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明朝袁了凡先生所言:若所行为善,而其结果足以害人,则似善而实非善;若所行虽然不善,而其结果有益于大众,则虽非善,而实是善。我不知大哥对善恶二字是否参悟透了。
这是一次家庭审判会。
被审判的当然是我。
大哥是审判长,其他几个哥哥和弟弟是陪审员,母亲“垂帘听政”。
那是母亲回来不久的一天晚上,那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有的只是满天又浓又厚又乌黑的云。
大约八九点钟,我正在弟弟屋里看电视,母亲来喊我,说几个哥哥都在家里等我。看样子,这是他们第二次密谋好了的。上次,真还多亏“捉奸”事件,不然,我早就被遣送到雷家,现在还不知怎么样了。
反正,不管你是阳谋,还是阴谋,我始终保持一个宗旨:任凭风浪起,就是不开船。除了五哥在部队外,他们兄弟五人全来了。他们坐成半个圆圈,我在他们对面,母亲位于哥哥们和我之间,又像是个裁判,只可惜双方力量悬殊太大,比赛太不公平。
几个哥哥神情严肃,像对待犯人似的,用一种威严的目光审视着我,尤其是三哥,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更是虎视眈眈地瞅着我。
望这阵势,虽然心里有点恐惧,但还努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横扫了他们一眼。
大哥清清嗓门,咳嗽了一声。毕竟当了几年大队长,官腔也学会了不少。他说话的声音很缓慢,很平稳,但从缓慢平稳中,我能悟出“绵里藏针”的味道:“他小姑,今晚家里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商量你的事。关于你跟雷文国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到底还想不想回去?你要是打算回去,我们就有回去的打算;你要是不准备回去,那得有不回去的说法。你不能像现在这样一拖再拖。你看你跟个没事人似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哥开头话说得还中听,说着说着竟变了味,数落起我来了。尽管心里不服,我还是耐住性子跟大哥解释:“我早就表过态了,坚决不回雷家。实际上,我跟雷文国没任何关系。以前我们结婚时没办结婚证,等于非法同居。后来雷文国闹着跟我离婚,司法股调解不成,双方就签了解除非法同居关系协议书,上面有政府盖的章,是有法律效应的。雷文国来找我闹事,诽谤我,打我,是非法的,是犯罪,我只要告他,他就会坐牢,为了孩子,我就饶了他了。像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屡教不改,你们逼我去,不是让我跳火坑吗?”
三哥是个火爆脾气,听我如此说法,勃然大怒:“谁逼你跳火坑了!当初雷文国不是你自己看中的吗?又不是家里替你说的!你现在不回去,你借的钱怎么办?你拿什么还?早知这样,当初我就不该借钱给你。你望你个样,七个眉毛八只眼的,根本不是个省油的灯!”三哥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那点廉价的自尊,像火一样从心里直往外喷。我恼怒地对三哥说:“这个世界谁能保准说用不着谁?过去,你借我钱用几年,我怎么没吭声?我借你的才用多长时间,你就说这种话?不就是五百块钱吗?放心好了,我就是卖血也会还你的!你是什么哥,简直是黄世仁!”
“你……”三哥气得两眼瞪得像牛蛋,唾沫星喷得我满脸都是。尽管人们把女人比作鲜花,那毕竟是个比喻。倘若我真是鲜花,三哥的唾沫星我可就喜欢了,因为那唾沫星像雨点一样射到了我的脸上。三哥被我一句话气得憋了半天才吼道:“好,你能!你这就把钱还来!”
母亲怕事闹得太僵,忙在中间打圆场,并批评我说:“你哥也是为你好,你哪能这样说你哥呢!”
我委屈得含着泪水,低头不吱声。
二哥这时插话,那语气阴不阴,阳不阳:“他小姑,你不要这样拗,大家都是为你好。我也幸亏当时没借钱给你,不然,白砸在里面,连本也烂了。你当时没借到钱还对我有气,现在怎么样?”
我心想,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你当时没借,并没考虑到我的现在,现在说这种风凉话,还是哥吗?
我气得眼泪直在眼里打转。
四哥一直默默地抽着烟,三个哥哥在跟前,他没说话的份儿。弟弟更没有发言权,只是睁着两只眼,扑闪扑闪地,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瞅瞅他们。
大哥为了缓和一下我和二哥三哥之间的紧张气氛,又慢言慢语地说:“他小姑,你想俺家兄弟几个,在沙塘村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从没做过无理欺性的事,更没有半句闲话让人说。你看你现在成什么了,不怕人家品论吗?旧社会里,对女人讲究三从四德:就是女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三从;四德,就是品德、言行、仪态、女工,违反哪一条,都能把你撵滚。当然,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话是这样说,但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是那回事。一个离婚女子,路就是不好走,日子就是不好过。这些事例很多,我不想多说,你应该前思后虑,不能凭一时冲动。你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迈错了一步,很可能影响你一生。我觉得,你现在如果坚持离婚,我弟兄几个脸上无光,倒还不是大事,关键是你今后会怎样,这是弟兄几个最关心的。依我看,你还是回雷家好。雷文国要是来认错,你就抓紧跟他回去。其实,雷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你看父亲去世那阵子,他跑里跑外,做了不少事。人人都有缺点,哪有十全十美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再退一步讲,假如雷不行,你还得讲孩子吧。你不回家,雷文国再重找人,你孩子不受罪吗?我们弟兄几个今天找你谈,都是为你考虑的,也是看在你是我们妹妹的面上的,不然,谁问你?你今后受罪也罢,享福也罢,管我们什么事,我今天说这话,还是供你参考,大主意当然还得你自己拿。”
大哥话音刚落,三哥的大炮又轰开了:“哼!这么大了,不知一点孬好!自古道,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要是在过去,像你这样乱来,早就把你打死了,你还能活呀!”“我乱来什么了?我哪点对不起他们!”大哥话我还能入耳,三哥的话只能让我钻脑子!我不服气地反问三哥,“是他雷家不把我当人,还是我拿雷家不是家了?雷家这样对待我,你看不到吗?”
“好好好!你能,你有本事,你的事我不管了,从今后你也别叫我三哥,喊我小三好了,我也权当没你这个有本事的妹妹!”三哥气得大喊大叫。若不是母亲在跟前,他准能把我打个半死!
他竟然不愿意当我三哥,真笑话,吓唬谁的?我一字一顿向他回击:“既然你权当没我这个妹妹,我也不会巴结你。我非要喊你这个三哥不行吗?我的事,你问不问无所谓,我今后是死是活也绝不会找你。你认为我丢了你面子是吧,其实是你自己丢你自己面子!因为我没有做出半点有辱李家门风的事,你们自己硬往头上扯我也没办法。你叫我喊小三,我看没这个必要,既然没了三哥,又哪来的小三喊的!”
我的不甘示弱,我的冷潮热讽,进一步激怒了三哥。三哥暴跳如雷,把他跟前母亲骑的三轮车拍得震天响。他双眼圆瞪,指着我吼:“好,你行,你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从今后,你别让我看到你!也不准你踏进家里一步!”
“我是在你家?我在母亲家是在你家?你家还在后面呢,这要是你家,你八抬大轿请我都不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权力撵我的?”我的话也说得很尖刻!
“行!你今后死了也不要找我!”三哥气得又狠拍了一下三轮车。三轮车不会说话,要是会说话的话,它一定会抗议三哥没来由地侵犯它的人权。
“你死了我还不会死呢!”我又反击他一句。
三哥又气又憋,一跺脚转身而去。
大哥没拦住三哥,责备我说:“你三哥也是为你好嘛,你怎么这样对待他!”
“什么为我好?你没看他一个劲地撵我走吗?他根本就不配做三哥!”我一边流泪,一边愤愤地说,“他要是我三哥,能在这个时候撵我吗!我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他不仅不同情还落井下石,这能是当哥做的事、说的话吗?我这是在他家呀,他这样待我!我不信,人能倒霉一辈子!我看他将来能比我好多少!”
三哥走后,屋里沉寂了好一会。母亲气得直哼哼,四哥和弟弟还是一声不吭,二哥想插几句,一看这种阵势,话到嗓门又咽了回去。
大哥不知什么时候,竟点了一枝烟抽了起来。他轻易不抽烟,除非碰到难题,一时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才抽烟。他猛抽几口,星红的烟火映着他那忧愁的脸。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老父死后,家中大大小小事,都得大哥上前。几个哥哥也都听他的。大哥默熟孔孟之道,言谈举止比较斯文,不像三哥一句话不投机就能蹦起来。他还在努力地做我工作,说是商量,实际上呢,在回不回雷家一事上,没有我商量的余地。
二哥又开话了。二哥说话有个习惯,未曾开口先得清清嗓子,咽一口唾沫,才说:“他小姑,俺哥找你来的意思,就是想挽救你的婚姻。能挽救就挽救,挽救不成只能随你。这次问过你后,今后就不再管你。至于今后,你享福也罢,受罪也罢,那是你的造化。有福享,当然更好;受罪了,你也别怪我们,因为我们事先也跟你说了,你不听不能怪俺弟兄几个” 二哥说过后,借口有事走了。四哥和小弟坐一会后,也相继出门,再也没回来,只有大哥一个人闷着头,一枝接一枝地抽烟。
大哥疼我,在我的婚姻一事上他也烦透了神。他一心想让我和雷文国和好,目的是想挽救一个家。殊不知大哥的这种善良之举,实际上好心办坏事,是在自觉与不自觉之中,葬送亲人。
明朝袁了凡先生所言:若所行为善,而其结果足以害人,则似善而实非善,若所行虽然不善,而其结果有益于大众,则虽非善而实则善。我不知大哥对善恶二字是否参悟透了。当然,这都是我心里想法,没有跟大哥说。
别人都走了,我不能再在大哥跟前表示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我得装作心事重重,愁肠百结的样子,实际上,我不装也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前面是鲜花,还是地雷阵,自己也不清楚。走出婚姻的迷宫,挣脱了丑恶的桎梏,我的确是轻松了,但是,人生的路还很长,还很坎坷,我能怎样,我会怎样,胸中无数,所以,我岂是一个愁字了得。
大哥还是一声不吭,跟前的烟头丢了七八个。最后,他又掐灭了一个烟头,站起来说:“他小姑,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你今后好自为之吧,雷家要再来人,你也别来找我,你自己处理吧,反正没人听我的,我也处理不好。”说完,也拔腿走了。
母亲望着我,犯愁地说:“唉,你到底怎么才好,俺真给你愁死了!”
我没有吱声。几个哥哥走了,我的脑海中也出现了一片空白。自从这次谈话后,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人再在我跟前说起我的事,倒也乐得耳朵边清静。
其间,雷文国来了两次,我估计是大哥勾来的。我没有睬雷。既不让他坐,也不跟他说话,他自觉没趣,便灰溜溜地走了。可是,不到一个月,雷文国又来了。
这天是星期天,母亲和弟媳妇到三嫂家,帮助摘青豆角,弟弟也不知去了哪里,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母亲临走时,只是关了院门,没上锁,我在家看门,也无须上锁。院里母亲喂了十几只鸡,不时跑进屋来觅寻食物。几只鸡一进屋,飞上蹦下,到处屙屎,实在脏人。你一遍一遍赶,它一次一次进来,根本不在乎你。你骂它,它没感觉;赶它,它不走;打它,它能跑,等你不打它,它又来了,反正脸皮厚,就是不想走。
我想躺在床上看书,不想一次次起来撵鸡,只好将房门关上,不过,没插。又不是睡觉,插门干啥?
关上门,屋里光线也不暗,因为门旁有一扇大窗户,采光性能很好,也能通风纳凉。因为书看得太专心致志,所以,院门被人推开我还不知道,直到房门被人咣当一声打开,我才发觉有人闯进屋里。我警觉地一翻身爬起来望去,原来是雷文国。只见这家伙,旁若无人,大模大样,嬉皮笑脸地直往我床边走。
我暗暗吃惊,便厉声问道:“你凭什么偷偷闯到我屋里的!我已经跟你离过婚了,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快滚,不然我喊人了!”
雷文国并不在乎我说什么。他东瞅瞅,西望望,看没外人才说:“怎么,婚离了我就不能来,就是过路行人,到你屋里来歇歇脚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们还夫妻一场。”
“你把我臭成那样,怎么还有脸来的?你不怕人说你是戴绿帽子高手吗?”我没好气地说。
雷文国继续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或是看有没有别人。他问我:“怎么就你一人在家?你家人都没啦?”
“你家人才都没了呢!怎么就剩你这样猫狗不吃的东西!”
雷文国仍没有感觉,嘿嘿地一笑,径直向我的床边走来。我本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憎恶地望着他说:“你想干什么?我弟媳妇带着孩子在西屋睡觉,你要再往前走,我就喊。”
我假装着要往外走,他慌忙拦住我说:“你别喊,我坐下,我坐下。”
他坐下之后,仍不甘心地问:“你弟媳妇真在西屋睡啦?”
“不在西屋睡在哪睡?”我故作镇静,骗他说,“你找她有事呀,我这就去喊。” “我找她干啥?”雷文国坐在那儿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你到底不跟我回去啦?”
“你问这话不是多余吗?我们早就算了,我跟你回哪去?再说,我跟你走,你不丢人吗?你在沙塘,从庄东喊到庄西,说我勾引野男人,是臭婊子,野男人还被你当场抓到了,你再要我,你脸往哪搁?你不到处讲,说我白送你你都不要的吗?你又来纠缠什么的?凭你这样人,什么女人找不到,还非要找一个臭婊子!”我越想越气,越说越气,恨不能此刻一刀宰了这个狗东西!
“过去是我错了,我再次跟你赔礼道歉,芳,跟我回去吧,我求你了。”雷文国又装作一副可怜相,央求说。
“芳”,从雷文国嘴里说出来这个字,我感到是一种耻辱,像吃个死苍蝇一样,从心里往外恶心。我很厌恶地望着他说:“我说过了,永远不回雷家,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现在希望你快快走开,我不愿意再看到你!”
雷文国还是不走,无论我怎么讥讽、卑视、愤怒、冷言冷语,他都不往心里去。他那双猥琐的小斜眼,游移不定,像出洞的小老鼠一样,偷偷地窥测我。突然,他从板凳上爬起来,猛扑到我跟前,紧紧地抱住我,用热烘烘的嘴直往我胸前拱,并说:“芳,我想死你了,真的,我天天想跟你办事。走,跟我回家去,要不,现在先跟我干一次……”
“叭!”还没等雷文国的话说完,我对他狠狠地甩去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很重,很响,很解恨!这是我第一次揍他,而且是首先揍他!可以说,这一耳光,打的是我八年的怨气、八年的屈辱、八年的青春损失!看他这副德性,我真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跟他过过来的,我纯洁的少女之身是怎么被他霸占的!我又怎么该跟他一次两次地生孩子!
雷文国被我一记耳光打得措手不及,脸上顿时露出五个红红的指印。他做梦也没想到我一个懦弱的女子能对他下这样的狠心。他本能地松开双手,然后用手摸了摸被打红的脸。“滚!快滚!”我对他怒吼!
也许是困兽犹斗。他再次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我,恶狠狠地说:“好,你个臭婊子,你打,我今天非干你不行!”说着便扒我衣服。我拼命挣扎,吓他说:“你再这样无礼,我就喊弟媳妇,让你难看!”
“你喊是了,我不怕,她来我就一块干!”雷文国再次露出了他的流氓本性。看样子,不给他点厉害,我是不能脱身的。今天,这个家伙看样子是不顾死活,不安好心了。我用起了对付三轮车夫的那一招。说实话,他要是不这样耍流氓,我还不会下此毒招,我原本也不想这样对他,可是他太不像话了,在我家里,大白天就想非礼,这跟公开强奸有什么两样!趁雷文国不注意,我用膝盖对准他下身,猛地一抵,不过,抵得没上一次狠,我还是给他留情的,尽管如此,他也顿时疼得扭曲了脸,恶狠狠地骂道:“李天芳,你个臭婊子,竟对你男人下这样毒手!好,你狠,咱们走着瞧,我不找比你强的女人不算人,你去勾你野男人吧!哼!你以为我想来找你呀,要不是你大哥打电话叫我来,你磕头跪我我都不来!”“你滚,快滚!”我气得浑身哆嗦。
正在这时,母亲和弟媳妇回来了。雷文国一看弟媳妇没在西屋,气乎乎地说:“你不说你弟媳妇在家的吗?早知不在,我非把你办了不成。”正说着,母亲来到屋里。雷文国对母亲招呼也不打,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去。
母亲不知怎么回事,问我:“雷文国是不是来认错的?他要认错,你就跟他回去,别学呆。”
“谁要再提回去,我就死给他们看!”说完,我放声大哭起来。
这次走后,雷文国就没有再来纠缠。他越没来,家里人越不放心,并提醒我说:“雷文国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你得处处小心。”
为预防不测,每天放晚学时,弟弟都来学校接我。阴晴雪雨不误,真难为他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雷文国的阴魂未散,高山镇的计生办又来找我麻烦。
有时,竟让人啼笑皆非。
相关新闻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