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终于忍了气,因为确实斗不过!只是有时想起来,未免惆怅、烦恼、憎恨,但也无非是望月生悲、临风叹息而已!
“唉!”陶二公叹一口气,不禁老泪纵横。
玉虎惊讶地回过头来:“二公,你咋了?”
“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想起其凤,想起……”他悲咽着,说不下去了。
“二公,你要放宽心些,保重身体要紧哦!回去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呐!”
“我晓得,虎侄。”
是呵,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把手艺传给玉虎,这后生不错!要给红军伤员治病,让他们早日康复,重返疆场,为穷苦老百姓打江山,也为自己出一口气!为红军伤员治病,这无疑也是他生平做的一件最有益的事!红军,恐怕应该是世界上最好、最可亲的人了!他们离乡别井、抛亲弃友、跋山涉水、栉风沐雨、劳苦功高,还不是为了替老百姓寻求光明与欢乐,为老百姓而餐风饮露、挨冻忍饥吗?!若说不是为了老百姓,而是为某个人谋私利的话,又何苦定要野营篝火、披星戴月地千里征程、万里转战呢?!单看部队纪律严明,和老百姓亲如家人;指导员态度和气,奋不顾身救玉虎,不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吗?自己近年身居山沟,孤陋寡闻,对于外面大千世界的变迁不甚了了,然而,那史书上的陈胜吴广、赤眉绿林、黄巢红巾加上近代的李闯王、张献忠、太平天国大起义……古往今来,有哪一支军队能跟红军相比?!因而,为红军做事,作一点贡献也是值得的、有意义的!自己已经六十八岁了,想不到晚年来还能有点运气……他越想越兴奋,不由得意地捋捋胡须,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年。走着走着,脚步轻快起来;走着走着,身子发起热来,猛然感到头有些儿晕眩,倏地,天地也仿佛开始旋转了……他情知是病发了,忙喊:“虎侄……”顿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滑……
玉虎正兴高采烈地走着,突然听到陶二公喊他,接着又是震天价地“噼嘭”一声响亮,说声“不好!”赶紧回头来:陶二公已经从路坎下的陡坡滚下去,直挺挺地躺着,在离路两丈多高的一条山沟里,一块嶙峋的石棱上!
“哎呀,糟糕!”玉虎倒抽了一口冷气。事出意外,他简直惊呆了,木然地站了好一会而不知所措。稍待,他定定神,仔细地观察了陡坡,将身上爪扎停当,而后攀藤附葛、虎伏蛇行般地往下梭。到了沟底,平平地抱起老人,轻轻地呼唤着,却不见答应。他腾出一只手一摸,四肢冷冰冰、硬梆梆的,陶的左额边上有一条长口子,尚自淌血。他于是更慌了,又叫了一声,仍无反应。他于是又摸到胸口,那颗心却跳动得十分厉害;顺势撩起衣襟一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尽是伤痕。他更加惊惊惶惶地没了主意。他求援地四下一看:深山空谷、万籁俱寂,哪里有什么人会来帮忙?这个在凶猛的野兽面前不知畏缩为何物的汉子,此刻突然初次领略了“可怕”的滋味。他伫立良久,在认定确实找不到帮手的时候,只得把东西收拾好,背起陶二公,认准了路径,顺着沟底艰难地走着,朝长风岩……
周良森走后,秦雪珍晾好了包药布,似乎觉得心里在酝酿一件什么事,然而,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她恨自己太糊涂,“居然想着想着就忘记了,憨痴!”
“妈妈,蛋!我要吃蛋!”春哥的小手,拿起周良森送来的蛋。
“不,不,幺幺,这是红军叔叔吃的。等两天自家的鸡下了,我煮跟你吃,好吗?”她赶忙收来拣好。
“等两天?妈妈,我要两个。两个哦!”春哥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追着她的手。
“要得,两个。幺幺,乖!”
对了,蛋!就是蛋。周良森居然发现了离棚的秘密,缉私队也竟然“光临”,尽管这是一种偶尔的巧合,然而却在她那谨小慎微的心底,引起了振动,使她产生了一种想法:红军走了,会不会在某一天,敌人会突然来一个大搜查?这种事,她从来没经历过,但为了伤员的安全起见,也不得不考虑,不能不提防!不过,怎么提防法?好半天,她苦苦思索着。——“转移!”蓦地,她脑子里生出这个概念,有了这个念头:把伤员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然而,究竟转移到什么地方?这样做是否恰当?却都是有待斟酌的问题。举眼一看,深山老林,无边无际,似乎到处都可以隐藏伤员;但是,什么地方合适?即使伤员住起安逸,又要绝对保险?“唉,怎么一时间我的头脑这么纷乱,竟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哦,玉虎!”蓦地,她又忽然想到了丈夫,“等他回来再说吧。哎,这两叔侄去采药,去了多远呢?要回来了不喃?”她走到门外看看天。虽说是阴天,看不出月色,可凭着自己的经验,恐怕都过正午了。“哦,已经该给伤员做饭了!”她于是生起火。
她做好饭。她手挽收拾好的提篼,想嘱咐春哥几句,等玉虎回来时有个着落,自己好往后面走。
忽听春哥在门口喊:“妈妈,爹回来啰!”她还没来得及迎出去,玉虎已经背着陶二公,汗流浃背、急匆匆地跑进来。她惊愕地拿过丈夫身上的东西。
玉虎把陶二公放在铺上,气喘吁吁地说:“陶二公摔了,恼火得很,快想个啥办法吧!”
恍若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她全身心都震动了。她默默地、仔细地察看了伤势,又摸摸心口和额头,但见陶二公微闭双眼,不时发出低沉的呻吟。她看看汗涔涔的丈夫,想了想,说:“你洗帕脸就去换二爹来,顺便把东西送到那边去,多带点,你也跟他们一起吃。”
“这边呢?”
“这边不要你管,有事我晓得支娃儿来喊你。”
玉虎提起东西就走。她追上去叮咛说:“你们小心点、警醒点,千万麻痹不得哦!”
“我先弄点温开水为他洗净伤口,然后再上药。”她想。但是,陶二公的衣服挂破了,弄脏了。她又喊春哥:“快去跟幺孃说,把陶二公的干净衣裳找一套来。”
不一会,郑二爹就来了。他在病人身上摸整了一阵子,又轻轻地呼唤,又摸整一阵子……陶二公微启双眼,看看屋里,喘息着问:“虎侄呢?”
她忙答道:“他到后山去了。”
“唔。指导员他们怎样了?”
二爹说:“平稳起得。玉虎刚带去东西给他们吃。”
陶二公点点头,闭上眼睛养息了一会。不久,又睁开眼说:“雪珍,我要喝点水。”
她赶忙递过去。“二公,你想吃点东西不嘛?想吃啥,我马上做。”
陶二公费力地摇摇头,都转向郑二爹:“二兄弟,你帮我把衣裳换了,我有话跟你们说。”
“衣裳呢?”二爹问秦雪珍。
“我喊春哥去要莲妹拿来,这一阵了,为啥还没来噻?硬是……等我去看看。”
这时候,莲妹子牵着春哥,却刚好走拢。于是,姑嫂一同出来。等二爹为陶二公换过衣裳,秦雪珍轻声说:“我先煮碗滚汤给他吃吧?”“要得。我先去配对药来。”
不曾想陶二公却把他叫到面前:“老二,我……我怕是已经……已经不行了!你们……你们要好好保重呵!”
“二哥,你不要这样说!”郑二爹为他搭好被子。“不要紧的。你先放宽心将养,我们晓得经佑你。”
“不,我晓得,我这阵心……心慌得很,眼见得不……不长久了!你们要好……好好照料、保……保护指导员……他们,若有个三……三长两短,你我可是对……对不起红军哦!”
秦雪珍鼻子一酸。她强忍着,痛苦地说:“二公,你老人家先不要乱想些,先安静地躺下子,养养精神。有啥话,留着点,慢慢说。”
“嗯。我想得说!”他顿了一下,干咳一阵,清清喉咙:“我死之后,不要张……张扬出去,草草地安……安葬了事。我那外……外侄黄三,不是好东西!这些事不……不可让他知道。等……等红军回来,你们就说:我……我已经活……活了六十八了,总算作了一件……有益的事,死了也……也是高兴的!”说过,又喘息起来。
莲妹子直想哭。秦雪珍怕影响到病人的情绪,不愿把自己的悲痛流露出来。她怜悯地看看莲妹子,示意她先莫哭。二爹关切地、不无忧虑地注视着病人。春哥仿佛害怕似的,远远地躲在一边。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只听到陶二公微弱的出气声。
过了一会,陶二公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的药包,说:“老二,那里面有我开……开的单子,你可如……如法炮制,精心为指……指导员他们治……治疗。只要他们伤……伤好了,我就放心了!可惜,我……我已经看……看不到这……这一天了!我本想传……”他又猛烈地喘了阵,休息了一会儿,“我本想传……传授虎侄手艺,可惜,没……没时间了。唉!你……你扶我坐起来,我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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