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红军伤员吃的噻。”周良森显得非常诚恳:“我妈说,屋头穷,拿不出些啥子东西来,就这一丁点,也算是一点心意吧!”说罢,嘻开嘴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黄牙齿。
她由诧异变为震惊,暗忖:“这两娘母,咋个晓得红军伤员的事呐?”她前思后想,从红军来到茅坪坝一直想到留下伤员的经过,想到跟伤员接触的每个人,但是,不管从那方面去设想、猜测,都找不出这母子俩知情的答案。她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良森,你刚才说些啥子,红军不是早就走了吗?”
“我妈说是拿给伤员吃的噻!”
“哪里有啥子伤员嘛?我可没听说过。来,良森,坐倒讲跟大孃听听,你在哪里见到过伤员?伤员到底是人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喃?”
“我说的是红军留下的伤员噻!”周良森不懂秦雪珍咋个要这样问!他惊讶地看看那张脸,并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地方,仍是那么平静、笑吟吟的。那末,为啥子要这样问呢?他低头思索了一阵,终于似有所悟:“大孃,你是不放心吧?我亲眼看到玉虎叔他们抬着伤员进村来,昨天我挖野菜绕到你家后山,看到你们齐家都在窝棚里;我不想惊动你们,转出来,远远地又看见玉贵在那边捞柴草。这些,不会是假的吧?大孃,你尽可放心,我不会乱说,随便是哪个问倒我都不说!我只跟我妈说了。妈感激你们平常对我家的帮助,听说红军救了玉虎叔,打死魏跃祖,她高兴得很噻!她就叫我来。她还跟我办过交涉,叮嘱我不要乱说。”
她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看来,对这孩子隐瞒这件事已经没有可能和必要:“哦,原来是这样。好嘛,良森,回去告诉你妈,东西收下了,多谢她!良森,你妈说得不错,这种事要是走了风,让野狼精魏歪咀这些龟儿子晓得了,是要杀头的哦!”她审视着那孩子。周良森仿佛已经接触到冰冷的刀锋,脖子下意识地一缩。她笑笑:“不过也不用怕,我们防着点,不让他们知道就行了。你每天注意倒点,假使发现有那种不三不四、鬼鬼祟祟的家伙,不管是路头路脑,沟里沟外,都一定要来告诉我。要得吗?”
“好!大孃,我走了哦。”
她追上去:“还有,跟你妈说,今后就不要拿来了。我们这边人多,好想办法。”
那孩子回头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采药回来的路上,郑玉虎高兴地边走边哼起山歌。
陶二公走在后面。看着玉虎那得意的样儿,他也感到无比的欢悦。这位孤苦伶仃、年届古稀的老人,祖父就是行医的,传到他,已经是第三代了。讲技术,一代比一代精;论境遇,却又一代比一代糟!他精于医术,却并不谙于人情世故,因而难免吃些苦头,栽些跟斗。一生之中,他不知为多少人治过病,这其中,有最穷最穷的劳苦人,当然也有那些绅粮老爷们。给穷苦人家医病,他总带着欢乐:这些人家总是热情地请送,也尽量不使他吃亏,偶尔有那开不起手续费的,甜甜的说上一迭连声的感激话儿,他也就心满意足了。给绅粮老爷们医病,他总带着悲哀:这些人,或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或是穷凶极恶、骄横无忌,好一点的,哄哄骗骗,不给钱了事,歹毒的,不但不给钱,还可报以祸!一位医师,他的职责,他的想往,无非不过是为患者免除痛苦,带来安慰,带来快乐;他的乐趣,他的幸福,无过于看到患者康复,健壮如初地去劳作!此时此地,他便可算尽到了一分救死扶伤的职责,可以陶醉了。然而,他、陶世杰却更多的是在惊疑、恐惧、忧虑、愁闷中打发了一轮多花甲的日子!这中间,除开与穷兄弟们打堆时能得到一丁点快乐和安慰外,还有什么呢?!他从来不敢异想天开,也无奢求欲望,时时处处都安分守己,可是灾难却总来光顾他。数不清的打骂、凌辱,莫须有的罪名罗织……他每每自叹时乖运蹇,又惋惜世风人情的刁恶,他亦曾怀疑自己的生性耿直,甚至怀疑自己行医这职业选择的错误!然而,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鲜血淋漓的事例告诉他:不是,都不是!时运相悖?而多数人的命运几乎一样,比自家悲惨的大有人在;世风固然不淳,而人情未必尽是刁恶,世界上毕竟是好人居多,同病相怜者亦不乏其人;生性耿直固然容易招灾惹祸,而古来的有识之士有几个是圆滑变通之辈?为人倘不立品,岂不枉活于天地之间,职业选择的错误吗?那末,究竟要什么样的职业才属于正确?要依古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话,自己也算粗通文墨,亦曾在孔圣门下虔诚顶礼过,而一个正直的华佗弟子又到底有何过错?再说那些种田做工的力气人罢,他们又碍着谁,得罪谁了吗?绅粮老爷们离了这些人,能活得下去吗?那“锦衣玉食”哪里来?看来这该是最好不过的“职业”了,可是他们怎么仍然是饥寒交迫,饱受欺凌呢?然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到底是什么呢?他始终也未曾弄明白!“糊涂呵!”他每每自叹。而最使他难以忘怀的,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腊月风雪天——
凤儿病了。可爱的、十二岁的独生女儿其凤!躺在铺上,昼夜呻吟、眉眼不开。他和老妻守在身边,熬汤喂药,辛勤调理。
门猛地被推开,进来两个人,带进来一阵冷风,激得其凤直打寒战。他不禁怒火陡起:“你两位哪里来的?有何贵干?小女病危,岂容得你们胡闹?”
来人不卑不亢地说:“我等乃徐斋翁家人。因三姨太有疾,奉家主人之令,特来恭请陶先生大驾。望先生早临府第,速赐良方。
“我现在抽不开身!转告你家主人,另请高明罢。”
“闻听陶先生乃神医圣手,有起死回生之术,家主人定要相烦。望先生念我等不畏风尘,至诚相请,赏脸是幸!”
他想:救死扶伤乃我辈一大乐事!既然人家如此殷勤诚敬,我又何必固辞?只要安置好,速去速来,谅亦无甚妨碍!于是说:“好吧,你们等一下。”他收拾停当,便跟着来人去了。
野狼精笑脸相迎:“凤台不幸!小妾偶染风寒,幸喜天降神医,阿弥陀佛,此亦凤台不幸中之大幸也。陶先生不辞辛苦,大驾亲临舍下,望速赐良方。倘得小妾痊愈,必当厚报。”
他谦逊地说:“斋翁过奖!陶某一定尽力而为。”
他诊过脉,开了药方,要走。野狼精走来:“陶先生,既来之,则安之。鄙人聊备溥酒,饮一杯御御风寒。”
他坚待说:“小女病危,不敢久留!”
“既如此,徐某也不敢相强。不过,明日还要相烦先生走一遭。实在抱愧!”
一连三天如此往返,他终于治好了那位“爱妾”的病。临走,野狼精说:“阿弥陀佛,小妾蒙先生神力,得以康复!本当治怀水酒酬谢,奈家中事太烦且杂,只好改日奉请。钱也并付清。”
他想说什么,野狼精已经进去了。他掂着病尚未好的女儿,便急急地赶回来。
其凤久病初愈,身体虚弱,老两口看着心痛。老妻说:“近段时间你没有外出看病,屋头吃的用的都差不多赔光了!眼看年关就到了,凤儿又这样虚弱,你是不是去一趟徐家,把哪点钱收回来?”
他在徐家门外等了多半晌,野狼精才出来,仍是笑脸相迎:“门下通传不力,多有简慢,望先生见谅是幸。想先生不畏风雪,光临舍下,不知有何贵干?”
“斋翁,我眼下紧,想来拿前次那点手续费。”
“哦哦,你看我这记性!好说,好说。且先饮一杯,聊御风寒。”
“斋翁,我家里有急事,就……”
“何必过谦?既到舍下,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他推辞不过,于是在那挂有“诗礼传家,广积德善”横匾的厅堂里,吃了饭。野狼精用一块湖绸帕,包了三个银元:“阿弥陀佛,小意思,先生不必介意。”他从来不计较报酬的多寡,接过来包起就走。
雪,已经下了两天了。风卷看雪粒,抛洒着、掷甩着……他紧紧袄领,小心谨慎地踏雪辨路,急急往家赶。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忽听有人在后面大声喊:“站住!”他惊愕地环顾四周,寂无一人,“咋唬谁呢?”他想。继续往前走。“站住!”后面追来的人,一把抓住他的袄领,他悚然地一缩脖子,双手被反剪了……
面前站着面貌狰狞的两个公差打扮的人。
“请问,二位是哪里的?陶某犯了什么罪?”
一位烟鬼说:“临河镇做公事的。徐府被盗,告到官家,我等奉令四乡搜捕盗犯。你形迹可疑,必须搜查。”
他气蒙了:“我堂堂华佗弟子,正直为本,哪有娼盗之嫌?二位搜就是了!”
烟鬼毫不费事地搜出来湖绸帕包的银元:“这是什么?脏证!”
他赶忙分辨:“这是我为他三姨太医病,徐家给的手续费!不信,可——”
“狡辩!带走!”两位公差不容分说,蛮横地架走他。雪野里留下他愤怒的挣扎,嘶竭的呼号……土牢里住了三个月,经过做买卖的妹婿央人作保,他终于被放回家。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屋里灰尘厚叠,零乱不堪。他望望邋遢、憔悴的老妻:“凤儿呢?凤儿到哪去了?你为何是这副模样?”
老妻怔怔地看着他:“你是哪个?”
“呵,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陶医生,就是凤儿的爹呀!”他鼻子一酸,不知自己究竟变成了啥样子!
老妻抢过一把扫帚,面容可怖地冲过来,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乱打。他万分惊奇地躲避着。老妻撵着他,边撵边喊:“还我丈夫来!还我女儿来?你这个天杀的野狼精、害人精,我要到阎王殿告你!……”郑氏兄弟过来架住她;他昏厥了……
郑大爹告诉他:“其凤听说你遭了横祸,整天哭泣,不吃不睡,终于一病不起,死去近两月了;你那老伴,为你,为你女儿,朝思暮想、神志恍惚,疯癫已快一月了!”
“我跟野狼精拼了!”他夺门而出,被郑氏兄弟死力扯住,生拉硬拽地弄回来。
“我说,二哥,”郑二爹看看他,不无悲痛地说:“忍一口气算喽!”常言说:“八字衙门大打开,有理无钱休进来!你斗得过他们吗?弄不好自己也赔了进去哦!”
“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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