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龟儿杂种才愿意!”王顺福忿忿地说:“你问大山,哪个不是气愤难平,又无法可施呢?谁不想在家自在,反愿去受人欺侮、跟人卖命喃?”
“你我都是干人,”她看看烦恼沮丧的两个乡丁,开导说:“只要不忘了本,不做缺德事,不为非作歹,不跟绅粮地主一个鼻孔出气,乡亲们就自然不会难为你们了噻!今天,你们这样早来做啥子嘛?”
王顺福四下一看,凑拢来悄悄地说:“魏歪咀新近奉了命令,要搜查红军留下的伤员,好邀动请赏。”
穿山甲“汪汪”地叫。大家立刻住了嘴。只见一个匪兵走过来,说:“王顺福、徐大山,你们两个在这里干啥子,想勾引这懒散婆娘吗?班长都冒火了!”
二人连忙跟那匪兵走了。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叮咛说:“别忘了,大家都是干人咯!”
趁这机会,她又叫春哥哨看路口。她看准了四下无人,急忙带周良森从屋角上柴禾草垛边一拐,指了路径,又低声嘱咐几句……周良森象猫儿般矫捷地钻进矮树丛中,倏忽不见。她不无担心地进屋来烧起火,一边思索着眼前的处境——
看来,丁亮的估计是非常正确的。幸好自己思想上事先有了准备,才免于慌乱而应接不暇。阴险狡猾的敌人,手段毒辣,卑鄙无耻,不管什么花招都耍得出来,自己还必须保持警惕,作好充分准备,以防不测。老鹰峰山洞极其隐蔽,伤员的伤势已经好转,又有玉虎兄弟在那儿照料,想来问题不大。眼下,她最担心的反而是送信的周良森!这孩子如果能安全到达,当然最好,万一出事,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自己要如何扭转这局面?——立即,周良森的形象在她的面前浮现起来:那发现窝棚而悄然离去的剪影;早上那带伤飞跑的剪影;那因贫穷而养成的性格;那像成人般的说话……叠印成此刻那个正猫着腰、机警地在山路上飞奔的周良森。是的,孩子挺机灵,道路又熟,完全可以放心!然而,敌人会不会搜到老鹰峰一带呢?按说,暂时恐怕是不会的,那地方不属于临河镇,是个荒无人烟的“三不管”的山旮旯。不过,天底下的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焦灼地站起来,凝视着牛肋巴窗外的树林。忽然,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对呀,只要想法拖住敌人,就是胜利!”她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她高兴地坐下去,依还拨弄着火。那火,也仿佛通人性的一般,呼啦啦地亮起来……
许多天来,魏歪咀冥思苦索,日夜忧心。前天,金副官捎信来,免了他的后顾之忧。于是,他决定执行自己认为是思虑成熟、万无一失的计划:齐头并进;重点清查。所谓“齐头并进”,就是把他所有的兵力铺展开来,同时进行,换门密户,不得疏漏;所谓“重点清查”,就是按他自己设想的疑点,由他亲自监督,反复清查,务使干净!鉴于此,他部署在这大年初一清早,匪排长同独眼龙带头搜查附近村子;他本人直扑王家沟、老鸦山一带。他要来个突然袭击,使人们防不胜防!
魏歪咀一到哪里,那里就当然是鸡飞狗跳、人财遭殃。他指挥喽罗,只差把地皮都翻了转来,仍然是一无所获。由于老百姓痛恨他,也由于他路道不熟,当然不可能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不得疏漏、务使干净!眼见得上峰交下的差事无法销脱,亦难以搪塞,自己难逃责惩乃至覆灭的命运,他不由恨怒交加。他憎恨野狼精借机寻隙、挟仇相害;更恼怒众喽罗的平庸无能、众叛亲离,以及穷百姓的民心违逆、倾向赤化。懊恼之余,他忽然猛省:时间已经过了这样久,即令真有红军伤员的话,莫非不会已经走了,或是转移到了什么地方!然而,究竟什么地方?他茫然地望望连绵的群山,无边的林海,不由叹了口气:“唉,这苦差事,纯属水中捞月,捕风捉影!纵然真有什么伤员,这么大的山,四通八达,哪里藏不下个把人,叫我如何搜得着?莫非魏某恶贯满盈、在劫难逃!”但是,他既不敢违拗上峰的命令,亦岂肯就此罢休!于是又命令喽罗在附近搜了一阵,仍然是一锅大白水。于是只得垂头丧气地带着喽罗,到茅坪坝来跟那两股会合。到得茅坪坝,独眼龙跟匪排长尚未到。魏歪咀寻思无事,想在弥留之际看看他辖下的山水,借此驱逐心中的烦恼。于是又带喽罗,信步走着,不觉来到长风岩。远远地看见一些部属,正在茅屋那边跟一位女人纠缠,他便走了过去。
秦雪珍一见魏歪咀,立刻,十年前那个元宵节之夜,继之接踵而来的那些辛酸凄苦时日……化成一股股仇恨的烈火,汇成一座积压已久而终将爆发的火山。十年来的第一次短兵相接,想不到竟是在这样的时候:她身负着一项极其严肃、光荣的重大任务;而这任务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质,迫使她必须保持理智、警惕!迫使她面对仇敌而不能有所作为、以死相拼!甚至是那怕一丁点当面的报复都可能毁了全局,都是一个错误!也竭力克制着,克制着!冷静地不住地揉着刚才被踢的地方,时而还“哎哟哎哟”地哼哼着,但是却在暗暗地观察着、思索着。
魏歪咀马起脸,四下里一瞅,继而恶狠狠地盯着秦雪珍。刹那间,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使他的神经中枢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浮光掠影,在那脑海里何曾有半点记忆!被他践踏、荼毒的生灵成千累万,十年前那件小事还算不上他逢场作戏的一个小插曲,从何想得起来!不过,眼前这女人那瞬息即逝的目光,确曾使他大吃一惊:他看得出那敌视、愤恨、憎怒、厌恶;又仿佛觉得那是两柄尖利的、带火的剑,直穿透他的胸膛,进而要把他烧干、烧焦、烧臭一样。他不禁一阵战憟,继而是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再就是猎奇般的打量。
春哥一见魏歪咀面目可怖,吓得急往母亲身后躲。秦雪珍仍然不瞅不睬地哼着、揉着。僵持了好一会,魏歪咀才阴阳怪气地问道:“这屋里,就你两个人吗?”
“嗯。”
“你男人呢?嗯!说,你男人哪去了?”
她猛吃一惊,但却仍然镇静地、头也不抬地、冷冷地说:“不在家。”
“到哪里去了?几时去的?咹?说!”
“前天上午就出去了,到哪里不晓得。”
魏歪咀眼珠子转了几转,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嘿嘿,新年大节的也不回家团聚,不象话吧,咹?说!做啥子去了?”
“打猎噻!”她猛地扬起头来,直视着魏歪咀,“我们这些穷人家,既无钱又无米,连野菜都吃不起,还谈得上过年吗?这年头,地里无收,就是收几颗,也填不满那些狼心狗肺的黑洞洞!我们为了活命,就全指望帮工、打猎度日了。要是长期这样下去的话,还不晓得咋个死法,闭不闭得上眼睛哩!”
魏歪咀躲避着她的目光,假装宽宏大量地笑笑:“俗话说:‘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嘛,我看你的男人,是外出躲了吧?嗯!说!”一个“说”字,声调陡然提高了“八度”,示以威压。
“躲?哪些狗日的才不躲嘞!”她指桑骂槐地说。“眼巴巴地指望他打点野物回来,哪晓得一去不回,不顾我两娘母的死活喃。我唯愿那些狗日的、塞炮眼的,在山上摔断脚杆,或是被大头猫衔去、老鹰叼去吃了,我才高兴哩!”
魏歪咀却不理她,只是到处乱看。猛地,他指着后面的一片树林子问众喽罗:“那些地方,可曾搜过?”
匪班长慌忙毕恭毕敬地:“报告司令,搜过了。”
魏歪咀逼视着他:“搜仔细了?嗯!”
“搜……仔细了。”那班长惶恐地兀立着,笔直的身子下,两条腿在打战。
啪!——魏歪咀一巴掌打过去:“混蛋!与我再搜一遍,不得马虎!”
“是!”那班长捂着脸,带人去了。
魏歪咀重新把这茅屋及其周围团转看了过遍,然后又仔细地打量着秦雪珍,心里头总是狐狐疑疑的。按说,屋子里头那乱七八糟的摆扎,眼前这女人披头散发,花眉污面的形象,都可看作是部属的战绩然而,女人的谈吐镇静自如,神态不卑不亢,而更使他感到惊讶的,就是那言谈举止间偶尔流露出来的仇视、冷漠与鄙夷了!当然,穷鬼们对官府从来没有好感,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果说一般的乡巴佬,见了官府连起码的畏惧心理都不会产生的话,则就不可思议了!他发觉,眼前这女人,有的只是自信与嘲弄,尽管有时似乎也给人也慌张、惶悚的印象,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佯装而已!女人不比寻常,而她的男人……果真是打猎去了吗?会不会跟红军伤员……他琢磨了好一会,始终不得要领。忽然,他发现了她背后的春哥,走过去一把抱过来:“你老子呢?你晓不晓得到哪去了?”
春哥“哇哇”地哭起来。她慌忙过来夺。魏歪咀松不开手,吼一声,身边的几个乡丁窜上来,王顺福和徐大山赶紧在前面,好象要绑架她母子一般,实则挡住了乡丁的去路……忽然,穿山甲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发疯般地对着魏歪咀咆哮着冲去。魏歪咀慌忙松了手。她赶紧拉起春哥退到一垛柴草边,用身体护住孩子,横眉怒目地直视着魏歪咀。
王顺福连喊:“打狗!打狗!”有两个乡丁撵着潜逃的穿山甲去了。王顺福跟徐大山连忙过来扶住魏歪咀,假装关心地问:“司令,咬倒哪点了吗?”魏歪咀羞恼地骂一声:“混蛋!”啪地扇了王顺福一个耳光。王顺福连忙退到一边,捂着痛处哼哼着,咀角边却溢出一丝不无嘲讽的暗笑。”
魏歪咀惊慌甫定,回头发现柴垛边怒目而视的秦雪珍,他一步一步地逼过去,脸上却堆上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王顺福赶忙又和徐大山紧跟在他身后,挡住后面的几个乡丁。
面对步步逼近的敌人,秦雪珍不禁怒火填胸,但她仍然有理智,仍然忘不了警诫自己:沉着、镇静、不准冲动。她极力护着背后的春哥,挺胸直腰地说:“你们要干什么?欺侮我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不懂事的毛娃儿,应该吗?”
“不是,不是。”魏歪咀在离她五、六尺开外站定了,说,“我向来喜欢逗娃儿耍,逗他的,不必认真。我想,你的男人新年大节的也不回家,这毕竟不成体统,你这屋里也不收拾一下,风光风光,这也太有伤风雅了吧?”
她平静地、从容地说:“你们的弟兄,在村子里骚扰了这半天,弄得哪一家不是这样?尤其见我家男人不在,更是百般凌辱,无所不至其极!一天来几趟,只差连地皮都造翻转来,还不放心?简直是要我们的命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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