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俍
四十一年前,嘉靖三十三年,公元一五五四年,三月初三,纳赛寨。
高耸茂密的金丝榔树下,人头攒动,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旗幡伞帐,层层叠叠,这数百年的大树就像矗立五彩海洋中的一面绿色大伞,在这一波又一波的欢呼声中尊享人们的供奉。
它面前环绕着一排排猪头、五色糯米饭等祭祀贡品,此时,长号吹、唢呐奏、锣鼓敲、炮仗鸣、人欢呼,极尽地欢呼、跳跃。
“三月三”,仲语叫“向善”是布依族最隆重的传统节日之一。
《清咸丰.兴义府志.仲苗》载:"每岁三月初三,宰猪牛祭山,各寨分肉,男妇饮酒,食花米饭......犹汉语过小年也,三、四两日,各寨不通来往,误者罚之"。
这天,举行隆重的祭神活动,每个布依村寨都要杀猪、杀狗、包棕粑等作节日祭典、盛宴,祭山神、地蚕;还在白纸马、三角旗上染上猪血、鸡血,插于田中地头,以求消灾,祈祷五谷丰登。
长者正装集聚,共议族中大事。
青年男女则穿着盛装,借此机会游乐交友。
他们相邀相约,成群结队,赶坡,赶桥,唱歌娱乐,以歌会友,以歌传情,非常热闹。
祭祀完毕后,青年男女到村外去浪哨,妙龄仲女先提上绣花篮,低声吟唱古情歌,吹奏木叶,耐心等待心上人。
“桃李花开三月三,箫声吹暖碧云涵。女寻男去男寻女,一曲蛮歌意态憨。”
三百年后,清代贡生黄晋明作了这首诗,描绘出一幅“三月三”浪哨的生动画卷。
“浪哨”——唱山歌是仲家青年男女相知、相识、相恋的一种途径,每寨都有青年浪哨的固定地方。
纳塞的“浪哨地”在寨外的小山坡上,山下有条趟趟河,蜿蜒流向都威、木咱;山脚有条南宋时遗留下的市马古道,可通普安卫鲁屯中左千户所。
今天这里是仲家儿女的“天堂”,望着山下嫩绿的田野,淙淙的趟趟河,到处是古歌、山歌、木叶、月琴声;白帕子、花围腰、土布花格,置身其间,宛如坠入歌的海洋,欢乐的世界。
岑萍正值十六岁,即便是土目的女儿也没那么多讲究,她跟着寨中的姐妹也上了小山坡。明代贵州巡抚郭子章《黔记-仲家》:“妇人以青布蒙髻,若帽絮之状......在室奔而不禁,嫁则绝之......”
再说,她是这阿能十八寨才貌双馨、首屈一指的“鸾瓦”(美丽的花),“三月三”歌会怎能缺少了她?
不远处传来欢快的月琴声,岑萍与姐妹们隔着一丈远开唱了起来:
“比啊哥啊憨列萧诶(阿哥阿哥今天帅勒)”
“侬啊比侬洞隆萧诶(阿妹阿妹同样漂亮)”
“憨列憨列下故,到嘛海故倒(今天今天等我,你来我就来)”
对方一群年轻小伙子,一起接唱道:
“荣练荣练biai拜疆根(月亮月亮,往上爬升)”
“牢令牢令门啊当棍(星星星星,你啊稍等)”
“比啊侬啊riu啊,biai拜浪哨(哥啊妹啊笑啊,赶去浪哨)”
阿妹们不服继续唱道:
“哥啊卵啊拜浪哨(阿哥阿妹去浪哨)”
“冷门冷赛骂浪哨(少男少女来浪哨)”
“荣练牢令麦 xiai昂央火饶(月亮星星高兴,欢喜了我们)”
这时阿哥中只有三人能够接上,他们互相约着肩膀,想来平时是一伙的,个大的叫阿勇,腼腆的叫阿俍,英俊的叫阿刚,他们唱到:
“连故憨列拜浪哨(今晚和我去浪哨)”
“拜弱拜jia侬密闹(出去再远妹别羞)”
“憨列憨列憨列,到浪连故倒(就算再晚,一定带你回来)”
“呜..喔...”一阵哄笑声中,阿妹们羞得满脸通红,岑萍咬牙切齿:“夺魂西,故奥定剁们(这种人,我用脚踹死你)”
原来“浪哨”,虽说是谈情说爱的意思,但又不是纯的谈情说爱,它既是谈情说爱的前提,更是交流情感,沟通信息,结交异性朋友的一种形式。若谈得投机则深入交谈,待交往一段时日并有一定感情基础后,两人才能相约对唱。
这阿俍是寨中摩公之子,也是寨中甲兵。平时见了岑萍老实得很,就跟耗子遇猫一般,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今天竟敢跟着阿勇、阿刚逗自己和姐妹们,难怪岑萍不爽。
“米海们,海门米里丫(不给你,让你找不到老婆)”岑萍气鼓鼓地撕扯着手中的鞋垫,独自走下山来......
“嗷!轰轰”大白天打雷,这是要下雨了吗?岑萍将手遮在额前看向天空。
“没有啊,大太阳天,白云都没几朵!”她放下手很是纳闷。
“快跑!”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山脚大道,从转弯处陆续跑出一群汉人,手拿兵器,身着箭袖劲装,人人一副武士装扮。
跑在最前面的一人,身携弓弩,扶着一个锦衣男子,行色匆匆甚为狼狈,后面五人或持长矛,或提朴刀,蹒跚跟随。
“嗷!轰轰”巨响再次从弯道里闷声而出,响彻云霄,听闻这几声咆哮,那群汉人像是被马蜂蛰了一般,飞也似地夺路而逃。
少顷,五六只华南虎从弯道里紧随而出,其中有一只体型略大,头大面圆,双眼圆睁,色彩斑斓的额上"王"字鲜明,全身都是褐黄色与黑色相间的条纹。
这虎王没有随众虎在道路上追赶,而是在道路右侧的堡坎之上,只见它快如闪电,几个腾挪跳跃,竟然就赶上奔逃汉人的前面,雄踞于一块巨石之上。
由于逃命汉人只顾身后的威胁,所以对居高临下,与自己平行的虎王浑然不知。
只见它闪电般飞扑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前方一名提刀汉人的喉咙,带着巨大的惯性就地打滚着陆……
前方突遭巨变,余下四名汉人顿时吓懵,惊惶失措间,后方群虎将他们一个个扑倒在地,一时哀嚎四起,惨不忍睹。
虎群的撕咬吞噬虽然让人毛骨悚然,但弱肉强食的残酷更撞击人心。
携弓汉人和锦衣男子,心胆俱裂,听见同伴的哀嚎也不回头,见山腰有人,也不管是否妇孺,竟加快脚步向人群奔来,他们很快从岑萍身旁掠过......
猎物逃跑,虎王岂肯善罢甘休,它舍了口中之物,几个扑腾就跟了上来。
山上的人群,也看到了这一幕。顿时炸开了锅,惊慌尖叫着聚在一处,男人们找了些棍棒石块拿在手中,战战兢兢挡在女人前面。
“楠萍yu拜谍,布勒刀拜救啊?(阿萍小姐在下面,有谁下去救啊?)”一个姐妹哀嚎央求着。
男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硬是没有一个站出来,他们都在找阿俍。
“阿俍刀米然,丢呗(没见到阿俍,他逃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些乜们,乱豁(粗口,意思是乱说)”阿勇、阿刚领着几个青壮拎着石块就往山下走去......
此时,虎王张着利牙,竖着尾巴慢慢走过来,虎尾扫击着灌木丛,刷刷乱响,岑萍早已面无血色,双脚不听使唤。
“嗷”虎王一跃而起,岑萍吓得瘫软在地……
“嘭”千钧一发之际,一团黑影将硕大的虎王撞向一旁。
岑萍回过神来,只见旁边虎王扑压着一个人,那人缩成一团,两只手抓住虎王前爪,大腿膝盖死死抵住虎王的大口,由于虎头挡住视线,却看不清底下压的是谁。
那人大吼一声,虎王被蹬得翻滚出去,他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却是贺阿俍。
虎王怎肯善罢甘休,它往后略弓又来一个饿虎扑食,阿俍动若脱兔侧身闪过,纵身一跃双拳同时砸下,虎王吃痛,全力一顶,阿俍被撞开数丈,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虎王甩了甩头,脚下蹒跚,此时虎群也了跟上来,它们慢慢逼近,盯着阿俍胸前的竹样护身符,停住了脚步。
阿俍捏紧了拳头将岑萍挡在身后,回头看了看,眼中无比爱怜。
虎王仰天几声长啸,似半天里起个霹雳,草木震动、群鸟飞离,震得整个山谷都动起来。
阿俍把心一横,咬破了嘴唇,将那竹子护身符使劲地吹起来。
“啸啸啸…”原来是个银制的笛子。
不一会.....
“咣,嗡嗡...咣,嗡嗡”周边陆续传来沉闷的金属敲击声,此起彼伏,经久不绝。。
“塮洪呗?(塮响了?)”岑萍焦虑地喃喃自语。
听到这金属敲击声,虎王显得焦躁不安,它似乎很无奈地调转头,长啸一声,带着虎群慢慢消失在草丛中,消失前它回头狠狠盯着阿俍,突然大吼一声,令岑萍惊骇不已。
“米闹,夺谷拜呗(别怕,老虎走了)”阿俍心事重重,扶起岑萍柔声说道。
刚才死里逃生,岑萍犹如噩梦初醒,呜咽道:“哥啊,们候塮?晓般故西代呗,闹信米然们(阿哥,你居然呼叫“塮”了?刚才我差点就死了,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阿勇、阿刚一行人已来到跟前,他们仔细检查着阿俍的身体,忧心问道:“俍阿,们米里葛嘛先拿?(阿俍没事吧?)”
他们刚才看得真切,塮响了虎群就突然走了,他们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塮”是布依语的音译,是布依村寨、重点山头的瞭望亭,一旦有警,敲击悬挂在“塮”上的铜鼓发出信号。
三千年来,布依先民(百越)一直用这种方式传递军情、警讯。
布依族是百越人的后裔,他们自称“布越(濮越)或布饶(濮僚)”,历史上百越范围很广,一度建立过夜郎、句町、漏卧等国家。
铜鼓,是百越人的灵魂。最早正是用于驱逐凶恶猛兽,随着战乱频繁,布依族先民把铜鼓搬上主要山头(“塮”),用于战争中作传讯工具。那时候,地方与地方、寨与寨、山头与山头之间,需要互通信息,联络时,铜鼓就是最实用而快捷的信号传递工具。铜鼓能够发出高亢宏亮的声音,人们从敲击铜鼓的鼓声、鼓点中,辨别出用意;还从鼓声的轻、重、缓、急,鼓点的变化,频率的高低等,听辨出不同的用意而付诸行动。
西汉以后,铜鼓更是神器、重器、礼器、乐器,只能在祭祀、丧俗、节庆、迎宾、祈福才可动用。
“塮”上的铜鼓很多年没有响了,若不是摩公的儿子吹响了笛,“塮”上的甲兵一定不会随便敲击它。
因为,今天是特殊的日子,非祭祀击鼓,是为不祥。
山上的人群陆续下来,七嘴八舌,有的夸赞阿俍神勇,有的妄自揣度“塮”响,那两个汉人也赶了过来。
“闪开!闪开!不要吵!”背弓汉人喝散人群,跐高气扬道,“一群鸟语,听都听不懂,听我家大人有话说!”
他身后,身着锦衣的中年汉人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过来,完全没了刚才的狼狈样,笑呵呵:“不错!小小年纪就独拒群虎,将来必成大器”
看他假惺惺地装腔作势,阿俍嗤之以鼻,转过身去装作没听见。
“你个小仲苗!”背弓的汉人指着阿俍愠怒道:“我家大人问你话呢!”。
阿俍无名火起,回转身正欲发作,岑萍一把将他拉住。
中年男子看在眼里对着背弓汉人喝斥道:“白胜,休得聒噪,刚才小兄弟救了我等性命,须好生说话”说完与他附耳一番。
那随从唯唯诺诺,走上众人跟前,言语仍然不恭:“我家大人乃是贵州总兵官白泫白大人,尔等还不快来见礼!”
中年男子倒是配合默契,只见他昂首挺胸、负手而立,眉宇间很自然地透出一股威严。
只不过,仍是无人搭理,白胜不由骂骂咧咧低声嘀咕道:“荒野蛮夷,不晓尊卑与野兽无异!”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阿勇怒形于色。
“怎么着,想造反啊?”白胜随便就将一顶大帽子扣上,可见平时狐假虎威跋扈惯了。
仲苗素来民风淳朴,生性耿直,造反他们想都没想过,突然被人扣上罪名,一时还不适应,难免反应不过来,一旦反应过来,就算天王老子也不怵。
“怎么就变成造反了?”阿勇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来,气得话被噎住,白胜不禁自鸣得意,他环视众人,见阿刚眉目清秀,想必听话,于是干咳两声,招手道:“喂,你过来!大人劳累了一天,还不快些请到寨中吃喝歇息”
阿俍再也忍无可忍,这俩鸟人实在太张狂:“呸!纵然官家又如何?做了亏心事才会招来老猫,还往这女人多的地方引,别说是当官,连男人都不配!”
他汉语虽不利索,但大致意思白泫还是听得明白,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一半青一半白,气得话都说不出。
“放肆!”白胜勃然大怒,张弓搭箭对着阿俍嚷道:“快向我家大人赔罪,否则宰了你!”。
“亮你(你敢)”阿勇、阿刚抢在阿俍身前,抡起石块就要砸出,双方瞬间剑拔弩张,火并一触即发。
“都住手!干什么?”岑萍一声断喝,抢出身来摆了摆手,示意双方冷静。
“哦!是白大人,好大的官威,阿爹曾提起过你,听说你早被罢官了,怎么还能以官见礼呢?”既然阿俍发了彪,她也不遑多让。
此言真是一针见血,一剑封喉。
明代犯官托大,那是罪上加罪,白泫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低下头,面红耳赤,羞得脖子根都红了,他真想找个地缝鉆进去,看来这里的仲苗蛮夷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原来三年前,他因征剿贵州思南苗龙许保不力,早被夺职回了广西老家,现在也就是个戴罪之身。
他垂头拱手道:“误会,误会!刚才慌不择路,连累了你们,真的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的”他叹了口气:“我本是去探望故友,不想路过虎头弯遭遇虎害,原本二十多人就只剩下我主仆二人,盘缠干粮尽失,无奈之下才.....”
他也是武将出身,若不再忸怩作态,看上去到确有几番真诚。
明代贵州虎患确实厉害,《明万历贵州通志》曾记载威清卫“万历丁丑年,群虎出没城郭站铺,害三百余人”,但群虎如此追杀三十里,却是亘古奇闻。
阿俍半信半疑:“虎害?这方圆百里,我从小到大都未曾听说过”他眉毛一挑,冷冷道:“阿爹说老猫都是有灵性的,你们做了什么?虎头弯离这儿三十里,不然怎会追到这?”
一丝惊恐从白泫眼中快速闪过,但他毕竟总镇过一方,随即不露声色道:“我等确是饿虎袭击,可能是我以前不修仁德,才会有今日之祸。今天多谢小英雄相救,不敢奢求其他,救命之恩容日后报答,这就告辞了!”
阿俍见俩人忍气落魄,心中也颇为不忍:“其实你们是不是官家并不重要。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他不顾“三月三”不迎外客的习俗,挽留道,“这附近没有其他村寨,先随我们到寨中吧!”
“多谢小英雄相助”白泫俩人抬头大喜,连忙称谢......
一路上白泫不停地夸赞:“小哥武艺真是了得,你刚才使的什么拳?特别这一招,很厉害啊”说着比划起刚才双拳而出的动作。
阿俍不耐其烦,有一句没一句地回道:“祖传的昂拳,那一招叫“夺谷哈外”。
“什么?”白泫一头雾水。
“意思是老虎扑水牛”岑萍笑着补充。
“虎拳对猛虎?有意思!”白泫捻着胡须停下来,仿佛若有所思......
铜鼓太阳芒?天照大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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