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按照医生的吩咐,我脱掉了裤子,平时对隐私的那分羞耻,在疼痛的煎熬中早已荡然无存。我就像牲畜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下身上了产床。
孕妇嘴馋,我当然也是。但是,家里经济紧张,馋也馋不起,只有忍。虽然,每每看到鲜嫩的香蕉,甜脆的苹果让我垂涎三尺,我也只能让口水往肚里咽。家中一日三餐,稀饭、煎饼,煎饼、稀饭,胃口不合,望见就够,就烦,就厌,够烦厌也得吃,哪怕吃过了就吐,呕吐完了还得往肚里装。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为我即将出世的宝贝。本来就没有好东西滋润孩子,再不吃岂不是更让孩子缺乏营养,孩子发育不好,那是做父母的罪过。
我那时常回娘家。一来是想家,二来是想和母亲谈谈心。初次怀孕,样样都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不问母亲问谁去?问别人?老是问这问那也不好意思;跟雷文国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找母亲。
老父亲每次看到我回娘家,哪怕身无分文,赊也要到街上赊点鱼呀肉呀给我补养身体。平时,老父还买些山楂片放在家中,我一来,母亲就拿给我吃。看到老父老母那样疼爱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真感动得想哭。
为考上中师函授,我没日没夜地复习,复习。但是,家务活照样干。好在人少,仅做饭、炒菜、刷锅、洗碗而已。事不算多,只是洗衣服太苦了我。雷文国因为想多拿点钱便在铸造厂当翻砂工,那活重且脏,衣服每天都得洗。我因为是孕妇,脏衣服也多,所以家里天天一大盆衣服要洗——何况也没有多少衣服换。本来雷文国就没洗过衣服,再加上天天三班倒,有点时间不够他睡觉的,所以,我也不忍心让他干。指望婆婆洗吧,也不像话。一来她年纪大了,二来是另立锅灶,两家人,自己的事怎么好意思让人干呢?虽说我对婚姻不满意,但对于一个两人家庭,我得尽到一个女人的责任。
那时,因为上课,我得一天到晚站着,再加上妊娠反映,我的脚、腿都肿得很厉害,手指一按一个窝,半天都恢复不了原样。就是这样,我咬牙也得把衣服抓紧洗掉,以便腾出时间复习。
洗衣服时,我既不能弯腰,又不能坐着。因为肚子太大,弯腰怕蜷着孩子,坐着怕抵着孩子,只能双膝跪在盆边,用手搓洗。一大盆衣服每次得搓洗一两个小时。衣服是搓洗好了,我却站不起来了。那跪得又红又肿,已经渗出血丝的双膝,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我得靠一边,歇好一会才能勉强站起来,再去打水洗干净衣服。
紧张的复习,紧张的教学工作,紧张的家务,也的确紧张了我这个即将分娩的孕妇。我总觉得人还是紧张点忙点好,紧张可以让人有紧迫感、压力感,忙可以让人活得充实,活得幸福,活得有意思。闲人实际上最难过,因为闲人空虚、无聊,活着等于没活着。
农历四月初八,我们这些一共复习十多天的考生们直奔各自考场。那位监考的女老师用同情的“探照灯”在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扫了几回,口中连连赞叹:挺着大肚子来考试,不简单,真不简单。
因为复习得比较透彻,所以自我感觉考得还算顺利,尤其是语文,语文试卷总分120分,最起码我能拿个100分,数学差些,但这次录取看总分数。语、数、史、地平均每门70分即可通过。考最后一门地理时,刚做半个小时,胸口发闷,胃里直往上翻,口里只泉清水想吐。这可能是紧张所致,再加上人多,前后门紧闭,空气不流畅,浑身淌虚汗。那位女老师见状,关切地问我,怎么样,还能考吗?我笑笑,点点头,只是请她把门打开,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那位女老师很不错,马上将前后门打开,屋里空气顿时清新多了。
考试回来,天色已晚。新月朗朗地挂在西天,镇里灯火并不辉煌,东一点,西一点,与天上星星无法相映。街上繁闹的人群早已散去,田野里的泥土味、路边的野草味,农家的炊烟味,圈栏里的牲畜味交织一起,横溢于街巷。
雷文国上小夜班还没回来,炉火早已熄灭,锅里无饭,瓶里无水,锅拍盖上无饼。好在我还没饿,因为一天的紧张考试,到现在神经还没放松,没有一点饥饿感。
我到雷家二嫂那儿要了一瓶开水,打算洗洗脚上床休息。雷家二嫂也参加了这场考试,但是回家以后,饭菜都好了,一家正吃得热火。雷家二哥听说我还没吃饭,一定要留我,看留不住,又叫雷家二嫂拿点鸡蛋给我。雷家二嫂也很热情,急忙就要去取鸡蛋,我连忙拦住,婉言谢绝,只拎了一瓶水回到自己家中。
试考过了,是好是坏,一切听天由命。
第二天上午,挺着大肚子正常上课。我家后面住着一个镇计划办的女同志,课余时间,我找到她,请她帮我检查一下,看还有多长时间能生。我躺在床上,解开裤带,让高高鼓起的肚子在她眼下暴露无遗。她很内行地用手摸摸我的肚子,又听听胎音,然后很有把握地说孩子头已进入骨盆、胎位也很正常,很快就要生了。可是,雷家二嫂却说还得半个月,她说得那样肯定,那样不容置疑,让没生过孩子的我没法不相信。
下午,我突然觉得肚子稍有疼痛。同事告诫我说,你一觉着可能就要生了,你得让家里人做好准备工作。谁知这天是星期一,学校规定,星期一放学后,老师的政治学习雷打不动,任何人不得请假,又是校长传达上级有关文件精神,更不给离开。校长传达,我们得记笔记,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一条都不能漏。实际上,我有时只是拿个笔记本和铅笔做做样子。表面看来,我是认真地记录校长重要指示,暗里却是备课或写写日记文学。你不做样子不行,校长发现你不记录会认为你不尊重他,或者是不重视思想工作。不重视思想工作还情有可原,不尊重领导可就不是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有双小鞋穿穿。
我强忍着肚内的阵阵疼痛,艰难地速记校领导讲话,这次没敢作假,因为校领导传达的是有关于民办和代课教师的事以及新的教学方针。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我不能不记。实在痛极了,我就往厕所里跑。尽管学校里学习制度订得很严,执行得也很严,而且校长也三令五申,学习时不准随意走动,不准出出进进,但是,到厕所方便,天经地义,谁也不会干预。我真想叫雷二嫂替我请假。无论何人请假,校长都不会批准,只要雷的二嫂开口,没有不同意的。校长是她同学,副镇长是她丈夫,平时处得也不错,校长怎会薄她面子?别的老师虽然不服气,但不敢说出来,一来怕得罪校长,二来怕得罪雷家二嫂。住在雷家掌管的地盘上,能得罪雷家人吗?何况,雷家二嫂也自觉,轻易不动用她那个面子。
雷的二嫂只顾记笔记,头都不转一下,我无法跟她嘀咕,只能上厕所。跟我同去方便的史玲老师,很关心地问我怎样,我跟她说,肚子很痛,身上有鼻涕样的分泌物。史老师说,恐怕要生了,你快跟你二嫂说,让她给你请假。
我很紧张,也很害怕,因为女人生孩子,一步奔生,一步奔死,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能不怕吗?但是,我同时还有一种幸福焦急的期待。每当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感觉着小宝贝在肚里的不安分,总有一种即将做母亲的惊喜、自豪和只有做母亲的人才能体会出的那份满足。
趁校领导不注意,我偷偷地将肚疼的消息告诉了雷的二嫂。她并不当回事,相反说什么不要虚,瞎紧张什么?我那时疼十几天才生呢。我再想说什么,她早已调过头去继续记她的笔记了。出于无奈,我忍住阵痛,咬紧牙关继续坐在那儿听校领导训话;记上级的新精神、新教改方案。
那次开得特别长的会终于散了。
我艰难地站了起来,随着人流走出会场。门外晚风徐徐,枝头宿鸟唧唧,只有一对燕子还在田野上空飞来掠去。夕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下,天空中没有红、粉红、桔红,只有半天明亮的淡黄色。
跟我一块回家的雷家二嫂,看我不时擦抹脸上的虚汗,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关心起我来,毕竟我们是妯娌俩。她问我感觉如何,我说疼痛有增无减。她感到不惑地说,能这么快吗,不可能吧!如果继续这样,那你就得抓紧回家。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时长一倍,老是走不到头。我几次想停下来歇息,禁不住雷二嫂的督促,仍一步一痛,一痛一步地往家走。
天抹黑,我才忍着痛回到家中。
打开房门,烧了点热水,赶紧将头和身上洗一遍。听人说,孕妇产后,一个月内不能洗澡。我的头发本来就长,一个月不洗不生虱子才怪呢。一切清洗完毕,肚疼不仅不止,相反加剧。正想出门叫人去找上夜班的雷文国,弟弟来了。我让他赶紧去找人。不一会,雷文国慌慌忙忙地来了,雷母也赶到跟前。她看我痛苦的样子,立刻叫雷文国快找接生婆王大妈。雷母说,王大妈接生技术很好,我的几个孩子,你二嫂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正说着,王大妈急急忙忙走进了屋。我不放心,不想让王大妈接生。王大妈并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仍然给我检查,做接生的准备工作。我的阵痛继续加剧,浑身汗湿透了,身上原先流的鼻涕状脏物已经变成红色。夜里十点多了,王大妈仍未将我的孩子接出。为了安全,雷文国决定将我送进医院。
雷文国和他母亲将我架上平板车,因为肚痛反复不停,我无法在车上躺着,随着痛疼的加剧,我或卧、或坐、或弓身像猪一样四蹄着地地撑着。汗、泪和牙齿咬破的唇血,相互浸透,浑然一体与剧烈的疼痛一起向我袭来。从家到医院仅一里多路,我总觉得它有万里之长。肚痛折磨得我在平车上不知怎样才好,尽管如此,我坚持着,仍然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来到医院,因为腹痛难忍,我无法自己下车。我个头大、雷文国个头瘦,他扶不动我,只好请医生帮忙。医生边扶边说,谁没生过孩子,能怎么样痛,你看你虚的跟不得了似的。我本来就难受无比,经她这样一说,气不打一处出,马上回击,你生过的为啥不知生的痛苦!你是女人吗?那个女医生看我说不好听话正想说什么,后在雷家人一连串的笑脸陪不是中,方才没有发作。
进了产房,按妇产科医生的指示,我脱光了裤子,平时对隐私的那分羞耻,在疼痛的煎熬中,早已荡然无存。我就像牲畜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下身上了产床。
深夜十二时十四分,阵痛达到顶点,可以说是撕心裂肺的疼,若不是为了迎接我的宝贝——那个伟大的小精灵的诞生,也许我会被痛苦埋在黑暗的深渊里不能返回。
妇科医生一再鼓励我,督促我。我憋足了最后一口气,使出了最后一股劲,作最后的冲刺。冲刺前,我暗暗祷告,我的宝贝,你不要再留恋妈妈的肚子了,外面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奔出娘胎,就是风光明媚的春天,你快出来吧,再不出来,妈妈可就受不了啦。
也许我的宝贝理解妈妈的酸苦,就在最后冲刺中,只觉我的下身呼啦一声,肚中羊水夺路四溅,随之便听到那清脆悦耳动听响亮的婴啼,一个富足的生命诞生了。孩子的问世同时也向世人宣布:我由一个新婚的少妇变成了伟大的母亲。
我的宝贝,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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