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村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楼房盖上了,公路修通了,更多的人家购来了电视。而阿英婆却似乎让人遗忘了。偶尔提及,都怀疑她正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直到去年春节,忽然听说阿英婆回来了。见到的人都说,她衣着极为讲究,还背着大旅包,里面肯定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不用猜,她自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了。我又疑惑:既然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回来又做甚么?莫不是学着军人回家探亲?
二日,我放学回来,却发现阿英婆坐在我家,跟我母亲正聊着。我跟她打招呼,然而她却略呈惊异地看着我问:“这是谁呀?”我很是吃惊:短短几年竟不认识了?我母亲忙向她介绍我。她便省悟似地笑起来:“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唉,去城头着几年,城头那些娃娃,唷,那身穿着,煞是漂亮。叫作什么?流行,”她扭过脖子看着我说,“可能你们听不懂。”我心里微觉不快:这阿英婆竟假借不认识我来讽刺我穿得不堪。我也懒得和她计较,顾自去批改作业。
“我姑爷这趟叫我去,主要是叫我去照看着她家小梅,呵呵,我的外孙女了嘛。那个我姑爷姑娘工作太忙,一天要上七八个小时的班,但那工作,赚钱!你看我这身……嘿嘿!嗨,在那里‘姑爷’不叫‘姑爷’,你猜叫什么?叫‘女细’,听得懂么?‘女细’,呵呵呵……”
我一吐舌,悄声说:“还‘女粗’呢。”母亲却傻愣愣地听着。
“我在城头可在厌了,整日就是领着小梅东游游,西看看。那里的人对我可客气了,这家请我坐坐,那家找我聊聊,唷,不是好吃的不拿出来,什么‘旅鱼’、龙虾、牛奶,我还叫不出名儿来。但哪儿的人不太爱吃这些东西,偏偏喜欢吃野菜,好说什么‘围巾’素高,营养好,唉,有钱人就是喜欢浪费……”
我暗自好笑。母亲却羡慕地听着,很久才拣个空怯怯地问:“这么好过的日子,怎么回来了?”
“不是给你说了嘛,厌了啊。再说在惯的山坡不闲陡嘛,生我养我的地方,日子好过了应该回来看看的。不过我姑爷缺了我还真的不行,她小梅——我外孙女还要我照看着。估计个把月要把我接回去了。我姑爷还讲了,只要我带好了小梅,他一年给我一千二百块钱,呵呵呵……”
阿英婆留在我家吃了晚饭,便回去了。
又是二日,我放学回来经过大伯家门口,里面传来了阿英婆的声音:“我姑爷这堂叫我去,主要是叫我去照看着他家小梅,呵呵,我的外孙女了嘛……”我耐心地听完她的一段讲述后,原来又在给我大伯一家吹嘘她在城里近几年的生活。我似乎有些听得厌倦,便回来了。
直至后来几天,只要从那家屋里传来阿英婆的声音,必然就是她在给别人讲述着她在城里近几年的生活。讲述完后,便留着吃了晚饭再走。
如此全村寨讲述完后,阿英婆竟然又跑到我家讲述了一遍。这样过了几个月,阿英婆“在城里近几年的生活”的故事几乎每个人都听得厌倦了——也许阿英婆也记不清自己讲述了多少遍,也记不清自己跟什么人讲过——反正每个人都不愿听到她的嘴里吐出半个字。然而她终究也发现了别人在逃避她的故事,于是她觉得很委屈,也很无奈。
阿英婆崩溃了一段时间后,精神却突然又高涨起来,因为她觅到了新的知音——孩子。她每天出现在孩子堆里,讲述着她那“在城里近几年的生活”的故事。孩子们虽然也将这段话背得滚瓜烂熟,但不知是真正热衷与这段引人的故事情节,还是借此能够创造出什么高深的境界。只要孩子们一提及:“你姑爷呢?”阿英婆便热血上涌,心潮澎湃,又开始耐心地讲述起这段故事来。每每这时,孩子们便跟着她一起念……故事结束后,孩子们便爆发出一阵轰笑,接着一哄而散。阿英婆便趾高气扬地背着手,得意地回去了。原来,孩子们是以此作为消遣。
后来,孩子们终究还是听厌了。
有一日下午,阿英婆立在我家门口,我见她怀中藏着一件什么东西,把她的长衫也撑起了老高。她见到我,神秘地对我说:“你妈呢?”我道在家,她便闪身进了屋子。她说她给我母亲一件珍贵的东西。母亲接过来一看,是一条旧裤子。父亲立刻瞪着眼吼道:“谁稀罕你的破裤子?”母亲也连说不要。她便又把裤子藏回长衫,在炉边坐下了。稍会,我见她嘴唇动了动,知道她又要讲故事了,我便拿着书高声朗读起来,她才将故事咽了回去。她便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直待吃了晚饭,才不情愿似地离去。
再后来,我对阿英婆又有了新的发现,她经常跑到人家这样默默地坐着,却似乎不是为了讲述她那段令人生厌的故事,而是像在等待着一顿晚饭。终于有一次,我偶然听见大婶和一些女人在谈论着阿英婆的事。大概是说阿英婆自从城里回来,便好吃懒做,于是三个儿子都不理睬她,无奈之际,阿英婆便东家混一顿,西家混一顿,就此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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