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我跟田佳萍说,别怨天,别怨地,也别怨咱自己命苦,只能怨世上的好男人太少!
雨总算不下了。
我把身上的湿衣服拽了拽,湿衣服贴在身上,浸人难受。
我一分一秒地数着,熬着,期盼着田佳萍能很快回来,在门口站累了,我就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坐累了,就在门口来回走动。路过胡家的行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有时走得很远了,还要回头望一下。大概他们心想,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你看她头是湿的、身上是湿的,鞋上都是泥,手里还拎个黑皮包,老是站在人家门口,不是神经病也是小偷。那家人怎不出来问问的呢?
我无奈、无聊、焦急地等着,肚里咕咕叫几遍了,我也没有理睬。就是这样,我也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我的回家欲望被老五早上的话击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老五后天到假,他准备明天早上五点钟坐火车赶回。可恨他临走时还让我讨厌。我真恨不得他马上滚蛋,最好永远别来家。他这个兵也不知怎么当的,越当越“十三点”,我白想他了!
就在我焦躁不安之际,胡里水把田佳萍带回来了。一看到田佳萍,心中在家的那股怨气,陡然烟消云散。我高兴地迎了上去,田佳萍老远笑着大叫:“天芳,你来啦!怎这样巧,你来我没在家,等急了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田佳萍拉着我有说有笑进了家,胡里水跟在后面推着自行车,那车上都是泥,脚上也是泥。他边走边跺脚上的泥,有时还停下来用力地搓了搓脚底,生怕烂泥带进院里。
在屋里坐下后我打量了一下田佳萍,发现她瘦了,脸上没有了刚结婚时的那两圈红晕,脸色枯黄中略带苍白,嘴唇也失去了红色,变得紫灰灰的。
田佳萍看我望她,苦笑笑,作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姿势说:“天天吵,吵够了就打,什么人能来得了。天芳,说真的,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心眼太小了。晚上回来晚一会,他就追问:你在哪的?跟谁在一起的?说些什么话,唉,天芳,你说无聊不无聊,他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我有这样体会,但还得劝她:“凡事忍着点,家庭过日子就这样,相互谅解一下,团结一致,把家庭搞好,把孩子带好,个人活好,这就是最终目的。没必要天天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叽叽咯咯。孩子都懂事了,夫妻俩经常吵架,会影响孩子学习。”
我正说着,胡里水脱掉泥鞋,光着脚板走了进来,笑着对我说:“她就好生气,有气还憋在心里,憋长了还不得病?”田佳萍白了他一眼:“你说话不噎我,我就生气啦?”“你看,你看,她又要生气了。”胡里水指着田佳萍像是很委屈地跟我说。
凭直觉,我想胡里水这个人可能很俗气,很浅薄。听他那一口娘娘腔,就知道不是那种豁达的男人。所以,我说话很注意,生怕哪句话说错,引起他们夫妻口角。
突然,田佳萍叫了起来:“嗨!光顾说话了,瞧你,衣服全湿了,怎么搞的?出来怎么没带雨具?路上怎没躲雨?”“夏天天热,湿点衣服怕什么,焐一会就干了,别那么大惊小怪。”我笑着说。
“那怎么成!快,快到屋里把湿衣服脱下来,把我衣服换上,小心感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恢复了在学校里惯有的口气,不容分说,将正在屋里换拖鞋的胡里水赶了出去。她又找了一套平时自以为穿着显得挺宽大的衣服甩给我,口中还不停地督促着,“快换快换!湿衣服浸人难受。”
我也不客气,都是老姊老妹了,换上就换上。田佳萍几乎比我矮一头,她的大褂到我身上便成了紧身马夹,裤子穿在腿上短了一截。她看我这样,打趣地说:“这叫提高警惕裤,保卫祖国褂。”这家伙,时刻还没忘从部队里学来的那些话!我左看右看,感觉特好,也开玩笑说:“”你说得不对,这是当今最流行的时装,叫中褂裤。“两人又开心地大笑一通,真的,我们两个人好长时间没这样开心的笑过了。
田佳萍把我换下的衣裤提到外面就洗。“我来洗。”我边说边扣好衣服跟了出去。她一捋袖子说:“不必了,在我家还是我来,你歇着。”
我刚想说什么,目光落在她那雪白的胳膊上突然凝固了。她先是一怔,然后慌忙把衣袖放下。我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心疼地问:“你胳膊怎么搞的?上面哪来这些道道的青紫痕迹?”她用力地缩回胳膊,悠悠说,“没什么,不小心碰的。”然后又低头揉搓起我的衣服来。“
“你干什么碰的?”她说的话,我有点怀疑,那不像碰的样子嘛,“再怎么碰,也不会把胳膊碰成这样?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我,头也不抬,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把我衣服揉搓干净后,麻利地放进清水里冲一下,再拎出来,抖了几抖,便挂到了晾绳上,然后,两只湿手在腰间的衣服上擦了擦,这才抬起头来,问我:“说说,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家来玩的?”她仍用在学校里才有的那种腔调跟我说。
“你问我?”我手指鼻尖,摇了摇头说:“独眼龙赶考——一眼(言)难尽!”
“别文绉绉的了,说说看,遇到什么为难事了?”她很关心地追问我,“不然,你不会来。”
自己铁姊妹说说也无妨。于是,我把家里人如何反对我跟雷文国离婚,以及早上五哥又是怎样待我的,竹筒倒豆子般,统统地说了一遍。最后,我叹了一口气说:“今天,被五哥撵出来后,我真是走投无路,只好到你这里避难来了。”说过后,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伸头向外看了看,我怕胡里水偷听,他如果不在,说话可以无所顾忌。我说:“没办法,我这是逼上梁山,你可别学王伦哟!”
田佳萍听我说完,也苦笑笑说:“同是天涯伦落人,你这个经历,这个处境,我经过,走过。你还算好的。我和胡里水结婚,本以为能脱离这座炼狱,谁知道,出了苦海,又进了牢笼,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想回头,也回不了头。”大概她怕影响我的情绪,马上又振作起精神,笑着安慰我说:“你来得正好。自从放假后,咱俩就没见面,我真想你呢!这次来,你好好在这儿玩几天,我正愁着没个说话人呢!放心好啦,梁山上自有一把金交椅给你坐,谁敢怠慢你!”
我不知是被她的话感动,还是被她的亲情感染,阴霾的心情霎时阳光灿烂。我暂时忘却了离家出走的无奈和前程未卜的生活处境,她也像是抛弃了与胡里水的磕磕绊绊。两人促膝相叙,情绪盎然。所有来自生活的酸甜苦辣,所有命运中的委屈和不公,都涌上了我们的舌尖。说到伤心处,两人泪眼模糊;讲到动情时,两人相安相慰;谈到开心事,两人则捧腹大笑。说到底,我们俩人都有悲剧,只是剧情不同,结局不一罢了。
早饭没吃,熬到现在,肚子又抗议了,我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便问田佳萍:“家里还有没有现成的饭吃?”
“有新煎饼,还有辣椒酱,听说你来,我刚才从家里带来的。”
“好极了。”说着便想起身去拿煎饼卷辣椒酱。
田佳萍连忙按着我说:“别忙,馋猫!我去烧点汤。家里有煤气灶,点火就成,回头咱俩一块吃。”
“好吧,我当下手。”
“歇了吧,你!”
田佳萍本来就是生活上的一把好手,烧、炒、烹、煎,样样皆行,烧点汤更是举手之劳的事。不过十来分钟时间,两菜一汤,她就端上了桌:菜是辣椒炒干烤鱼、鸡蛋炒大葱,汤是豆芽粉丝汤,味道好极了。
我毫不客气,不等田佳萍招呼,便坐到桌边,盛汤吃饭。这还不算,我还一个劲催田佳萍快来吃饭,大有反客为主之势。在一起工作几年,耳鬓厮磨,相敬如宾,不存在见外不见外,该吃该喝不含胡,不做作,不虚伪。好在胡里水不在家,也不知他躲哪去了,否则,他在跟前多少有点别扭。
在田佳萍家,衣食住行都没问题,我不再担心腰里的六块钱能顶多少事。此时,我又想起过去那些当官的或有钱的人家养的一些食客,我怀疑那些食客是否是落难的才子或义士,也许那些人跟我有相同的境遇。只不过,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现在,孬孬好好我还能从学校里拿到一点微薄的代课教师工资,虽然那工资不能月月兑现,但毕竟还有。再者,我还有一个衣食无愁,可依可靠的老母亲。想到这些,倒也可以自我安慰一番。
那一晚,我在田佳萍家住了下来。胡里水这天表现不错,晚饭时,他还专门到街上的凉菜摊上端来几盘小菜,并割来斤把二斤猪肉。真是难为他能花这许多钱了。
胡里水不时故意找田佳萍讲话,田佳萍就是不理他,他一点儿也不气,脸上一直挂着甜兮兮的笑意。他嘴巴特甜,喂猪、做饭也特别麻利,活脱脱的一个家庭主妇。听田佳萍讲,胡特别会过,上街买一棵白菜也跟人讨价还价。田是大方惯了的,对此,她非常看不惯。她认为,男子汉就应该像个男子汉,要豁达大度,心胸坦荡。因一点针头线脑的小事跟人家斤斤计较,有失男人的风范。再加上胡里水说话也是女人腔,没有一点男人味,所以,背后田佳萍称他为“太监”。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田佳萍打心底就看不起他,也无法从感情上接受他。她一再跟我说,她真后悔不该走这条路。
那一晚,我跟田佳萍聊了很久很久。胡里水早带着孩子在隔壁的房间里睡了。我们一夜无倦意。田佳萍对我说:“放假后,我经常跟胡里水吵架。胡里水太碎嘴了,比个老太婆还难,一句话在他嘴上粘来粘去说好几遍,你跟他说正经话,谈点别的事业上的事,等于对牛弹琴。他小学都没毕业,什么都不知道。你看他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连一个妇女都不如。有时他骂我的话,泼妇都骂不出口,天芳,真的,太丢人了,你根本就没听过。你看——”她伸出了胳膊,指着斑斑的紫青血痕,眼泪丝丝地没有说下去。
“你不说是给碰的吗?”我故意说。
她摇了摇头,叹口气说:“天芳,我走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郑君子那孬种害的!这个毒和尚跟我吹胡里水这个好,那个好,全是骗人的鬼话!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我怕丢面子,哪个人不要脸皮。唉,今天既然你来了,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实话实说。我这胳膊,都是胡里水那个孬种夜里扭的,掐的,你看,我腿上……”说着,她将裤角往上提,那紫里发黑的指印,清晰地印在田佳萍那两条雪白细腻的大腿上。我惊愕了,真看不出,胡里水下手竟这样狠毒。我不知该怎样安慰田佳萍,只能是在静默中,倾听她充满哀怨的叙说。
“胡里水每次打我,一点情不留。打过后,他又假惺惺地哄我。他怕我走,所以死皮赖脸地跟我软磨。起初,我还写了不少关于我和他相识直至结婚以及双方产生矛盾的原因给他看,我怕话一时跟他说不清,所以才写出来让他细看的。谁知他拿到手里,瞧都不瞧,哧
的一声就撕掉了。那是撕掉一叠信纸吗?那是撕掉我一晚上的心血,是撕掉我与他之间沟通的心情。口说不行,纸写不行,他就是猪,甚至比猪还难,我无法跟他沟通。“
我始终无话可说。我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让我的铁姊妹心灵上有个安慰。我只有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用心抚慰她。
照她这样说法,她的二次婚姻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女人啊,做人家的媳妇怎么这样难的呢?为什么女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女人要受男人摆布?女人真的是天生的附属物吗?胡里水说,他跟田佳萍一吵架,田佳萍就走。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不走干什么?在家里跟他打?跟他骂?跟他斗
我跟田佳萍说,别怨天,别怨地,也别怨咱自己命苦,只能怨世上的好男人太少!
我在田佳萍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看两个孩子,不是他对她吵,就是她对他闹,两人一点也不合槽。伴之而来的就是胡里水和田佳萍各自喝斥自己孩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责怪自己的孩子,实际内里都夹杂着其他含意。这哪像个家,十足的拼盘。在这种环境下,心里更闷,无法呆下去。我也该回去了,因为老五肯定早走过了。那天早饭没吃从家里出走,老母亲不知我去了哪里,肯定正在挂念着呢,我知道我的脾气。自从二丫喝药死后很少再说我,她知道逼急了,我也会干出那种傻事。
“我得走了。”吃过午饭,我对田佳萍说。
“你昨天刚来,今天怎么就想走了?”田佳萍感到很惊讶,“你不说要在这住几天的吗?是不是我哪点招待不周?”
“瞧你说哪去了。”我望着她蜡黄没有红意的脸,认真地说,“我是得回去,因为我出来,老母亲不知我上哪去了,她肯定焦急。再说,老五也肯定走了。他一走,我就能回去。”
“你真要走,也得等晚上走,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爽当下午再玩玩,吃过晚饭走也不迟。”田佳萍执意挽留说。
她既然这样,我也就没有坚持。的确,难得一聚,同病相怜,是得好好谈谈心。
那天下午,我和田佳萍又谈了许多。大多是对未来命运的迷茫和担忧。离婚是迫不得已;再婚又是风云莫测。短暂的人生,能经得起几次折腾?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生风平浪静?只是,我与田佳萍内心深处的孤苦,远非一般人可比。该经历的苦难,都经历了;不该经历的苦难,也经历了,这世道对我俩也太不公平。
从田佳萍家回到沙塘,天快黑了。虽然田佳萍和她那个新丈夫竭诚挽留我,我也没在那儿吃晚饭。当时,我的确没胃口,因为心情非常非常糟糕,从田佳萍的身上,我好像看到了我未来的半个缩影。
骑车刚到村口,见许多人在桥头蹲着乘凉,其中二姨叔看到我后说:“天芳,你跑哪去了,你家人到处找你都没找到。”
我心里一惊,怕有什么别的事,忙问:“出了什么事了吗?”
二姨叔说:“马陵街上来了两个人,说是找你到哪上班的,等你好长时间,实在等不到,后来才走了。”
我估计可能是牛老师和陈校长来了,心中一喜,二话没说,骑车就往家里奔。
五哥果真走了,母亲正站在门口,一副焦急的样子,看到我来后,责怪地说:“你跑哪去了?你四哥到你三姐家找还没回来呢!”
“我没到三姐家,是在田佳萍家的。”我说。
“马陵来两个人找你,一个是大高个,黄巴巴的脸,说他姓牛,另一个矮些,年龄都是在四十来岁,说是给你安排工作的,听说干好还能给两千块钱一月。”母亲看样子很高兴。
我惊疑不定,天下哪有这么美的差使?
我把自行车停好,取下破皮包,那包里有我的六块钱呢。母亲从屋里的书桌上,拿了一张纸条递给我说:“那两个人是下午两三点钟来的,进庄后就问:李天芳家在哪?庄上人说:你找天芳干什么的?他俩说:我是来给她找工作的,两千块钱一个月呢。庄上人听了都咂舌。他们问了一路,才来到俺家。”
母亲唠唠叨叨地叙说着。
我没有听她说什么,只顾看字条。字条上是牛老师的笔迹,上面写道:“天芳,请你明天上午九点到教育报社找我,有关你工作的事。牛国健某月某日”
看罢纸条,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激动之潮。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是一口久久积压心底的从未排出的陈年旧气。我面带喜气问母亲:“牛老师还说什么来着?”
母亲说:“他就叫你到马陵一趟。我看这两个人挺好,说话慢言慢语的,跟我一口一个大娘地喊,嘴怪甜的。那个自称姓牛的人,一看我家院子就说:哟,大娘,你家院子真大,怎没种些花草什么的?后来又指那个矮个说:大娘,你没到他家看,他家收拾得跟大花园似的,家里有的是钱呢!……”
母亲一说就是一大堆,我不知一向容易健忘的母亲为何记性突然好了起来。
这一夜,我激动得久久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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