骨子里全是小流氓思想。以后不理你了。”管志伟道:“我认为我们还是早日成夫妻的好,以免夜长梦多,以后天各一方。”他说着说着,不禁笑了起来,想自己真的是有长进了,连说笑也这么认真,就像是真的一样。杨玲笑吟吟地道:“越发显露本性了,竟威胁起我来。真的不要了,回去我就告诉那个董小婉,说这个人我已经玩腻了,她想要就唤去——还落得个人情。”管志伟正要回话,身后的门一响,林玉娇走了进来,坐在床上的人纷纷站起来跟她打招呼。林玉娇平举两手向下挥着说:“坐坐坐。都是一家人,大家别客气!”又问,“排练得怎么样了?”夏流说:“应该差不多了。可我认为还得再练,以便做到万无一失。捧个奖杯回去,为红场乡争光,才不枉我和大家辛苦了这些日子。”许多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管志伟也觉得有些齿冷。林玉娇道:“明天我给你们当拉拉队员,为你们助威。我再叫上一帮子人。人多势众,打分的常常是听掌声下笔的。”夏流连说谢谢,跟林玉娇应和起来。杨玲也不再跟管志伟调笑,转过身向林玉娇走去,拉着林玉娇的手,左一个林姐右一个林姐地叫,亲亲热热地跟她聊起来,仿佛没有其他人似的,也不再关心排练的事。
吃过晚饭后又接着排练,一直弄到凌晨一点才休息。杨玲安排住宿。梅成山要求大家住在旅馆里,以便统一行动。夏流和杨玲首先反对,说他们要住亲戚家,顺便看望亲戚——好多时候没见他们了。也有学生要求到亲戚家去住的。管志伟心里琢磨着,想自己没有听杨玲说过她家在这儿有亲戚呀,难道她真的想跟我开房么?
大家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各人自便,没有住处的就由学校安排。
安排好众人,从旅馆里出来,下那长长的楼梯时,管志伟觑见左右无人,搂过杨玲来亲了一口,笑道:“在这儿就近开个房间不好么?还到哪儿去?”杨玲顺势揽过管志伟,笑吟吟地说:“这儿有这么多熟人,方便么,我们又还没结婚?”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她那粉白黛绿的脸显得越发美了,水灵动人。管志伟忖度道:她莫非真的想要开房?试探道:“到邮局招待所去吧,听说那儿比较干净。”杨玲仰起头,吻了管志伟一下,悄声说:“别忙,我们先买些东西——你还不想当爹吧?我也还不想升级做妈。”管志伟说:“不想。我打算三十岁以后才要孩子。”杨玲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至少也得二十六七吧。太大了也不行,听说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困难。”一边说一边依偎着管志伟一起往下走。
没有发生过关系的男女怎么会在大街上正儿八经地讨论这些问题,又不是在床上?管志伟知道杨玲又在耍花招,可是他不说破,配合她演下去。
街上冷冷清清的,难得看到一个人影。两旁的铺子也大多关了门,只有几个夜食摊,在街道的拐角处搭着防风雨棚,还在那里坚守着。老板却忙这忙那,看样子也要准备收摊了。地上,稀稀落落地留下些行人扔下的果皮、纸屑,也没有人打扫。
街灯昏暗,有精无神的,仿佛同大多数的人一样,也睡过去了。杨玲跟管志伟一路说着,脚步声在深夜的街道上听起来十分响亮。
老新华书店旁边,有一家药店还在营业。略带紫色的白炽灯光穿过门洞子,投射到街上来,拉了长长的一块光影,跟昏黄的街灯光混合起来,共同衬托着夜的宁静。斜对面有家旅馆,门头上小小的招牌没有光,看不清楚叫什么。门敞开着,透过门洞子,看得见昏暗的红光笼罩着柜台,柜台后面有个女人,半卧在躺椅上,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角落里,也许是在看电视。
管志伟同杨玲走进药店。店里有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个男人,戴着玻璃眼镜,反骑着椅子,两手抱着,压在椅背上,背对着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身后的脚步声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杨玲敲了敲玻璃柜台,唤道:“医生,有护嗓子的药吗?”说完,向管志伟奉上一张开心的笑脸。管志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杨玲这才知道管志伟早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只是没有说破,而自己还暗地里得意,以为他真的相信了自己呢!她忍不住狠狠地掐了管志伟的背一下,算是作为回答。中年男人慢慢地站起来,意犹未尽地又回头看了看电视,这才穿过玻柜和药柜之间的过道,来到杨玲面前,也不说话,猫着腰从玻柜底层拿出数十盒护嗓药放在柜台上,让杨玲挑选,就侧过身子,继续看他的电视。杨玲仔细地阅读着每一种药的药盒上的说明书。管志伟无聊,转过身去,靠着玻柜失神地望着街道。
这时,有一串脚步声从街的那头传来,渐渐地走近了,伴随着细小的说话声和女孩子的笑声,听起来十分耳熟。管志伟上前几步,来到门前向外张望,他看见夏流搂着个女孩,正朝这面走来。那女孩格格笑着,也不知夏流跟她讲了什么。管志伟退到杨玲身边,揪揪杨玲的衣角,下巴核儿向外一指。杨玲顺着管志伟的目光看去,一时也很意外,继而变为鄙夷的注视。管志伟觉得那女孩的声音很熟,想了半天,方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参加演出的熊丽娜么!熊丽拉今年十三岁,虽然发育得早,个子很高,胸脯已经挺了起来,可毕竟还是个小孩啊!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
旅馆门前,夏流回头警惕地打量了一下,见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这才拥着熊丽娜走了进去,在柜台前跟女人说了几句话,就见那个女人站起来,带着他们向楼上走。管志伟趋前一步,正想探头出去看过仔细,不想杨玲从玻柜旁三脚并着两步跃过来,倏地将他拉到身边,一起踅到门后的角落里。管志伟有些意外,看看杨玲,正要问她。杨玲神情显得有些紧张,把食指按在管志伟的嘴唇上,“嘘”了一声,抬起下巴核儿向外面一指。管志伟忙回过头去,顺着她指的方向从门缝里向外一瞧,只见徐仕政鬼鬼祟祟地从对面的阴影里闪将出来,穿过街道,躲到管志伟面前的阴影里。他同管志伟之间只隔着铺板,管志伟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发出来的烟酒味。管志伟同杨玲屏住呼吸,他们最担心的是药店主人这时回过头来叫他们。还好,药店主人被电视迷住了,目光一直盯着电视,没有回过头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徐仕政在阴影里瞧了半天,见旅馆的那个女人走下楼来重新睡到她的躺椅里,继续看她的电视,却没看见有人出门来,这才转过身子,快步向街的那头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杨玲等他走远了,才胡乱买了盒“金嗓子”,同管志伟走了出来。
管志伟走着,摇摇头,叹道:“夏流怎么这样下得了手啊,熊丽娜才十三岁!”想了一想,又自语道,“不过细想起来,他这种人做出这样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杨玲并没有听清管志伟说了些什么,她一直凝神地望着前方。管志伟没听到回应,瞧她一眼,将手肘碰碰她,笑道:“你瞧人家,早早地就懂得享受。我们这么大了,徒有配偶,却还在这儿忍饥挨饿。”杨玲这时才醒过来似的,侧脸冲管志伟一笑。管志伟道:“我说的话你听清了么?”杨玲笑吟吟地说:“好戏要上演了。”管志伟不明白,问她:“什么好戏?”她猛地回过身来,捧起管志伟的脸亲了一口,拉起他说:“走,我们看戏去。”
经过十字街,穿过亮堂的电影院门前空荡荡的广场,他们进入了一个小巷子里,在徐仕政家门前停住了,杨玲上前按响了门铃。管志伟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家旅馆。”还抱怨地补充说,“我真不明白,你跟她也没什么感情,却老是往这儿跑。不为了你,我宁愿住最下等的旅馆,也不到这儿来。”杨玲冲他一笑。黑暗中她的牙齿白亮亮的,脸却只有轮廓,像模糊的动画。她说:“这里不好么!既有免费的饭菜,还有热情的服务,床铺又干净——”管志伟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干净?还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上面睡过,留下多少东西呢!你忘了那个汉奸么?”黑暗中,只听杨玲道:“说得真恶心!”
这时,门打开了,林玉娇笑吟吟地出现在铁门后,虽然是夜里,依然浓妆艳抹,粉气扑鼻。她笑道:“这半夜了,才歇下来么?”没有意外,显然同杨玲早就约好了的。一边说一边打开铁门,让管志伟和杨玲走进去,并随手掩上门,执起杨玲的手。
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一如既往地整洁。林玉娇招呼他们坐下,便到壁柜前去泡茶。杨玲问她:“徐校长还没回来么?”林玉娇提起温瓶倒水,边说:“他呀,有这么早回来的么!每天都是半夜了才把人吵醒——不是忙些杂七杂八的事就是去应酬。我真想不通,一个小小的中学,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事情。”杨玲说:“没办法呀,现在教书,不光要教好学生,还得做许多与教育无关的事。学校地位低,政府有什么事情尽往学校推,当官的则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林玉娇端来茶,坐到杨玲身边,看着管志伟,笑道:“你们的关系发展得如何了?要结婚了吧?”杨玲望着管志伟,笑道:“这得问管志伟。”管志伟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如何结婚!”杨玲道:“这怪我吗?谁叫你不主动点呢!”管志伟笑道:“林姐,你别听她的。她这人呀,心口不一,说的全是假话,让人羊肉没吃着,到惹了一身骚。”杨玲一拳打将过来,顺势拧住了管志伟的耳朵,嚷道:“我叫你乱说!”林玉娇看着他们二人揪扯,一边说:“现代人嘛,其实结不结婚无所谓,反正都一样。不过,可得要珍惜青春啊!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才知道青春的可贵。”她转向杨玲,笑道,“我要是你,今晚就不会跟管志伟分开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走哪儿都跟着他。”杨玲脸一红,不说什么。管志伟朝杨玲做个鬼脸,笑说:“杨玲的青春可不值钱——”
正说着,徐仕政回来了,一进门家里就充满了酒味。他招呼杨玲和管志伟一声,便容光焕发地坐到沙发上,吩咐林玉娇做夜宵。林玉娇说:“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呢!”站起来到厨房去端早就准备好了的饭菜,杨玲也赶过去帮忙。徐仕政耸着鼻子朝空中嗅了嗅,说:“好香啊,今天我可要吃它几大碗。”林玉娇道:“你今天这么高兴,想必是有好事吧?”徐仕政敞开衣服的扣子,说:“是有高兴的事。我心里愉快着呢。”杨玲问:“徐校长,有什么高兴的事呢,说来听听。”徐仕政向后一仰,躺到沙发上去,仰天说:“我们胜算在握啦。”杨玲道:“哦!这么说来,这次演出我们能获奖了?”徐仕政说:“下午我请明天做评委的几个人吃饭,他们说看了我们的演出,必定能得奖。”管志伟说:“也不枉我们付出了这么多精力。”
吃过夜宵,坐了一会,大家都去睡了。
演出在第二天下午举行,早上大家继续排练。吃过早餐,还有人没归队,不能排练节目。趁这个空儿,徐仕政给众人交代注意事项,鼓励大家继续努力。他正说着,门外有人找他,两个公安把他叫了出去,在走廊上跟他说着什么,他显得很惊讶。片刻后两个公安走了,徐仕政沉重地走回来,叹了口气,对大家说:“夏老师出了点事,不能参加演出了。熊丽拉同学病了,也不能参加演出。”他叫过杨玲:“你把队形重新排过,不要因为少了两人而影响我们的演出。”大家惊异万分,纷纷询问夏流出了什么事。徐仕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或许是误会——大家别问了,做自己的事去。”大家动了起来,整理着队形,他则走出屋子,来到走廊上,抽出支烟点燃,显得很烦躁,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大家虽然在排练,心里却记挂着,得空便互相询问两声,纷纷猜测出了什么事。问询归问询,大家心里可是高兴的,比刚才还高兴。只有杨玲同管志伟不语,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什么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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