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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秋,医院分配来一个扩士,名叫胡东红,是正规中专毕业生,胡东红一头浓发,双眼皮眉目清秀,嘴巴较大,两腮微鼓,嘴角显两个酒窝。要文化有文经,有模样有模样,走路一阵风,说话一阵雨,她能说会道,那真是出众。罗廷良一眼就相中了,自认为自己有权,那是落进网里的鱼,属于自己的人。
罗廷良找机会去纠缠了几次胡东红,没想到胡东红根本没把他瞧在眼里,几个回合下来,没自己啥事。罗廷良连续几天抽着闷烟,想着办法。
一度时间里,院里开会批的是魏乾,工作中吼的是魏乾,哪里不对劲,都是魏乾的错,这在胡东红心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刺激着她想更深入地认识这个人。当然在职工大会上她见过魏乾的面,花额子较高,略带微笑,面相和善,但那是一种远距离接触。
胡东红终于与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魏乾认识了。那天,魏乾没有课,逞着晚秋的太阳在院内散步,打些诗的腹稿时,偶然相遇。胡东红一见魏乾的面,就急不可待、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悄悄对魏乾说:“我看有好多‘右派’份子,都是有能力的人,也是很正直的人。你咋打成‘右派’的?”
魏乾好久没听到这么肯定他人生价值的话,激动得热泪盈眶。接着向她讲出全部实情。之后,胡东红上班、下班,总是能与魏乾“不期”而遇,难免就有眉来眼去,说话也多起来。
有的人大脑迟钝,小脑就发达,智商低,情商就高一点。罗廷良的无名之火升起来后,想逼胡东红就范,急火攻心、狗急跳墙的主意就会冒出来。说是迟,那是快,罗廷良马上就来了灵感,一下想到胡东红的档案上去了。他急忙回到办公室,从自己屁股后的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了档案柜的门。
当天晚上就召开了一次全体职工大会,罗廷良在会上扬扬得意地公开了胡东红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
“胡东红的哥哥叫胡东贵,是刘湘部队中的一个团长,大陆解放前夜,他跟国民党、蒋介石去了台湾。胡东红应该定为台属,是里通外国的叛徒。”还咄咄逼人地责问胡东红:“你说是不是?”
胡东红嚯地一下站起来,身子前倾,如公鸡伸长脖子,要斗架一样,指着罗廷良说:“我哥哥当兵时,我才两三岁,后来一直没见过面,我们全家人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谁知道他离开大陆去了台湾?他的经历我一点都不知道,样子都记不清楚,我怎么就成了里通外国的嫌疑犯?台属就一定是叛徒吗?你有什么根据?你们随便乱扣帽子,乱扔棍子,我何罪之有?怎么叫‘里通外国’?台湾是外国吗?你的话分明就是把台湾分割出去了,变成了外国,你这是分裂祖国的言论,是破坏大陆与台湾关系的言论,是反党反国谬论。你必须向组织上交待清楚,大家说对不对?”
有的职工冲口而出:“对”,有的职工心怀畏惧,不敢开腔。
没有人会想到胡东红是那么烈的人,罗廷良突然遇到了硬子手,面红耳赤,几乎下不来台,草草散会。从此再没有人敢说胡东红是台属,是叛徒。
罗廷良扬言说,卫生局里他有人,公章也在他手里,反正材料上报到卫生局备了案了,胡东红还是被定为台属。
台属本来是个中性词,那时的“台属”却是个特定名词,内涵中就包括叛徒、里通外国等内容,也就是反革命分子。
第二天,胡东红被调到停尸房居住,做了魏乾的邻居。这种安排,很快就让罗廷良感到后悔。
白天,魏乾与胡东红分别在各自的科室上班,晚上却能一同住在那栋阴森森的旧房子里,各自读书、写作,也算是幸事。
春天来了,医院安排全体职工在院坝里植树,魏乾见胡东红使不动锄头,便帮她挖窝子。随后,胡东红也帮魏乾洗被子,缝被子,俩人感情越来越近。尤其是魏乾写的诗,填的词,也有了第一位读者,感到知音难得,形神堪俦,创伤的心灵得到极大的慰藉。
罗廷良悄悄看在眼里,却酸在心里。为防止有不良行为,晚上,罗廷良蹲在窗前半山坡上约六七十米远的一根桐子树杈上。一旦发现他俩有过份亲近的行为,罗廷良必定在第二天的职工大会上,就以生活腐化隋落,搞资产阶级的小情调,对魏乾和胡东红两个人展开批斗。
人生的选择就是这样,红运当头的人,她不选,却偏偏选择一个正在接受批判的怪人。与那种人不说结婚,只要走近就会成为“近墨者黑”而被打倒的对象。但是,胡东红坚持不悔,忠贞不渝。
胡东红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就不在乎也被打成黑五类,经常陪斗。但是,她认为,不论怎么样,工作既是为党和人民,又是为自己挣工资,也只有工资收入才能养家糊口,维持日常生活所需,因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好好工作。有些人却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只记得“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也不想为工作而充电,天天只想着高薪少劳,或者见天不劳而获大把大把的额外收入。
胡东红只是噘着嘴说:“病人的生命是一第位的。你们批评就批评,不能耽误我们工作。”
“一对狗男女。”实在无望时,罗廷良恶狠狠地骂道,其实也是绝望的怒吼。
同住芭蕉树荫里,总有机会走到一起。有天晚上,魏乾来到胡东红的寝室,狠狠地表扬了胡东红一番——正直,善良,聪明,对胡东红更加敬重、亲爱。为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免得人们嫌疑,他俩商定,把墙上挖一个洞来,有时胡东红递去一两本书,有时魏乾送过来自己写的诗,请胡东红评论,或者是欣赏;有时胡东红把煮熟的鸡汤送一碗过来,墙上那个洞被越刨越大。最后,墙上的洞变成了一道窗,一道窗又变成了一道门——两边在相同的位置,都用一个布帘子遮住。但那是多余的顾虑,那个地方阴暗潮湿,又脏又臭,谁愿意到那里去串门作客,谁愿意去惹一身骚气?
说归说,工作还得天天作。除政治、语文等课程外,魏乾每天负责解剖、生理、生化、组胚、药理等多门专业课程的教授,全院的卫生还由他一个人完成,哪个要帮忙都不行。说魏乾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必须彻底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作人。只有晚上,才能得到胡东红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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