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到五十六的青壮年男女,都选择了远走他乡,甘愿成为南北迁徙的候鸟,一如上世纪50年代,在自然灾害面前的举家逃荒、讨饭,又如战乱年代那无家可归的避难和流亡;政府投入很大,把连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水泥公路修得四通八达,县连着乡,乡连着村、村连着家,连雨天赶集部不用湿鞋了;便捷的交通,让集市上的商品和城里一样的应有尽有,色彩斑斓,人们想买啥就有啥,不再新奇稀罕;村里土筑瓦盖的旧农舍也都不见了,都换成了清一色的小洋楼,跟土豪们的别墅一样,或两层,或三层,左邻右舍比拼着壮观。
村民们曾为之抢破脑袋,赖以生存的肥田沃土,开始无人耕种,被狠狠地抛弃了,水田变成了旱地,旱地又长满了荒草;祖祖辈辈靠地收成,靠天吃饭的老农们终于不用种庄稼了,仿佛都过上了退休工人的生活;心爱土地要么放了荒,要么都种上了多年生的竹子、桉树和枇杷之类,显得是那样的一劳永逸和坐享其成;儿时嬉戏玩耍、捉鱼捉虾的小溪也干涸了,被深深的藤蔓掩盖得不见了踪迹;就连途经村庄的涓子河,也早已不再清澈,已不能正常饮用、洗涤和游泳;山村的上空,从入秋到开春,长达半年的雾霾遮住了蔚蓝的天际,晾晒的浅色衣服,往往在一夜之后,又得重洗。
老人们深知这种方式不可持续,但没有劳力,又有什么办法呢?目前还有他们在勉力支撑,可要是再往以后发展,则基本可以断定,我们的下一代将是彻底不懂耕种了,自然和人类争夺田地的较量,其胜负自是不言而喻。当然,人退林进,也未必就不是件好事,但村庄的衰落,耕地的消失和人心的游离,究竟是祸还是福呢?为此,珍爱土地的老农们无不长吁短叹,正如当年鲁迅笔下的孔忆己之“要变天了”。
门路多了,钱好挣了,但原本至纯至朴的民风也在随之褪去。邻里之间,悄无声息的开始了各种形式的攀比,从过年燃放的鞭炮烟花到小孩满月请客,从老人的生日寿辰到红白喜事,从盖房乔迁到赌桌上的豪气干云等等,都无不讲铺张论排场。谁都知道,这表面的热闹无不是在拿钱开道,可大家就是这样的心甘情愿呀,乐意将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都打了水漂,还幼稚的以为,钱花了可以再挣,青春没了还可以重来,还以为这样就算是衣锦还乡,为祖上争了光。不,曾经可敬可爱的乡亲们已不再厚重了,他们变得是那样的滑稽、浮躁和短视,他们已在用世俗的眼光开始“笑贫不笑娼”了!
是的,咋看故乡还在,可我分明清楚地感受到,她体内的魂魄正在慢慢散去,宗族和家庭的血脉好像早已被抽干。村里的孩子是越来越少了,很少再见到三五成群,结伴嘻戏。虽然,孩子们都有了漂亮的书包和精美的文具,也不用再穿带补丁的破旧衣服,不用再吃没油腥的粗俗饭菜了,可他们没有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的陪伴,虽有爷爷奶奶在身边,但爸爸妈妈却离得很远,难得一见。他们孤孤单单,没有玩伴,隔代的溺爱几乎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在竞争如此激烈的起跑线上,他们输得是那样的没的知觉。
这是一片很受局限的天地。从村里到乡集上,地方不大,而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老人,却成了村里最后一批宽厚仁慈之人。只可惜,这些老人连同他们的品行都要越来越稀缺了,反正我所认识的长者大多了已相继过世。此后我便听闻了,村庄的人们因为只看中各自眼前的利益而不顾大局,可以在修路架桥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进行各种阻拦和破坏,直到达成自家的利益最大化;一个个曾经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和谐兴旺的家族根基开始坍塌,家风越加败落,族人之间因狭隘的利益纠葛不再友善和睦;一个刚刚成家的小辈不仅可以辱骂长辈,甚至还敢随手抓起一把农具冲向他的父母;一个年迈的远房的叔叔,在大冬天的夜晚,被儿子撵了出来,又冷又饿,敲开了我家的房门;隔壁周家,老人病重,儿女们却推辞扯皮,不肯出钱救治,眼巴巴的看着老人离世……
故乡,这个温馨的称谓,是我们心中的一棵参天大树啊,曾经是那样的枝叶繁茂,高耸入云。但如今,却像世外桃源里混进了贪婪的陌生人,一切都将土崩瓦解。是的,她最最善良和质朴的根系已经被破坏,树干和枝桠正在开始腐烂和干枯。
纠结和悲愤之余,我们不必太在意村民之间的飞短流长及生活百科,因为,故事的主角远非他们这群平凡的迁徙者可以比拟。操纵者之强大,已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它不但神智健全,没有任何的精神疾患,甚至不能算是人类,它其实是赤裸裸的人性与一个物质极大丰富、人情味却无比缺失的时代必然产物之间的激烈对撞。
那么,乡土是否还可以重建呢?我经常在想,目前,中国的大多数乡村已然被城市化的魔法吸吮成了空心,这是事实。虽然很多人已开始为消逝中的乡土文明而奔走呼吁,但因为它实在走得太快,把文明丢弃得太远,让人一时间措手不及,暂时丧失了反击的余地。我担心故乡和故乡的人们,他们在这场必经的历史洪流中翻滚,还能够保持初心,坚守到涅磐重生的那一刻吗?
清晨,慢步于故乡的原野,依然是心旷神怡,鸟语花香,远处的梯田在一片云蒸霞蔚中如梦如幻。涓子河畔,不太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绿树,偶尔有小鱼鼓捣起几许涟漪,荡起了对童年的回想。我陪父亲走进自家的山林,努力嗅闻着各色树木、花草和菌菇的芬芳。我们娴熟地跨过沟壑,翻过陡坡,一路话家常叙过往,老父亲又重复叮嘱起了金顶菇容易生长的地方,还有如何辨别哪些是可以食用的野生韭菜和菌子。这些都是我在异乡思念故乡和亲人时,脑海里会常常浮现出的情景。
不明白,为何现在对故乡会有着如此的眷恋?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到了比较尴尬的年龄,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和故乡都正在发生着不可逆转的改变。其实,我和她在脉搏上早已存在着时差,她已经无法感受到我现实生活中的酸甜与苦辣,而我呢?对于故乡的沧桑变化,除了徒增思念,无能为力。但她却从不计较,依旧默默承载着我的过去,理解和包容着我的现在与将来,给予我最宽厚的守望。故乡,就像那个放风筝的人,任你飞得再高再远,那根细细的丝线仍被她若有若无的牵在手中,牵扯着你的心、你的肺和喜怒哀乐,让你欲罢不能。
其实,虽说岁月无痕,却也在不知不觉间侵蚀着你最后的倔强。莫尔曾说,为了找寻想要的东西,我们走遍全世界,回到家,找到了。是的,在无数次失意、徘徊、迷茫之后仍旧坚强的我们,虽然珍视现在,无畏将来,但心里最思念的是故乡,最想念的是父母,最怀念的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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