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双膝扎跪在母亲面前,哭着说:“妈,不是我不听你话,我是实在不能去,如果娘家不让我蹲,我明天就走。”
刚交春三月,母亲便回来了。
春节前,母亲听五哥说,我也准备去北方,和她一块过年,后来不知为何没去。五哥曾打电话给三哥,问问情况,三哥把我的事大体跟五哥说了。五哥怕母亲担心,所以当母亲问起我时,说得很含胡。他越是吞吞吐吐,母亲越怀疑。
母亲原本对我不放心,现在听说我不在高山镇过节,不知出什么事,所以在五哥家蹲不住,想早点回沙塘。五哥说:“妈到这儿就走,会给我丢面子,别人肯定会说,瞧天雷妈刚到就走了,肯定天雷没照顾好老人,要是好的话,怎么才来几天就急着走?”母亲觉得五哥说得有理,就多呆了几天。
母亲虽然离开了沙塘,但思念外孙的阴影还在她心头罩着。毕竟,她一把屎一把尿带了两年,怎能一下忘掉?每当看到五哥的孩子拿娃哈哈、夹心饼、糖果等零食给她吃时,她就想起我的儿子。新年大节的,又是在当着五嫂的面,母亲不敢流泪,只有五哥五嫂不在家时,她才能偷着哭一场。
我虽然挣脱了枷锁,无疑又给老母加重了心病。她知道我跟雷文国之间还会出现别扭,但没想到会出现得这么快,这么恶劣。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我如何向她解释呢?
母亲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我在睡意朦胧中感觉好像有人敲门,以为是在梦中,爬起来再侧耳细听,果然敲门声又起,其间夹杂着母亲喊我乳名的声音。
“妈回来了!”
我打了一个激灵,霎那间睡意全消,像久别亲人的孩子似的,一跃而起,忙不迭地去给母亲开门。
母亲是打“的”回来的。她带来了大一包小一包的东西,包里吃喝穿的都有。弟弟闻声起来了,弟媳也赶了过来,几岁的小侄子听说奶奶回来了,也嚷着高兴地飞了过来,一下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比在家时胖了,只是拢在脑后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浓浓的犹如一头银丝。她身上穿的是五哥替她新买的毛线短大衣,脚上穿的也是五哥买的布绒棉鞋。也许是旅途劳累,母亲脸色不太好,苍白中夹着些许蜡黄。
母亲打开大包小包,里面有五哥给弟弟的军棉裤,给四哥的军大衣,给弟弟家侄儿的几件半新衣服,那是五哥的孩子穿小了褪下来的。虽说衣服不是新的,五哥让母亲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也体现兄弟之间的手足亲情。
母亲又拿出一些好吃的,诸如蜜糕、悄悄豆之类分给她的孙男辈女。母亲还从一个小口袋里倒出三个小茶缸,两个小孩子上学用的书包和一个大人用的手提包。这些东西都是半新半旧的。母亲把书包递给弟弟的孩子,茶缸也给他两个,说是留刷牙用。手提包便送给了我。母亲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从你五哥那地方的垃圾堆里捡来的。那个地方人真不会过日子,东西还没用坏就扔了,我看了怪可惜的,就捡了回来。当时捡了五六个,刚刷好,给你五哥五嫂看到了,硬是拿扔了。你五哥还一再跟我说,‘妈,别到垃圾里捡东西。’我知道,他是怕我给他丢丑。这几个茶缸是我偷偷藏起来的,烫过几遍了。你看不是好好的吗,又不漏水,刷牙、喝水不是很好吗?”
小侄子从她爸爸手里要了一个茶缸,说是留他刷牙用,并嚷着马上去刷牙。实际上,他长这么大还没刷过牙呢。
因为天太晚,弟弟怕母亲疲劳,就带着弟媳和孩子,拿着母亲给他们的东西走了。我帮母亲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倒点热水,替妈妈洗了脚,让她上床休息。这么大年纪,坐这么远的车,的确够累的。
母亲一边让我替她洗脚,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我到了部队后,你五哥待我可好了,到底是自己儿子,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我知道,母亲是指几个女婿不行。尤其是雷文国。)每天洗脸洗脚水,都是他自己端来,自己倒掉。他还时常帮我洗。我不让他洗也不行,他说难得能捞到孝顺妈一回。床、被全是你五哥自己铺的、叠的,一些小兵要干他也不让。唉,你五嫂要能有他一半就好喽。”母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原来,母亲刚去那阵子,五嫂待她不错,天天办点好吃的好喝的招待。一个星期过后,五嫂的脸便渐渐地晴转多云,多云转阴了,后来索性不理母亲。母亲本来心里就不舒服,想到儿子那里宽松宽松,想不到那里还难。在家里不过是失去外孙之苦,在那里却看的是儿媳白眼,这种滋味比那种要难受多了,所以,母亲常常暗自落泪。只要不过份,当妈的都能忍受。为了儿子这个家庭,为了儿子的面子,她不能不忍,而且一忍再忍。
当然,忍也是有限度的,毕竟这是儿子家。在儿子家还得照眼色下菜碟,不如不要儿子了。儿媳好不好,关键还在于儿子。
一天傍晚,五嫂竟当着五哥面对母亲说:“你明天早上起来自己做饭吃吧,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了。”
母亲听了,心里一冷,没有吱声。
五哥也没吱声。不过,第二天早晨,他到街上买来几大碗生饺子和一捆油条,对母亲说:“妈,你饿了就下碗水饺,再泡两根油条吃。”说完就上班去了。
因为五嫂和她孩子都还没起来,母亲虽然有点饭,但没忙着先吃。等五嫂和孩子起来后,母亲连忙把水饺下好,叫她们娘俩吃,五嫂吭都没吭,带着孩子走了,母亲被晾在了一边。母亲那个气呀,把心都差点憋炸了。你不吃,我吃。母亲硬撑着把饺子吃完了,油条一根没动,吃不下呀!
按说,母亲很少到五哥家去,三年五载在五哥的一再邀请下才能去一回。去了时间也过不长,多说一两个月。农村老太婆到城里也蹲不惯。周围都是生人,跟谁也说不上话,别说谈心了,不像在家里,左邻右舍,老亲世谊多少辈,到一起无话不说,感情也容易沟通。在城里,家家户户,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锁,老死不相往来。有的做了多少年邻居,还不知对方姓啥名谁,在哪儿发财。像这样一个隔膜冷淡的圈子,母亲当然蹲不住。人就讲究个情字嘛,见面连话都不说,难道是哑巴?哑巴也能打打手势呀!
乡下人不想来是乡下人的事,可是,既然来了,做晚辈的就应该多给点温暖。五嫂这样冷淡母亲究竟为什么?看不起乡下人?你母亲也是乡下人嘛!多了母亲的吃喝?母亲这大把年纪,由她吃,能吃多少?嫌母亲脏?母亲最讲究卫生。在家里,她天天洗呀,浆呀,扫呀,擦呀,谁不说母亲是个干净的老人,在城里,她能不注意吗?如果嫌母亲老了,那就更不应该,生老病死,人生之规律,谁能没有老的时候?一旦老了,儿女就嫌弃,那样的儿女能算是人吗?
母亲受五嫂气,五哥看在眼里。有几次想对五嫂发火,被母亲制止了。我来刚过几天,你们夫妻俩就唧唧咯咯,再大吵的话,别人会怎么看,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如果品论我这个老不死的不好,还好说;若是品论你们,你们丢丑,我老脸也无光。不能吵!何况,你们都是党的人,都是部队干部,整天做人工作。如果自己工作都做不好,怎么还能做人家的?己不正,不能正人。那么多父母把孩子交给你们带,担子重着呢!
五哥很听母亲话,只能泪往肚里流,火往胸内压。但是,有一天,火山终于爆发了。那天早晨,母亲起床后,怕吵醒五嫂,便轻手轻脚地来到洗手间,刚把牙刷拿出来挤上牙膏,忽听五嫂指桑骂槐说:“叫什么叫,有叫病啦,自己不睡也不让人睡!”五哥说她两句她马上就跟五哥吵,五哥怕妈难过,没再说什么,平时,一来是受五嫂气,二来思念家乡,三来头天没吃饭(五哥不知道母亲一天茶不思饭不想),再加上本来就有高血压,母亲听到五嫂说不好听的话,顿时气得心慌头晕站立不稳,一头倒在地下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五哥正准备到营部去,一见母亲倒下,慌忙跑过去将母亲抱起,连叫:“妈,怎么了?妈,你怎么了?”五哥见喊不醒母亲,吓得浑身哆嗦,连忙喊来几个当兵的用车迅速将母亲送到部队医院抢救。
听说营长的母亲病了,几个主治医生迅速赶来,试温的试温,听心脏的听心脏,量血压的量血压。五哥似热锅上的蚂蚁,走坐不安,围着母亲团团转。
最后,诊断结果出来了,母亲是高血压病发。因为送得及时,所以没有生命之忧。于是,医生急忙给母亲两只手上一齐挂水。挂上水后医生又拿了粒药丸,此刻母亲已经苏醒过来。遵照医嘱,母亲将那粒药丸含到了嘴里。
母亲说,也不知那是什么药,含到嘴里后,心里顿时好多了。没含药时,头像要炸了似的,心也直往上撞,呕吐又吐不出,因为没吃饭,吐出来的也是黄水,又苦又涩。
母亲正挂水时,五嫂带着孩子来了。五哥一见顿时怒从心起,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场,对五嫂厉声喝道:“滚!谁叫你来的,滚你娘家去!我妈才来几天,你硬是把她气出了病。你明知我妈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你偏偏气她,她来一趟容易吗?你不仅不好好照顾,还这样那样,我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让你难看不行!我宁愿不要老婆,也不能不要妈!滚,快带孩子滚!滚得越远越好!”
别看五嫂平时凶巴巴的,在家里称王称霸,一看五哥真的动了肝火,她又吓软了。她站在母亲病床跟前没敢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母亲看五哥训五嫂,撵五嫂走,硬撑着睁开眼对五哥艰难地说:“小五,你撵她走干什么,我这是老毛病了,怎么怨她呢。”五嫂见妈替她说话,多少有点内疚和感激,怯生生地上前问:“妈,你好些了吗?”母亲微微露出笑容说:“好,好多了。”说完便疲惫地闭上双眼。
五嫂从母亲一晕倒起,便害怕了。头一天,五哥没在家,她气乎乎朝母亲抱怨说,她生孩子时,母亲没来照顾她。又说结婚时,家里也没给她多少钱,全指望她娘家。
母亲听了当然气。你生孩子时,你老公公刚去世一天,能来吗?你娘家又不远,你姐姐也在跟前,怎么需要我千行百里来?何况,你公公在世时,病了很长时间,我天天伺候前,照顾后,自己都累得、愁得瘦成了人干,哪还有精力来照顾你?我真要来了,像那样差的身体,不是我照顾你,恐怕你得照顾我了。你说你结婚时,家里没给多少钱。家里能有多少钱给你?你公公不做生意不做买卖,全靠泥土堆里找粮吃,上哪儿弄钱?再说,你几个哥哥姐姐、一个接一个,不是娶就是嫁,有点钱也不够贴的呀?你几个哥哥结婚分家时,不也是分文没给吗?充其量买个锅碗瓢盆罢了。
母亲这些话没有说出来,只是憋在心里,也不想跟五嫂争辩。争辩能怎么?于胜于败,自己也不跟她过日子,不能给儿子带来麻烦。
五哥责骂五嫂时,当时房里围来不少小兵,都是来看望我母亲的,他们有的捧来鲜花,有的拎来水果,有的送来点心,像看望自己母亲一样痴情。五嫂当着士兵面挨骂,显得非常尴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来母亲给她解围说:“你回去吧,我不要紧,挂挂水就会好的。家里还有好多事,乖乖,回去吧。”见母亲如此说,五嫂只得怯怯的噙着泪花退出病房。
母亲挂了一个星期水,头才不晕,血压也降下去了。母亲病后,五嫂的态度来了个天翻地覆式的转变,也许是良心有所发现吧。她看母亲没有内衣,立马去街上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一套白底蓝花的内衣内裤。她又给母亲买了一件羊毛绒短大衣,这在当时,老年人穿了很时髦。母亲出院后,她又亲自带母亲去澡堂洗澡,并替母亲搓背、修剪指甲。洗好澡后,又带到美容美发厅,让母亲理了发。家务事,她也不让母亲做,生怕母亲再累倒了。
母亲当然也闲不住。整日劳作惯了,乍闲着难受,浑身骨头都痛,还不如做点事。于是,不管五哥五嫂答应不答应,她仍帮助做三顿饭,洗一家衣服,除此之外,还得接送孙女,因为孙女上幼儿园,五哥五嫂上班顾不上。
俗话说,见好就收,罐子常在井边转,没有不碰着的。礼到了,面子有了,也该是走的时候了。经过一段时期调养,母亲身体硬朗多了,基本恢复健康。一天,她对五哥说:“我得走了,家里事,田里活,我都放心不下,特别是你九妹,自从她孩子死后,心情一直不好,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得回去看看。”五嫂一个劲不同意,说过几天再走,一年到头,难得歇几天,慌回去干什么。五哥知道五嫂说的并不是心里话,所以,同意母亲回家。他怕母亲再被五嫂气着。恰巧有熟人回来,五哥就让那位熟人陪着母亲返回沙塘。临走时,五哥又到部队医院给母亲开了许多药。母亲不要,实际上她不想让儿子多花钱。五哥说,市场上药假的多,部队药真。五哥除给母亲买了降压药外,还买了其它一些常用药,比如治疗坐骨神经痛的药就买了不少。母亲一到阴雨天,浑身筋骨痛,尤其是腰和腿,常痛得她坐卧不安。
母亲对我说,在五哥家,生活不错,鸡鸭鱼肉顿顿有。虽说那地方冷些,但屋里有个大火炉子,感觉不到天凉。只是搁那儿再好也想家。白天、黑夜,脑里都是雷蛋影子。眼睛一闭,雷蛋就站在床沿朝她扑楞着两个眼看她呢。母亲手把手托着儿子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当然一下子忘不了。
母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怕她太累,让她早点休息,有话明天再说。她还是问这问那。说过五哥,说过外孙,当然又说到我。她问我多会回来的,在家住几天了,怎么吃的?春节在谁家过的?我简单地回了她几句,然后假称困了,明天还得上课,母亲才不言语。也许旅途太累,刚躺到床上不久,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我却辗转反侧,睡不着。我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讲才合适。母亲心软,有一点小事都放不下心,我怕她知道真情后,又愁出病来。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暂不跟母亲说出真情,即使说,也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溢出。
第二天天刚亮,后面几个哥家的孩子不知怎么得到母亲回来的消息,一齐跑来看奶奶。母亲将带来的所有好吃的,全部拿出来分。你一块蛋糕,他一只香蕉,她几颗糖果。小的就给多些,大的给少点。年龄悬殊不大的孩子们,为母亲的分配不匀而吵闹着,争抢着。不过这种吵,这种争,虽然都面红耳赤,但不恼不怒,不哭不叫,只是趁对方不注意时,笑嘻嘻地上去就偷咬一口。你咬我一口蛋糕,我就咬你一口香蕉,谁也不愿吃亏,谁也不吃亏。母亲看着孩子们喜笑颜开争吃东西时,心里宽慰了许多,但是,欣慰之余,自然又想到我儿子,要是雷蛋还在的话,不也是跟他们一起争吃东西吗?唉,人算不如天算,十事九不全。
吃过早饭,我便上学校去了。我准备晚上适当地跟母亲谈谈自己事。我想有理、有节、有利地跟母亲说说我与雷之间的问题,让母亲支持我,理解我。
哥嫂们一个劲地要我回到雷家,他们也不管雷家是火坑,还是陷阱,硬是逼我跳。在他们看来,离过婚的姑娘就不能回娘家,回来就碍眼,就有辱门风。我一定做通母亲工作,让她站在我的一边,不然,我几乎无法和哥嫂们对抗,他们的力量太强大!
就在我晚上准备跟母亲谈那晚“捉奸”事件时,白天,我可尊可敬的三嫂就添枝加叶地跟母亲说了,当然说了许多与我不利的话,实际上,那天晚上她根本就没在家,根本就没有目睹雷文国的所作所为。更为可笑的是,一向受我敬重的大哥,也在母亲跟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我知道,他们这是想借助母亲这把“尚方宝剑”,驱我出李家大门。
从他们口中讲出来的事,母亲听了件件都是我的错。母亲很伤心。见我放学回来,正颜厉色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上雷家,他借买屋钱还能给吗?他不给,你拿什么还人?唉,我真给你气死了,也愁死了!”
原想母亲回来,能忘掉那晚的不幸,可是,哥嫂们又把我和母亲推到了愁怨的深渊。母亲连着几夜叹息不止,常常悄悄流泪。我在母亲的叹息和责备中惴惴不安。一天,母亲浊泪洗面求我说,回雷家去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孩子不能不管,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这一个可得抚养好。
听母亲这样求我,我便双膝跪在母亲跟前,哭着说:“妈,不是我不听你话,我是实在不能去。你要是真疼你闺女的话,就别劝我。如果娘家实在不容我,我明天就走。妈,我是铁了心的,不相信天下的路都给人走光了,就没有我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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