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瑶|莲花镜
夜色如浓稠的水墨,深沉得淡化不开。老钱牵着羸弱的老牛在村口的土坡下晃悠。秋意渐浓,一阵飒飒秋风迎面刮来,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他一只手紧了紧外套,另一只手不忘扯两下缰绳,催促身后的老黄牛撒蹄快走。可那头畜生仿佛卸了轮子的大货车,“哼哧哼哧”地喷着粗气,就是一步也挪不动。老钱顿时来了气,朝地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对着瘦骨嶙峋的牛背就是一鞭子。
“我打你个老不死的!”
老牛垂首耷拉着眼皮,对这力道不轻的鞭笞并没做太多反应,仍是怵在原地不动弹。就好像任何生物老了,皮也会跟着变厚,对言语上和皮肉上的伤害都会反应迟钝似的。
老钱见这架势,“啪啪”又是两大鞭子,结果却如刚才一样。无奈之下,他只好双手抓住鼻环,把老黄牛死命往后拉。许是鼻子被扯疼了,老牛当下昂了昂脑袋,跟着也缓缓迈开蹄子。
这么一顿折腾,老钱起了一身薄汗。他趿拉着布鞋,边走边痛痛快快地擤去一通鼻涕,然后像往常一样拾起片落叶抹到上面,随手丢进身后的暗夜里。
夜更深了,遥望村子里灯火通明,老钱的心火也越烧越旺。要不是这头没用的老畜生,他就不用白天伺候庄稼吃肥,晚上伺候它吃草。这个时间点儿,早就可以歪在床上看电视了。想想自己眼看六十的人,还要遭这罪,心里就憋火,恨不得朝那干瘪的牛屁股上跺两脚。他媳妇儿说的对,这老牛早该送到张屠户那儿,就算瘦成牛架子,也能多少换几个钱。
死拉硬拽,一人一牛终于爬上了秋草茂盛的土坡。老牛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枯草;老钱点了根烟,自顾自地蹲在草丛里拉屎。
突然,一个风一般凌厉的黑影袭来,霎时打破了这份静谧。老钱登时大骇,心想:不好!果然,不远处就传来受惊的牛哞。只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珠穿过夜幕瞪向自己,看得人阴森森地脊背发凉。
老钱大吼一声:“你这作怪的邪祟,看老子不砸死你!”
他三两下提上裤子,从草丛里摸起块石头,就朝那东西追了过去。老黄牛此时已被那只古怪的野狗惊得撒蹄跑开了。
“老畜生,这会儿跑得倒快!”老钱边追边骂,累得气喘嘘嘘。
野狗俨然成了精,常年在村里出没,对这周围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钱气得跺脚,将手里的石头奋力砸进草丛,但这并没有平息他心里的那口恶气:
“奶奶的,总有一天落我手里,看不扒了你的狗皮!”
他嘴里骂骂咧咧,等骂痛快了才反应过来:牛丢了。
无奈之下,只能摸黑去找牛。
月亮隐匿在云层之后,空气里渐渐起了薄雾。环顾四周,黑灯瞎火地看不分明。所有静物的影子都是一团一团的,恍若无数精怪蹲伏在那儿。
找了半天,也不见牛影。再往前就是坟地了,老钱心里有些打鼓。夜风更紧,“呼呼”地往耳朵眼儿里直吹气。他抱着膀子,感觉后背凉涔涔的。
在原地徘徊了几分钟,老钱心一横,吆喝两声壮壮胆,便猫腰探进了坟地。一个个鼓起的坟丘高低错落,像土里长出的石笋,挣扎着向上拔高。他盯着那些尖尖的坟头,越看越古怪,像有东西要从里面破土而出似的。
这会儿雾霭渐渐消散,惨白的月光犹如寡妇的丧服,凄楚扎眼。老钱心里真的发毛了,他决定再往前走个百八十米,如果再找不着就回家。这劳什子的老畜生,丢了就丢了。
谁知刚绕过一个半人高的坟包,就见老牛正在不远处“突突突”地刨地。
“作死的畜生!”老钱大喝一声,暴跳如雷地跑过去。
“啪啪”鞭花落在牛头上,打得它连连往后退。老钱一把扯住鼻环,鞭子对准牛背又是两鞭。
“哞哞”老牛吃痛,一边闷声叫唤一边拿头往前顶。
“操!”老钱被它顶得往后一退,差点被脚下的硬物绊倒。
他站稳身子,弯腰拾起一看,原来是个锈蚀斑斑的铁块子,上面还沾着潮湿的红土。看来,这就是老畜生刚才从地里刨出来的。他抠掉表层的大土块儿,上面竟然隐隐约约地有些凹凸的纹路。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足足有二斤多重,带回去正好卖给收破烂的。
重新扯住缰绳,好不容易才把老畜生拉出坟地。等回到家,老钱看到媳妇正在电视机前嗑瓜子儿。
见他进屋,他媳妇吐掉瓜子皮,含含糊糊地抱怨他瞎逛到这个点才回来。老钱气鼓鼓地把坟地里带回的铁块儿往地上一砸,一声不吭地钻进里屋。
他媳妇捡起地上的铁块儿,朝里屋喊道:“你在哪捡块铁疙瘩回来?”
“在坟地!”老钱没好声气地说。
“哎呦,真晦气!”他媳妇儿二话不说把铁块儿从屋里丢进院子,“什么脏东西都往家里拿!”
老钱听她尖着嗓子唠叨,越听越烦,拉过被子蒙头大睡起来。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扛着锄头下地了。等干完活回到家,发现昨天从坟地里带回的铁块儿正被小外孙踢着玩儿。不知被谁洗过了,那铁块儿的铁锈固然还在,但比从地里刨出来时干净了不知多少倍,边缘居然还能看出是花瓣模样。
当一家人正准备吃早饭,屋外猛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老哥,在家吗?”
听声音就知道是收老货的。“老货”即古董,农村人的土话而已。老钱放下碗筷去应门。
“没有了,没有了!”他刚打开门,便朝收老货的摆摆手,“那些破盆烂碗上回不都让你收走了?你去别家瞧瞧。”
见老钱准备回屋,收老货的赶紧用手撑住铁门:“老哥,这回价高,你有货都拿出来吧!”
没等老钱开口,他就硬挤进院子,眼睛像老鼠一样四处打探。老钱外孙吃饱了饭,对踢铁块儿的游戏乐此不疲,这时正好踢到他脚下。收老货的顿时眼前一亮,看那成色、纹路、质地,他断定这是块铜镜。拿起来举到阳光下辨识,应该是元朝以前的东西。
“老哥,这件东西你在哪儿找的?”收老货的问道。
“牛在坟地里刨的。”老钱答,“怎么?这难道是个老货?”
收老货的呵呵一笑:“不瞒你说,这是件老货,就是不值钱,你看这都绣成啥样了。”他指着那些锈斑给老钱看。
庄稼人不懂,自然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说能给多少钱吧?”老钱问
收老货的捻捻胡子,捏着手指算了一算:“不好说。我一个同门兄弟也在村儿里,多少钱我俩得合计合计。”他顿了顿,眼里透着股精光:“老哥,说实话,你这个也就只有我肯收,旁人都看不上眼。”
老钱低头想了想,大腿一拍:“成,你们合计好再来,东西我给你留着。”
“那我过会儿再来。”说完,收老货的便疾步离开了。
吃了早饭,老钱抱过小外孙,坐在院子里逗他玩。小孩子不安分,看到老黄牛卧在牛棚里,就捡石子儿砸它。孩子乐得嘻嘻笑,老钱看了觉得好玩儿也跟着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老钱正恼媳妇儿串门还不回家,谁知说曹操曹操到,这会儿她一只脚已经踏进院门。
但见她神秘兮兮地跑过来,趴在老钱耳边说道:“你猜我刚才见谁了?”
老钱不耐烦,一把年纪了还咬耳朵,不怕人笑话。
“我怎么知道。”他嫌弃地推开媳妇儿。
“我见着收老货的了。”他媳妇儿四下里打探一眼,把声音尽量压低。
老钱不屑一顾:“刚从家里走的。”
他媳妇听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我说你不做饭,在这抽什么风!”老钱看着媳妇那副样子,以为她中了邪。
等笑够了,才听她兴奋地大喊:“咱家要发财了!”
老钱大惊,急切地拉着媳妇问原因。
原来,他媳妇串门回家的路上,见收老货的和一个半大老头子面对着土墙低声私语。轻手轻脚地凑近一听,才知道他们在讨论自己家的烂铁块儿。只听那二人说是哪朝哪代的古镜,值不少钱,还盘算着怎么把古镜骗到手。
老钱听完这其中的缘故,气得骂娘。无商不奸,收老货的真他娘坑人。在村子里晃荡了这些年,乡亲们不知道让他骗去了多少值钱东西。一想到家里那些贱卖的破盆烂碗,他差点把肠子悔青。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憋屈,老钱在心里暗下决心,这回要靠坟地里刨回来的烂铁块儿把本钱都捞回来。
小外孙这会儿在捡石子砸老牛,误打误撞让他砸中了牛鼻子,高兴地“咯咯”笑个不停。
老钱一把拉过孩子,把他交给媳妇,自己一个人蹲在牛棚里的草垛前。就见老牛像老树桩一样卧在那儿不声不响,宛如遵石像。他此刻心里欣喜异常,蹲着身子挪到老牛身旁,轻轻地摸了摸隆起的牛背。都说老畜通灵,看来此话不假。你说它往哪不是跑,怎么就会跑进坟地呢?再说,好几里地的坟地,它怎么哪儿不刨,偏偏就刨埋着古镜的那方土呢?
他笑眯眯地看着老牛,怎么看怎么顺眼,觉得它就是卧在那儿不动,浑身都散发着升腾的灵气。
往牛槽里“哗啦啦”倒了一袋子新打的玉米,老钱就乐呵呵地进了屋。一中午,他都在计划怎么给古镜加价,连饭也顾不得吃。当然,他媳妇也没工夫做饭,她也在心无旁骛地展望以后的生活。
不出所料,刚过午饭点儿,收老货的就上门了,身后还跟着他那个同门兄弟。老钱一改之前的态度,这会儿端起了架子,连座也不让一下。收老货的见情形不对,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意思。他和身旁的同门交换了眼色,正欲开口,却被老钱媳妇一马当了先。
她往堂中一站,双手掐腰,直奔主题,张口就是五十万。这数目不仅震住了收老货的,还把老钱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心里咒骂自己的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这般狮子大开口,万一把人吓走,那烂铁块儿可就砸手里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稍微稳了稳心神,想着给二十万就卖。二十万,足够给儿子办婚事盖新房了。
谁料没等他主动降价,收老货的就面露难色地说要考虑考虑。老钱见这阵势,喜得抓耳挠腮。他此刻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屁股下好像有群跳蚤,身体内的每个细胞也都在骚动颤抖。
既然收老货的说要考虑,那老钱自然也不留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有底气。临走前,收老货的不忘叮嘱他要守信不能把古镜出手他人,老钱笑而不语。其实,这破铜烂铁在他们庄稼人眼里不值一文,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怀疑收老货的这回看走了眼。他把烂铁块儿拿在手里看了个遍,怎么也不像是里面包裹着金子,就这破玩意儿扔地上人都懒得捡。
老钱媳妇见他拿着古镜捯饬来捯饬去,生怕摔了砸了,赶忙抢过来抱在胸前。老钱看她翻出压箱底的那块红布,小心翼翼地把烂铁块儿包了个严实。说起这块红布,还是她年轻时的嫁妆,一辈子不舍得用,今天倒用来包破烂,老钱想想就觉得好笑。
晚上儿子从工地上回家,听了这件奇事,也高兴地合不拢嘴。他手忙脚乱地给未婚妻打电话,这下终于可以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了。
老钱和儿子在酒桌上商量着盖新房的事,而他媳妇依然兴奋异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乱窜。老钱被她晃得头晕,支使她到别家串门。
酒过三巡,父子俩都醉醺醺的。平时不舍得喝多,一瓶酒老钱能喝十天。可今天,二人把一瓶二锅头喝了个精光。老钱边说边笑,渐渐就胡言乱语起来。他双眼迷离,微眯着眼睛看向玻璃上折射的影像。只见一会儿是新房竣工,清一色的水泥墙,铝合金窗;一会儿是喜宴上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一会儿是儿子抱着一个大胖小子骄傲地给自己看;一会儿是他和媳妇儿穿着一新,乐呵呵地坐在老牛身上。
看着看着,老钱的嘴笑得越咧越大,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户,直到玻璃上出现了一个肥头大耳的脸庞。老钱吓了一跳,使劲儿晃晃脑袋才看清那张脸是同村的张同富。擦擦眼再一瞧,那脸却在夜幕里消失了。
以为自己在做梦,老钱拧了下胳膊,“嘶——”生疼。
“二哥?二哥?”这时耳旁真的响起张同富的声音。
循声望去,果然看见那张猪八戒一样的脸正朝自己移近。老钱还没反应过来,张同富已经拉了椅子坐上桌,伸手捏了块猪头肉就往嘴里塞。老钱心里厌烦,但面上只能招呼他一起喝酒。张同富也不客套,拿牙咬开酒瓶,“咕嘟咕嘟”地往碗里倒。老钱看着二锅头像清水一样从瓶里倾泻而出,着实心疼。
“大兄弟,这么晚了怎么想着到我这里来?”他故意问道。
张同富肥厚的手掌一挥:“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老货?”
老钱听了大惊失色,哆哆嗦嗦地问:“什么老货?”
“二哥,你不用瞒我。放心,兄弟是来给你出主意的!”
有了这话,老钱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但他对张同富仍是心怀芥蒂。这老小子打小就专干偷鸡摸狗、趁火打劫的勾当。老天不长眼,竟让这么个人供出了大学生儿子。再看看眼前自己的儿子,老钱气不打一处来,二十好几了还在工地上瞎混,跟人家一个天一个地!
向张同富问明了原因,老钱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媳妇口风不紧,去张同富家串门时说漏了嘴。
“操你妈的败家娘们儿!净坏事儿!”老钱在心里暗暗骂道。
他一边给张同富倒酒,一边问他要出什么主意。据张同富的大学生儿子说,从地里挖出的古董都要上交国家,不然就是违法,搞不好要坐牢。
老钱听了不禁冷笑,谁找到的归谁,天经地义的事儿,国家能硬抢?他虽不信,但看张同富煞有介事的样子,只好佯装听他继续扯。二人东拉西扯,等新开的一瓶酒被张同富喝得见底,这老小子才说出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古镜如果卖五十万,俗话说见面分一半,但乡里乡亲的,他也不要多,给个十万就行。不然这事儿,说不准自己哪天喝醉了管不住嘴,就一不小心给说出去。
老钱心里憋火,这狗杂种简直见钱眼开,不是他的东西也要抢。看他一脸狞笑,肥肉都挤到一起,老钱不但觉得犯恶心,还想用鞋底抽他。
夫妻俩闹了一宿,看在即将到手的五十万份上才偃旗息鼓。翌日拂晓,收老货的就踏着那一抹迟去的月光上了门。又是一通讨价还价之后,最终敲定三十万。虽然离五十万相差甚远,但老钱已经心满意足。毕竟在他眼里,那古镜就是个破铁块儿,拿它垫桌子都嫌蹩脚。
老钱一再坚持真金白银交易,收老货的水也没喝一口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凑钱,二人约定晌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收老货的前脚离开,张同富后脚就到。他腆着脑满肠肥的肚子,笑得阴险狡诈。老钱看着生厌,借口打发他走。但这泼皮岂是善茬,看出老钱想毁约,便拿国家政策夸夸其谈。而老钱压根儿不接招,就跟大街上捡钱一样,谁捡的算谁的,旁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再说,公家向来是讲理的。所以,他心里一点没当回事儿。
一开始,张同富还能好声好气地说话,等见到老钱不是装傻充愣就是充耳不闻的时候,渐渐也压制不住骨子里的泼皮性子。就这样,两人起了争执,结果自是不欢而散。
送走了泼皮无赖,老钱才想起来要喂牛。他从粮仓里又拎出一袋玉米,晃晃悠悠地走向牛棚。此时红彤彤的钞票塞满了他的脑子,脚下也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他咧着嘴,不成调的小曲儿随口飘出。
酒不醉人人自醉,老钱迷瞪瞪地踩着凌乱的步子进了牛棚。老牛正在槽里埋头喝水,“咕嘟咕嘟”喝得痛快且响亮。不大工夫,满满当当的一槽水就下去一大半。老钱看得出神,心里冷不丁冒出个念头:五十万眨眼间就成了三十万,那就不能大手大脚了,一分一厘都得计划着花。
想到这些,他瞥了眼羸弱的老牛,心想这老畜生虽然是头功,但也活不了多少时日,再好的粮食进它肚里,最后也会变成地下一坨坨的牛粪。
边想他边“哗啦哗啦”地往槽里倒玉米。只是这一回,一袋子玉米只倒了一半。
喂了牛,老钱忽然不想吃家里的饭,于是叫媳妇去村口小饭店炒几个菜。酒足饭饱,他歪在床上等着送钱之人上门。自己姓了一辈子钱,却也受了一辈子穷,这下终于可以名副其实了。
“老哥?老哥”收老货的很是准时。老钱从床上“骨碌”一下爬起来,直奔大门。跑到半路才发现脚底板冰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正光着脚丫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于是又火急火燎地折回穿鞋,但这点功夫,他媳妇儿已经把收老货的领进屋里。
只见跟着来的还有三四个后生,一个个虎背熊腰的,猛一看像道上混的人。收老货的介绍说这些都是师门里的小辈,专程来护送钞票的。老钱这才放下心,眼睛不时盯着收老货的手里那个半旧的大皮箱。
“老哥,钱我带来了,三十万一分不少,你把老货请出来吧!”收老货的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把皮箱架在腿上。
老钱笑笑,招呼众人坐下,嘴上嚷着让媳妇倒茶,脚下一溜烟地跑进里屋。茶还没端上桌,古镜已经摆到了方桌正中。收老货的掀开红布,捧在手里好生端详。老钱见他拿着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看,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三十万既然进了自家的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
足足用放大镜照了半个钟头,收老货的才满意地把古镜重新包进红布。他先端起碗嘬了一口茶,然后慢悠悠地把旧皮箱放上方桌。老钱的眼睛像是长到了皮箱上,皮箱到哪儿他盯到哪儿。
“啪”,皮箱被收老货的当众打开,老钱浑浊的眼珠瞬间被红彤彤的钞票撑满了。他抬起手颤颤巍巍地伸向那一沓沓崭新的钞票,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而憧憬的芬芳。
“老哥,钱在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不许反悔啊!”收老货的笑得古怪。
老钱顾不得多想,只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收老货的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只小箱子,正把古镜往里装,这时门外竟响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
众人皆是一惊,收老货的动作顿在空中:“不要开门!”他本着脸对老钱喝道。
老钱呆呆地点点头。谁知,砸门声非但未停,反而又传来张同富的声音:“同志,就是这儿,他铁定在家!”
门外一阵嘈杂,老钱听得出,来的是一群人。
“老乡,我们是市文物局的,请开门!”跟着有人扬声喊起来。
“不好,快走!”收老货的低吼一声,提着装古镜的小箱子就往后院跑。
老钱和他媳妇盯着大门吓得哆哆嗦嗦,不料一个后生趁夫妻俩不注意,抱起装钱的皮箱飞奔而出。
老钱只觉一阵风从脸颊掠过,急速的气流拍在脸上比抽耳光还疼。
“狗日的把钱留下!操你妈的下流胚子!”他死命拽住那人,却硬生生地被拖到地上。眼看就是拆了自己的老骨头也打不过那个后生,他只得对着媳妇儿大吼道:“铁块儿!铁块儿!”
他媳妇向来泼辣,不等他喊已经追上去扑倒了收老货的。那老家伙被她壮实的身躯压在底下,急得连连呼救。
其他几个后生生拉硬拽,才把老钱媳妇像狗皮膏药一样从收老货的身上揭下来。
那些后生三两下翻上墙头,把收老货的使劲儿往上拉。眼见着财物两空,老钱瘫在地上恨得直锤地。
“哞——”蓦地响起一声浑厚的牛哞,关在棚里的老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它昂起头,用几乎磨平了的牛角顶向收老货的屁股。
“哎呦——哎呦——”收老货的哀声惨叫,牛角顶到他长年的痔疮上,霎时殷红一片。他只顾着拼老命往上爬,手一滑,装着古镜的小箱子竟掉了下来,正好砸到老牛眼上。箱子棱角刺破了它的眼珠,汩汩鲜血顷刻间濡湿了牛毛。
“别捡了,逃命要紧!”发现收老货的想下去捡古镜,几个后生急得大叫。他们把收老货的死活拽上墙头,一个个翻墙而过。就在同时,老钱家的大门被撞开了,张同富领着一帮人像红卫兵一样冲进院子。
老钱在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经历了大喜大悲,这会儿依然没有回过神,直到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拍拍他的肩膀,双眼才又重新聚焦。
张同富的眼睛贼一样满院子逡巡,第一个发现了掉在老牛身旁的小箱子。他捧着大肚子挪过去,落脚时地下尘土飞扬。
“我说的就是这个。”他打开箱子,把古镜拿给院里的那群人看,“这就是老钱在坟地里刨出来的,这是盗窃文物的恶劣行为!”
“你娘的满嘴放炮!”老钱骂道,“这是牛刨出来的,我捡的。”
“就是,就是。”老钱媳妇随声附和。
“先不要吵嘛,有矛盾好好谈!”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此刻打起官腔来。
他戴上白手套,和收老货的一样拿着放大镜对古镜看了又看,然后赞叹地点点头,对一同到来的人说,初步断定是北宋的莲花铜镜,而且看雕花、做工又像是御用,粗略估值在百万以上。
在场的人一听纷纷傻了眼,老钱心想差点被收老货的坑惨了,总算没让他抢走。
可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文物局的那个中年人又慢悠悠地开了口:“你说是捡的,那就不追究你盗窃文物的罪。上交给国家,就没事儿了。”
“什么?”老钱不敢置信,“我捡的归我,凭什么要交给国家?国家能给我多少钱?”
文物局中年人脸上的肌肉一抽,俯视着干瘦的老钱说:“老乡,这么跟你说吧,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脚下的地是国家的,地里的东西自然也是国家的!”
“这地是我的,我爹传我的!”老钱拍着胸脯,大声反驳。
文物局中年人懒得和他计较,挥手叫上几个年轻人,指挥他们打包古镜。
老钱气得嘴唇发乌,他媳妇上去就要阻拦,却被他一把拖住。因为他转念一想,万一惹得公家不痛快,让自己蹲牢房咋办!
眼睁睁地看着古镜被文物局的人打包妥当,老钱硬着头皮开了口:“上交国家可以,但总得多少给点钱吧!要不是我,这东西兴许就烂在地里了!”
文物局中年人冷笑一声:“哼哼——钱不能给你。”
老钱的心冷了,却听那人又说:“不过,国家有规定,上交文物有奖金,你等着吧!”
说着他招呼众人打道回府,但被老钱窜上去挡住了去路:“奖金有多少?”
中年人不耐烦了,抬手招呼老钱让路,不料把小老儿推得一个趔趄:“五千块钱吧。”
“能不能再加点儿?”老钱在他身后没底气的小声嘟囔,只是目送着那群人在眼前慢慢消失,也没等到任何回音。
老钱深深叹了口气,这口怨气绵长,放佛用尽了瘦小身躯里最后的力气。
一转头,就看到张同富的肥猪脸摆在自己面前,长满黄牙的嘴巴一张一合:“老哥,你领了五千块奖金怎么谢我?要不是我把文物局的人带来,及时阻止你的行为,你可就要吃牢饭啦!”
“日你娘,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三两步跑去拿起靠在墙角的铁锹,向张同富劈头盖脸打来。
别看张同富一身肥膘,动作却还灵巧,他侧身躲过铁锹,见老钱杀红了眼,心下畏缩,边骂边往大门跑,嘴里嚷嚷着你死我活,步子却片刻没停下。
等张同富跑了,院子里转瞬间变得静悄悄的,好像刚才的人从没来过,事情也从没发生过。老钱浑身像散了架,一屁股坐到地上,和他媳妇眼对眼地发呆。
没有不透风的墙,古镜的事像病毒一样在村里传开了。不消片刻,左邻右舍就找上门。老钱心里恼火,一概不去应门。夫妻俩对坐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咽下这口恶气。谁让他们没钱没势,只是穷了吧唧的庄稼汉呢?
“哞哞哞——”老牛叫得人心烦意乱。无奈,老钱只好过去瞧瞧。见那老牛卧在墙边,受伤的眼睛始终眯着,正“滴答滴答”地往外滴血。
“哎——”老钱长叹一声,转身从土灶里抓了把灶灰按到老牛受伤的眼上。他又从粮仓里拿出早晨没喂完的半袋玉米,往牛槽里又倒了二分之一。等混进一些米糠后,就牵老牛过去吃。发现它只低着头不张口,老钱也懒得去管,自顾自地回了屋。
他盘腿坐在床上,脑袋里原来塞得满满的钞票一点一点地无情飞走。从五十万到三十万再到现在的五千,他也从村里首富降到富户再降到穷光蛋。
干坐着出神到天黑,儿子从工地回来了。听了白天的经过,气得对老钱破口大骂!骂他一辈子没本事,误了自己的前程。如今又因为胆小怕事,坏了他的婚姻。
老钱和媳妇憋屈得直掉眼泪,可是一句话也没反驳,任由儿子恶语相向。
就在老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要晕厥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急促的砸门声。他不能再看儿子的嘴脸,不然指不定要死过去,于是歪歪斜斜地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二十多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听他说自己是文物局的人,老钱心里一喜,难不成是给送奖金的?
谁知,那年轻人却从手提包里翻出个黑色垃圾袋,递到老钱手上。老钱一打开,不正是晌午被带走的莲花古镜么?他喜出望外,以为公家想通了,把这值钱的老货还给了人民群众。可年轻人的一句话,让他如遭晴天霹雳。
原来,这古镜经过专家一鉴定,是仿造的。而且仿造的年代不远,因此没有什么考古价值。领导们研究决定,东西从哪来往哪去,应该交换给农民兄弟。
老钱是彻底心灰意冷了,他用皲裂的手指摩挲着古镜上的花纹,不自觉的干笑出声。
年轻人见他笑得莫名其妙,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刚转身想走,背后就传来苍老的不像话的声音:“同志,你说这物件儿到底值几个钱?”
“不值钱,当废铁卖了吧!”年轻人的声音和他的身影一样渐渐隐没在夜色里。
老钱踉跄着回了屋,他媳妇看见古镜回来了,喜极而泣。然而听了其中缘故,一下子瘫倒在地。顾不得扶起她,老钱儿子忽然激动地大叫:“快给收老货的老电话,反正他不知道古镜是假的!”
老钱媳妇听了猛地从地下爬起来,翻箱倒柜搜寻收老货的电话号码。找了大半天,才发现那张记着电话的废纸被垫在油瓶底下。
铃声响了好久才被接听,老钱立马就听出是收老货的声音。他上来先给赔罪,说明天就把那头作死的畜生杀了给对方的解气。对方倒也客气,说自己白天做事也不地道。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气氛也算融洽。
当老钱试探着提到卖古镜之时,收老化的立即变了口气。他说自己文物局有人,先老钱一步就已经知道东西是假的。老钱听他陆陆续续又说了些鉴定的过程,只觉耳朵里“嗡嗡”的,像有一群蜜蜂在喧闹。他兀自挂了电话,任由媳妇儿子来问,就是一个字也不说。这下他是彻彻底底死了心。
“爸,我丈人的彩礼怎么办?”儿子冷语问道。
老钱神色黯淡,想要躲避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可环顾家徒四壁,竟寒碜得让他无处可藏。
“我——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想想……”他支支吾吾地回道。
儿子鄙夷一笑,眼珠一转打起了田间那几亩地的主意。
“没有彩礼就娶不上媳妇,咱家也别指望着传宗接代!”儿子甩出的这句话,如尖刀一般刀刀插进老钱心上,促使他更加颓唐。
他长叹一声,将佝偻的身躯蜷缩成虾米模样。夫妻俩对坐良久,虽然闷声不响,可眼睛都在暗自窥探对方。最终,他们达成了共识,将土地承包出去。如果这样还不行,就是卖血,也硬要凑够彩礼钱。
“没了地,还要牛做什么。”媳妇委屈地提醒道。
老钱“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心一横,转身就往牛棚走。他媳妇见他牵了牛走出大门,急得在背后大喊:“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杀,牛!”老钱闷了几秒钟,从牙缝里硬挤出这两个字。
月光如流水般倾泻下来,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银霜。仍旧是一人一牛,在坑洼的小径上踽踽独行。踏着轻柔的月色,两个茕弱的身影渐行渐远,缓缓走向夜幕尽头……
《贵州作家网-微刊》编辑部
主 编:黄先兵
副 主 编:张兴梁(小说)、吴茹烈(散文)、蔡三乐(旧体诗词)、向鹏程(新诗)、西玉(散文诗)
制 作:黄先兵
备注:作品配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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