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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丫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江苏黄云峰    阅读次数:677763    发布时间:2015-11-06

第四节


——五哥恶狠狠地说:“别拦她,给她走,有本事到外面混,在家里吃白食算什么人!”


五哥的脸色最难看。

他那难看的脸是因为失败而造成的。

他原以为对付我这样一个乡下妹妹易如反掌,想不到他的一切努力竟成了泡影。

早上他见到我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好恶毒的语言!他的妹妹竟变成了东西!而且是个得不到他抬举的东西!

弟媳妇天亮就忙着到后面几个哥家宣传去了。她那满有把握的看法,不断地在几个嫂子的耳根重复着:“这回肯定是没希望了,肯定散了,昨晚他们没同床……”

我这个弟媳妇别的本领不大,传播小道消息特专业。传播时,她还不忘添油加醋,放点五香粉。在她嘴里,铜钱变成磨盘,野鸡就是凤凰,白水就是参汤,没办法,她天生就有这个本事,弟弟都认了,我还有何办法。何况,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这个弟媳妇虽说嘴快,但本性还怪善良,尤其是对我母亲非常孝顺,她能有孝顺这条优点,也就行了,一俊遮百丑嘛。

雷文国走后,母亲煮了一锅面条当早饭。我把碗筷刷好,将开锅的面条盛在各个碗里,然后又帮母亲炒一盘鸡蛋辣椒。母亲仍然是一脸怨气,做饭炒菜时,嘴里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我这,说我那。我把这些话当作耳旁风,这耳进,那耳出。她说完,我也忘完,一句话也没留在脑子里。她年龄大了,随她怎么唠叨。

饭好菜好后,我、母亲、五哥、弟弟一家围坐到桌前,忙着吃饭。我用筷子挑了几下碗里面条,还没往嘴里夹,五哥便对我开话了:“吃过饭,我把你送到高山镇。”他说话的口气很硬,带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命令式。

我抬眼打量了他一下,好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你凭什么把我送到高山镇的!你送我去,我就去啦?你要想去,你就自己去!”

本来早上说我不识抬举,我就很恼怒,现在又是哪壶不热提哪壶,我能买他账吗?!母亲看了五哥一眼说:“什么事吃过饭再说,吃饭时不要吱声。”

母亲知道我脾气,一气就不吃饭。

五哥可不管这些,接过我的话茬,恶狠狠地说:“你不去也行,那你不要给俺妈增添麻烦。你不能在家里蹲下去,离婚了你还来家干什么?你想走,我也不反对,你走得愈远愈好,不要让家里人看到你!”

挑一根面条放到嘴里,正准备下咽,听他这话,顿时气得卡在嗓里,我忍不住连连咳嗽,眼泪都被咳了出来。老五的话,一字一句都像无比锋利的钢针,针针都刺在我的心尖上。幸亏没到他家,幸亏没端他家的饭碗,他管得也太宽,话也说得太绝情了。你的妹妹走到这种地步,你还落井下石,还是哥吗?我放下碗筷,忍住内心的悲愤,质问他:“你算什么你说这话?我是在你家?你不觉你说这话口气太大了吗?你在当兵的面前可以作威作福,在我面前,我睬都不睬你!你要是哥,我还叫你一声哥;你要没做哥的样子,想让我喊一声哥,比登天还难!我是在我母亲跟前,要撵只有妈撵,你还不够资格!哼,你要送我上高山镇,做梦!”

“不去,硬绑也得把你绑去!”五哥吼道。

“我就是不去,看你怎么着!”我也对着吼罢,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转身离开饭桌,这个家,有他就没我;他在这儿我就走!我推出自行车,带上了书包。

母亲生气地对五哥说:“就不能等吃过饭再说吗?”说着又喊我,“吃饭,快回来吃饭,无论什么事,吃过再说!”

五哥对母亲说:“别拦她,给她走!有本事到外面混,在家里吃白食算什么人!”

我又气又憋,车子一骑就出了家门。边骑边忍不住地掉眼泪,我深深感到自己的路是那么难走,古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我的人生道路竟比登蜀道还难。

出了家门,一路向西。西边空茫茫一片,我该上哪里?车子在窄窄的乡间小道上无目的地穿行。路两旁紫荆槐伸着长长细细的胳膊,像是要封锁这伸向远方的小道。还在紫荆槐叶上做梦的露珠儿,不时被我惊起,愤愤地打湿我的裤管。天上的云很重,很沉,很厚,太阳看样子是不想露面了,整个天空给我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早上听人说,今天有雨,看样子,雨是要下的了。

虽然不知去哪里,但车子仍然骑得飞快。不一会便从长满紫荆槐的小路上钻了出来,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父亲生前就在这片树林里看树。那时候,每到夏天,我都要到这片树林里放羊或割草。有时,还坐在树林里看书,累了,就倚在树上闭着眼睛倾听风吹树叶的声音。一片树叶的声音很小,很低,但整个树林的叶声汇在一起,便有了千军万马奔腾的气势。没风时,林间莺声撩人,让人心旷神怡。而今,树林犹在,父亲却已是黄土白骨,不禁心中悲酸而起。

站在树林中,抬眼西望,在阴晦的天空映衬下,老父的坟墓,似乎凄凉了许多。我得去父亲的墓地。我想匍匐于老父的坟上,听听他老人家在地下的声音。如今,我没了去处,满腹的屈辱没地方倾诉,只有向老父诉苦。

蓦然,我的眼前又现出二丫那苍白的脸,还有那瓶要命的农药。我似乎对那瓶敌敌畏产生了一种渴望。老父走了,娇儿走了,二丫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该走了。阳间不容我,就和老父、娇儿在阴间相聚吧。想到此,我急忙打开书包,搜罗钱财。可恨!翻遍书包里外,捏完书包的角角落落,只搜出六块钱。我不知六块钱是否能买到一瓶送我去娇儿处的要命药,也许能吧,哪怕是半瓶也是好的。我想,敌敌畏是剧毒农药,半瓶也足够我走的了。此刻,我竟幻想起拿到农药的情景。

我从商店里接过药瓶,那药瓶是酱色的,从瓶外看,那农药水像止咳糖浆,又像是坐月子时喝的红糖水。瓶上两根交叉的白骨托着一个骷髅头。那凹进去的黑黑的眼眶、鼻窝,给人一种狰狞感。看到这骷髅,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死后,我的头也会和它一样,我们是同一类,有什么可怕的?我拿着农药瓶,一步一步走近父亲的坟墓。在父亲的坟旁,我用手为自己扒了一个土坑。好在土不太硬,十个手指磨得不太厉害,只渗出了一点点殷红的血。那红的血滴在黄的泥土里,马上变成了酱色。我又在沟边拔来许多青青草,那草棵很大,很嫩,很绿。我坐在坑边,双脚耷在坑里,然后慢慢地拧开那白色的药瓶盖,那刺鼻的农药味,冲进我的鼻里,竟变成了一种醉人的酒香。我贪婪地嗅着,嗅着,嗅得我沉沉欲醉。在醉意朦胧中,我将那瓶中透明的泛着白沫的液体,缓缓地倒入口中,让它顺着食管慢慢地往肚里淌。初时,我的胃中似有不适,但是,想到快要看见父亲,快要看到即将入怀的儿子,快要看到我最心疼最喜欢的二丫,一切痛疼和不适,便在我的激动、兴奋中消失。喝完药后,我把瓶子扔得远远的,远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因为,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是喝药而死,更不愿意让人说我会变成绿菊、云霞,专拖大姑娘、小媳妇去阴曹地府。我平静地躺在土坑里,先用泥土厚厚地覆盖在自己身上。土必须厚,我怕死后,经风吹雨淋,尸骨会暴露于人间,让野狗分食。盖好黄土,我再用拔来的青青绿草遮盖。我原本是一棵小草,死后,也希望青草来为我作伴。最后,我闭上双眼,脸上留下一丝微笑。等人们发现我时,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离开这苦难人间的。

那时,人们也许会议论纷纷。有的脸上甚至挂上一种嘲笑,口中还会说,这种女人早该死。当然,也有人会挂上两行同情的泪,口中叹息说,唉,这丫头总算安稳了,享福了。

当我那满头银发的母亲得知她唯一的小女儿去世时,她会像疯子一般嚎啕大哭,那哭声能把我的灵魂震碎。解脱的是我,受罪的却是母亲呀!母亲已到风烛残年,我不能再给母亲造罪,不能!

好在手中没有农药,想喝也喝不成。手捏着那可怜的六元钱,四面环顾,我该上哪去呢?唉,往前走再说吧。我想,天无绝人之路。

我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回过神来,骑着小红车踏上205国道。

天阴得很厚,不时飘来毛毛雨丝。路上行人匆匆,大多披着雨衣,或打着雨伞。只有我这个傻瓜,没有一点挡遮风雨的东西,任凭细雨梳理我的头发,淋湿我的衣服。一滴雨珠竟挂到了我的睫毛上,想遮住我的视线,我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那雨滴便跌碎在我的眼前。

我想去马陵市,去找牛老师。可是,我的稿子还没改,再者我也不想这个样子去。工作不是马上即可找到的,我一个孤身女子到城里,牛老师怎么安排吃?怎么安排住?我不能给人家增添麻烦。

去马陵市,如果不找牛老师,身上的六块钱仅够吃两顿饭的,以后怎么办?总不能流浪街头吧。思前想后,越走越不想走,马陵去不得。

雨丝越来越浓,越来越粗,四周雾朦朦的,眼看着大雨就要来临。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让我倍觉冰凉,虽是夏天,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腹中无饭,肚皮早已前墙贴后墙。为了避免熟人看到我这种狼狈相,我从205国道下来,直接拐向南边的小路。小路两旁树很大很高,叶很浓。浓密的树叶底下,留出一小块一小块干路。此时,雨已经大了。我下了车子,靠在一棵大树干上。按说,雷雨天是不能站在大树下的,好在没有闪电雷鸣,只有淅淅沥沥的雨。

上谁家?站在大树下的我,苦苦思索着。

去亲戚家?空着两手去不好,何况平时我很少走亲戚,亲戚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对,上田佳萍家!一想起田佳萍,我的心里顿觉热乎乎的。那是我的铁姊妹,我们共事七八年,处得像一个人似的。况且,我们都有一段相似的不幸经历,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好在她最近又成了家,放假前她曾邀请过我,因为其他事耽搁,结果没去成。

田佳萍后来的丈夫我见过,叫胡里水。年龄比田佳萍还小三四岁。那男的丧偶,原来妻子几年前得乳腺癌死了,留下一个女儿。不过,这个女儿也是捡人家的,大约五六岁,跟田佳萍的儿子差不多大。

田佳萍离婚三年,介绍给她的男人也不少,她都看不中。不是嫌对方岁数大,就是嫌条件差。尤其是农村“大老粗”,她更看不上。斗大字不识半箩筐,跟这样粗人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她想,要找,就找比原来强的。

后来,经学校的郑君子牵线,便和胡里水结合了。胡里水与她前夫个头不相上下,又都是同属马,而且也是排行老三。也许基于这点,田佳萍对胡里水才另眼相看的。我知道田佳萍,她这是忘不掉她那个让她伤心的大兵。她在重新选人时,仍以那个大兵作为她的择偶标准。我不知她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我听说胡里水很疼她,也很会过日子,一分钱能掰两半花。

胡家条件还不错,三大间带走廊的瓦房,两间小厨房,还有十几米长的大院子。田佳萍带的是男孩,胡里水带的是女孩,彼此间不会有多少冲突。再说,田佳萍在娘家跟我一样,后来,简直没法蹲。她的哥嫂时常撂脸给她看,尤其是嫂子,说话不冷不热,不轻不重,有时还会指桑骂槐。田的父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田佳萍不想给他们增加烦恼,所以,想早点找个人家去算了,只要有个人能疼她,能疼她孩子就行。就这样,她带着儿子走进了胡里水家。

走,就是去田佳萍家!主意一定,我便掉转车头,离开替我遮雨的大树,顶着小雨向田佳萍家骑去。反正是到自己铁姊妹家,衣服湿就让它湿,人狼狈就让她狼狈吧。

田佳萍家的大门敞开着,我喊了一声田佳萍,没人应,我便把自行车径直推进院里。堂屋门虚掩着,我又叫了好几声,还没人答应,门没上锁,说明人没走远,可能有什么事了。我把车子停在走廊里,人回到大门楼底下等她。要是平常,见不到人我肯定打道回府,今天不行,因为这里是我今天最好的栖身之处。

等了约摸十分钟,胡里水在我左顾右盼焦急不安中出现了。他看我湿淋淋的样子,先是一楞,后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怎没带雨具?”我也笑笑说:“刚到,雨具忘带了。田佳萍呢?”

问到田佳萍,胡里水马上愁云上脸。他好像有好多苦水,没捞到吐,现在终于找到下家了。他说:“田佳萍跟我拌了几句嘴,跑她娘家去了。我去带过好几次,好话说了几骡车,总算说软了她,她答应今晚回来的,到现在还没影。”

“你们刚结婚几天,怎么就吵架了?”听说田佳萍没在家,我心里凉了半截。看来,想在这儿落脚,也是黄粱一梦了。尽管我一身烦恼,但听说他们夫妻俩吵架了,我还是要关心的。我问胡里水,“你们因为什么事吵的?”

胡里水叹了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我问题,而是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说:“唉,早知她这个脾气,还不如那会儿别结婚。”

“这你就算了,人要是能先知先觉,那不都成了神了?”我说。

“真的,我想把她往客厅里请,她非要往驴棚里钻。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个性太强,三句话不投机就耍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要回娘家,你看都看不住。上天,我和她吵几句,她上来就扇我一个耳光。我气得搡了她一下,这可不得了,她是又哭又骂又打又掐。就这样,我让她了。谁知她仍然不消气,趁天黑,我上厕所时,她就溜跑了。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要不,一生气就不吃饭,天天睡在床上也不起来,整天不吭一声,像个哑巴似的;要不,就跑就溜,我看得了一时,能看她一生吗?我不能什么事不干就看她吧?那天晚上她走后,我黑天黑地地从屋前找到屋后,一个村都找遍了也没见她影。没法,我又去她娘家找。天黑,路又不好走,家里也没手电筒,黑灯瞎火的,路上跌了好几跤才摸到她娘家。我问她妈:佳萍回来没有?她妈半理不理地生气说:没来。手拦着门不给我进屋。我伸头朝里屋看了一眼,发现床前有她鞋,床上因为挂着帐子,所以看不到人,但我敢肯定,田佳萍就躺在蚊帐里,她一声也不吭。我只得回家,到家一两点了,我又累又困,只好等睡到天亮再找。天刚亮,我还没起床,她爸她妈就赶来了。见我就气冲冲地问:人回来没有?我说没有。她妈大发雷霆说:人没来,你怎么睡觉不去找的?我跟你说,佳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不拉倒?说完,老夫妻俩气哼哼地就走了,我留他们吃饭都留不住。没法子,我起来又出去找了一天,所有亲戚朋友家都找了,没找到,后来我又去她娘家找,刚到门口,就看见她正坐在桌前吃饭呢。她一见我,碗一撂就钻屋里去了。你说,这样气人不气人?”

胡里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直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凉。我真没想到田佳萍再婚后会变成一个悍妇。但是,田是我多年朋友,在学校里她一直表现很好,在家里怎么会这样?我不能听信他的。也许是离婚女子的本能吧,对所有男人说话,都打上一个问号。

既然田佳萍不在家,我再站下去就没意思了,只得推车告别。胡里水见状,忙拦住我说:“你别走,我这就去她妈家,我说你来了,她准来。你在这等一会行不?”

他说得也有道理,田佳萍知道我在她家,下小刀子也会来的。反正也没地方去,等就等吧。我对胡里水说:“快去快来。”

“你先上屋里坐坐,我带她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来到的。”说完,他兴冲冲地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没走几步,突然又回来跟我说:“她姨,等佳萍回来,别把我刚才说的话对她说。”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人有点婆婆妈妈的。

胡里水走入了雾茫茫的小雨中。

我没有到胡家屋里坐,仍站在大门口等。

雨越来越大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低沉的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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