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我并不怕妇检,只是怕他们故意来学校出我洋相。他们这样故意呼来喊去,让我怎么在学生跟前树立威信?
一天,我正在上课,校园里忽然涌进来二十多口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真像国民党的还乡团反攻倒算来了。
那是高山镇计生办来找我妇检的。
按说,他们应该先跟校长说明来意,让校长找我。可是,他们并不把校长放在眼里,根本不跟学校打招呼,一些人守住校门,大概是怕我跑掉,另外一些人则挨个教室乱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所以必须问。
“喂,李天芳在哪个教室?”
他们咋咋呼呼,目空一切的样子,令上课的老师和学生非常反感。他们问谁,谁都说不知道。最后,郑副校长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才告诉了我所在的教室。
这些人围到班级门口,也不问上不上课接二连三地喊我名字。无奈,我只得停止讲课,问他们找我干什么?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半截老头开了腔:“李天芳,有人告你怀孕了,走,跟我们去妇检!”
“我正在上课,跟你到哪妇检!”怪不得这样“横”,原来是计生办的。望着他们一点规矩也不懂的样子,我愤愤地说。
“课不上,你也得妇检!”对方用命令口气说。
真是笑话,我是离婚之人,又没结婚,凭什么还要妇检?难道你还能让未婚姑娘也参加妇检?离异单身女性同姑娘又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理睬他们,继续上课。
他们见我不出教室,便在门口不住声地喊。搅得我根本无法上课。看他们的意思,我不出去,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没办法,只得让学生们自习,我跟他们走。
校长这时也到了班级门口,忙问什么事。他以为是班上哪个学生家长来闹事的。
半截老头看我出了教室,便马上喊同来的两个女人:“小张、小李,把她带到一间屋里去查!”
那两个女人浓妆艳抹,各人在胳膊上挂着一个小皮包。听到招呼后,连忙赶过来问我什么地方有闲屋。我不愿意跟他们罗嗦,想早点结束妇检,便同她们去了图书室。
两个女人让我躺在沙发上,然后各人套上卫生手套,反复检查我的下身,抚摸我的小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随她们怎么捏,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谅她们也捏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我总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我并不反对计划生育,只是觉得这些村里的计生干部素质太差了,他们根本不懂得尊重人格。
摸捏完毕,两个女人去复命。我没有理他们,气呼呼地返回教室。学生们都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无法跟他们说什么,只是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笑摇摇头,作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姿态。
说实话,我好几年没参加妇检了。一来是离婚早,户口不在当地;二来雷文国原先也给村计生办专干和一些有关人员送了不少礼,所以,村里一直没找我。
这次,计生办找我麻烦,而且这样故意出我丑,我估计可能是雷文国从中作梗,因为那个带队来的半截老头,就是他远房叔叔。半截老头的“专干”职务是雷二哥给找的。他本身就是“超生专业户”,家中有五六个孩子,像这样人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怎么能“专”别人?妇女双查,两月一次。有了这次,肯定就有下次。我并不怕检查,只是怕他们故意来学校出我洋相。我毕竟是老师,他们这样呼来唤去,像吆喝猪狗牛羊似的,我怎么在学生跟前树立威信?
两个月后,高山镇计生办打电话到学校,要我下午两点去高山镇双查。我心想,这还不错。只要丑不出在学校里,上哪都行。
电话是中午打来的,接电话的是校长。也不知是郑校长故意敲我,还是他真的忘了,直到下午四点钟他才告诉我。镇计生办看到四点多了我还没到,又打电话来。这次是我亲自接的。我跟计生办的人商求说,能不能等放学后去查,他们在电话里答应了。
可是,下午第二节课刚刚下课,学生放学的队伍还没站好,校门口突然闯来一辆白色中巴车。车门打开后,车上涌下一群男人,大约十来个人。其中两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来到我跟前,一声不吭,上来就是一人捉住一个胳膊,生怕我跑了。那情景就像公安人员抓罪犯。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他们推推搡搡,将我硬生生地塞进了中巴车。我想反抗,想挣脱他们自己走,他们却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胳膊攥得紧紧的。
坐进车里,他们七嘴八舌,对我横加指责,无非是说我自以为了不起,竟敢违抗计生办的命令。我反问他们:“你们谁通知我妇检的?我又不是你们肚里蛔虫,怎么知道你们现在进行妇检?公安局逮人还发逮捕证,你们这些小打杂的,想抓人就抓人,想扣人就扣人,哪还有一点王法?”
“什么王法不王法,叫你回来妇检就是王法!不服你就去告!”一个胖子对我训斥说。
在一车人中,我只认识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个胖子,他原来是生产队里的小队长。这个人是有名的赌棍。他三十来岁,个头很矮很胖,团团的像个球。他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过去一年赌到头,还到我家借过钱,钱不多,十来块钱,至今也没还。他是有名的脱底棺材,什么也不盛,你上哪找他要钱?以前,他见我还算恭敬,还算和气,这次,我以为他能帮我说句话,谁知,他不但不帮,相反比别人更坏。动不动就训我不遵守计划生育制度,是有意给计生办增添麻烦。另两位不熟的人,也是铁板着脸,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真有点可怜他们的无知和浅薄,感叹人生白云苍狗,变化之快。
车子驶进高山镇计生办大院里时,我被几个人推下车子,搡进一个办公室似的屋里。“半截老头”正歪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脱掉一只鞋的臭脚,翘在桌上面,不时晃动着,像抽筋似的,嘴里还哼着流行曲。他见我进屋,仅抬了一下眼皮,问:“钱带来了没有?”
我以为他问的是别人,没有吱声。
“带钱来没有?聋子还是哑巴,怎么不回话?”半截老头直瞪着我,怒嚎。
我仍以为他问的是别人,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看了看。
身后胖球等几个人说:“你看什么看,问你呢?你带钱来没有?”
“带什么钱?我带钱干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反问。
“你还怪会装憨呢!好吧,告诉你,我们妇检每逢单月一号开始,迟到一天罚五十元,你迟来八天,共罚四百元,还有今天的出车费是五十元,你有钱现在就拿来,马上去妇检;没钱赶紧托人去借,不借来,你就在这儿蹲着,什么时候拿钱来,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看样子,你们今天想让我在这儿坐牢了?”我故意讽刺他们说。
“这话是你说的,我们没说。如果你认为这就是坐宰,那你就只好坐了。”半截老头说话不冷不热,不快不慢。
“我在这儿家没家,钱没钱,眼前几个熟人也死绝了,上哪借钱给你?再说,我早就离过婚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离过婚的人,又没重找人,为什么还要参加妇检?还有,你说你们逢单月一号妇检,谁告诉我的?你们以前找过我吗?”我不卑不亢,质问他们说,“你们今天派车去,是接我吗?恐怕说”逮“更准确吧!我不是打电话跟你们说好,放学后就来的吗?你们在电话里不是也答应的吗?为什么还要派车去?就算你们大慈大悲,深明大义、服务周到,专门派车去接我,你们自己坐没坐?你们不就是想罚钱吗?四百五十块钱,你不觉得太少了吗?能够你们用的吗?我看你们罚个四万五万的才合适。”
半截老头仍然不生气,嘿嘿一笑,那笑比猫头鹰叫还吓人。他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愧是个当老师的,怪能讲谬理嘛!不过,我提醒你注意,这里是计生办,只要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我不管你是谁,照样治你,照样管你!你不是没钱交吗?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喂!你们几个人把她关起来!”
不容分说,我被他手下的几个爪牙,搡进了一间黑屋里。“哗啦”一声,门被大铁锁锁上了。
这间屋不大,大约二十个平方米,只有一扇小铁窗,地是水泥地,墙是水泥墙,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地脚脖上深的死水。大概,这就是人说的坐水牢了。说坐还不恰当,站水牢倒最准确。因为你没法坐,更谈不上睡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晚上六点半钟。
看样子,他们是不给我走了。站一夜水牢我也不在乎,只是担心母亲。我这么晚没回去,又没跟家里说,母亲能不牵挂吗?担心也没有用,只能随它去。
这一夜怎么过呢?趁屋里还没黑透,我又巡视了一次。真巧,门后的墙橛上挂着一盘粗绳子,大约一二十米长。何不用来编个绳套子把自己挂起来!
我取下绳子,编好绳结。那绳结编成网兜状,挂在屋梁上,坐在绳网里正好,真是天助我也。你不是想治我泡在水里吗,我偏不泡,能奈我何?
说心里话,我并不反对计划生育,只是对下面人的一些做法看不惯。你整天张嘴喊,要人家计划生育,你们自己呢?凡是当干部的,或者是有头有脸的,哪家不是有两个以上孩子?从马陵市委大院到高山镇的村里,没有儿子的干部一个也没有,为什么不罚不抓那些超生的人?也并不是农村人的封建思想严重。在乡下,没有儿子,家里的确不行。一是繁重的农活谁干?二是老来谁养?虽说有敬老院,可是,什么院也不会比家中儿女好。实际上,农民有一闺女一儿,也就会满足的,他们也并不一定想多生。生多也养不起。子女多了怎么培养?据有关专家说,一个孩子培养成为大学生后,需要七八万元,农民没这些钱。在农村真正生多的,大多是两种人:一种是有权有钱的人,不会罚、不怕罚;一种是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的人、罚不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窗外传来说话声:“喂,里面人怎么没有了,门不是锁着的吗?”
“人肯定在里面,我一步也没离,她能跑哪去!”
我挂在梁上,又是在暗处,他们当然看不清。我没有搭理他们,仍养我的神。
门被打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朝屋里瞅了好半天,才看到我,他以为我想上吊,惊慌地说:“你在干什么,快下来,主任要训示!”
下来就下来!我走出水牢,昂首挺胸地来到训示室,真有点江姐从容不迫的味道。
主任原来就是那个秃顶的半截老头。他听说我用绳编网坐在里面,感到很惊讶,冷笑笑说:“你还怪聪明?看来老师没白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话你理解得怪透!”
“比起你,我还差远了,我还没像你那样,计划到人家黄花闺女身上!”我反唇相讥。一次,他带人结扎,这户人家是姊妹俩,姐姐结过婚了,婚后生一女;妹妹还是个中学生。当地规矩,生一孩后就得结扎,当姐的是想生二胎,所以就跑了。这个主任,抓不到姐姐就抓妹妹,说实话,也不能冤枉他,因为姊妹俩长得跟双胞胎似的,计生办以为是姐姐,所以就抓去扎了。尽管妹妹一再喊她是妹妹,计生办也不听,半截老头说:“你这样人我遇得多了,你再怎么装,也休想在我跟前蒙混过关,扎!”扎过后,才发现的确错了。错了照错的办,妹妹告来告去也没告通,一牵扯到计划生育,谁会过问,妹妹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为此事,半截老头也挨上面批评了一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你还想不想回去?”半截老头并不在乎我怎样讽刺他。他是景阳冈老虎,刺激他也吃人,不刺激他,他还吃人。
“我凭什么不想回去?”
“想回去就抓紧借钱。”
“你可以打电话叫家里送钱来。”
“家里没电话。就是有,也没钱给你。”
“你真不打算走啦?我好像记得你家还有个六七十岁的老母亲嘛,你不怕她担心?”
我没有睬他。
他沉思了一会,然后咳嗽一声,眯着一对小眼看了我一下,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吧,我看你是个人民教师,不会不支持我们工作的。你打个欠条给我,说什么时间还,我们可以直接跟学校结账,从你工资里扣,怎么样?”
我还是没睬他。
我不呆不傻,打什么欠条给他,我又不少他钱!半截老头看我不动,说:“现在天要黑了,你家路又远,抓紧写个欠条,去检查一下回家。”说完,他拿来笔和纸,又说:“你这事,镇领导很重视,指名把你列为重点户,我也是按上面意见办事。写吧,多少写点,我好有个交待。”
看来,不写欠条是过不了关的。我决定写欠条。
既然是多少写点,我也只好意思意思。我打了一个十块钱的欠条,随手扔到了半截老头面前。他连忙伸手捡起一看,直摇头说:“不行不行,哪有写十块钱的,再多写点。”
“你不说写点就行的吗?怎么,还兴讨价还价?”
“你写的也太少了,再加点。”
“算了,这十块钱条子我也不写了,给我吧。”说着就想去收回欠条,“我本来就没欠你钱。”
半截老头慌忙收回欠条,说:“算了算了,碰到你我也算倒霉,快去妇检回去吧。”
我二话没说,转身出了“训示室”,上次给我妇检的两个女人正在“检查室”里等着我。
从计划办出来,天已非常黑了。人是被中巴车拖来的,自行车还丢在学校里,身上又没有分文,怎么回去?只有靠两条腿走。走到学校再骑车回家,少说也得八九点钟,我得赶紧打电话告诉母亲,省得她担心。没钱,公共电话亭去也没用,附近几个老师家没装电话,最后,干脆不打,径直往家奔。
天晚、路野、人稀,我提心吊胆地走着,而且边走边张望,看看有没有顺便车,能搭上一截,就是减少一点危险。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我焦急不安的时候,一位学生家长开着三轮车从我跟前走过,我没注意他,他倒注意到了我:“李老师,这么晚到哪去?”
我告诉他去学校。他说:“怎么没骑车子,快上来,我带你去。”
到学校时,大门已经锁了,校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让学生家长走后,赶紧又找来看大门的师傅,推出自行车,顾不得天黑路远,急匆匆地往家赶。
母亲肠胃病犯了,正在挂水,看我这么晚才回家,很生气,埋怨我说:“这么大人了,还成天让人牵挂着,有事也该打个电话来呀!”
我没敢把高山镇计生办将我关进水牢的事告诉她。她年龄大了,身子骨不好,有什么委屈,自己受吧,不能再连累白发老娘了。
跟雷文国彻底决裂后,计生办真没少找我麻烦。这次能很快出水牢,据校长说,是他保的。因为学生等上课,我不回来不行。
雷文国曾在我跟前炫耀说:“你看你没跟我离时,谁也不敢欺侮你,离开我后,怎么样,人家爱怎么治你就怎么治你!不信?只要我一句话,计生办随时都会逮你。不怕你本事大。孙悟空本事大不大?再能他也没逃出如来佛的手心。你跟我作对,以后好戏多着呢!”
的确,计生办经常到学校,或是拉我去妇检,或是连唬加诈一通。说实话,我是给计生办吓破了胆,只要一看中巴车进校,我就以为是来逮我的。
那时,我真希望能远离学校,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平平静静地生活。如果不在秋湖小学教书,他雷文国在高山镇再有人,也管不到我。
倒霉的雷文国,怎不死的!
相关新闻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