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在对伤员和于姓刁民如何处置这个问题上,很费了一番脑筋。终于,被他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是万分有利的,非常高超的,也就是无比恶毒的办法。王锦堂提供的线索,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野狼精纵是挟仇相害,然而红军伤员一事并非无中生有;既有一个,难道就不会有俩、有仨……有则必须捕捉务尽,不留后患!他觉得这是自家脱离厄运之转环,青云直上的机遇。他抱着侥幸的求和心理,想要借此机会,在野狼精面前露一手,以期能得到上司的青睐;亦借此机会,为自己争光,为儿子报仇!他认为这是昨晚祷告的结果,并后悔不该踢倒香案。于是又暗暗祝道:“祖宗神灵,功德无量;金元有罪,尚望宽宥!待出师回来,自当酬极!”
郑二爹因玉贵出走,气病了。对于儿子去找红军,他当然赞成,“不去,留下也是祸胎!”他曾经说;然后,出于对儿子的担忧,老年别子的悲哀,以及对魏歪咀独眼龙们的憎恨,他还是病了。他带着老牛舐犊般的凄苦心情,朝日想着:“要不是这世道,要不是狗日的们这么一逼,玉贵咋个会出走?自己又咋个会这般凄惶?”他想着玉贵,那傻乎乎的神态,那铁铸钢浇般的骨块,“是的, 这娃儿看上去有点憨,但是老实忠厚,又肯出力,——哎不管咋说,总是自家骨肉噻!”他因而嗟叹儿子缺少心眼,害怕儿子吃亏。就这么着,他三天来起,饮食少进。经秦雪珍姑嫂的开导、劝慰,精心调理,他才逐渐地吃点东西,慢慢地好了。
这一天,阳光很好,风清云淡,郑二爹感到十分惬意。他坐在火塘边,屈指算着,几天没上山了。他烧起叶子烟,想等过足了瘾就上山,去换上虎,去看伤员。
莲妹子正在场坝边晾衣服。忽然,她发现坡下有一个穿得破烂的人,拄根棍棍,正吃力地朝她家爬来。“什么人呢?来干啥呢?”她认不得,也很害怕,本能地奔向屋里,喊声:“爹!……”
郑二爹出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快到场坝边了,已经可以看清楚龌龌龊龊的一身,看出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他也不知来人是干啥的,也不认识是谁。他想了想,悄悄地跟女儿说:“快去叫你嫂嫂来!”
吃过早饭,秦雪珍带着春哥,母子俩一同上山找野菜。年成不好,野菜长势也孬。母子俩走了很远,才挖了半背篼。春哥也许是走乏了,直嚷着肚子饿,要回家。她看看天色,该是近正午时分了,而眼前也没什么可吃的哄孩子。于是放弃了继续挖的打算,牵着孩子回家来。
穿山甲摇尾乞怜地迎过来,春哥一高兴,忘了饥饿,跟它玩去了。她生起火,煮了野菜包谷糊糊,招呼春哥来,母子俩一同吃着。
“汪汪汪……”
穿山甲在外面叫。她忙跑出来。来人打个唿哨,狗便不响了。她招呼说:“幺妹来吃饭。”
莲妹子急匆匆地过来:“嫂嫂,爹叫你去一趟!”
“啥事喃?”
“边走边摆嘛。”莲妹子已经牵起春哥,打主意要走了。她看看着急的幺妹,狐狐疑疑地锁了门,带上穿山甲就走。莲妹子边走边摆,她边听边思索:“到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来这里干啥呢……”在快到莲妹子家的时候,她已经想出一个方案来:随机应变,认真识别,切不可上了敌人的当!
秦雪珍先在墙缝边张望一阵,然后才同莲妹子们一起进屋来。来人已经在火塘边坐下了。正听见郑二爹说:“你洗帕脸吧?”
那人看了她一眼,显得很慌张:“不忙,不忙。老乡,先搞点饭来吃吧,我已经饿了两天了!”
人走汗了、脸花了为什么不洗?什么人不洗脸!为什么不洗脸?……她脑海里立刻升起一个问号,一个警觉的讯号!春哥似乎有点害怕,只是朝她怀里钻。她捏着他的小手,示意他不要拱。她想要摸清来人的底细和意图,于是试探着说:“老哥,洗一帕嘛,洗了安逸点,洗了就吃饭咯!”
“洗,洗,”那人说。却不动手。
她把春哥放在玉莲怀里,把水端过去:“洗嘛,我端来了。”
“呵呵,老乡,你们真是太好了,我们红军离不开老乡们的帮助哟。”
屋里的其他人几乎同时一震。莲妹子虽然激动,但还保持着一点理智,还忘不了招呼住比她更激动的春哥。郑二爹若无其事地又烧起一枝烟。她却仍然很平静地说:“老哥,你可别打胡乱说的哦,什么红军白军的乱说些,让人家听见了不好哦。我们小老百姓家,素来安分守己,从不乱说胡来。我们但求平安无事,啥子祸事都招惹不起。你既来到我家,就请不要在这里乱说,跟我们带来麻烦。你还是洗嘛,洗了才好吃饭咯。”因为,她好像闻到了那人咀里的一种气味。什么气味?她还不能肯定。但她总觉得那是一种令人讨厌的气味。
那人无奈,只好洗脸。她趁机盯了莲妹子一眼,示意她冷静,管好春哥。郑二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仍然一言不发地烧烟。
那人洗过脸。她发现,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长驴脸,但究竟是否见过,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无法想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讨厌这张脸,脸上那贼似的神态和贼似的眼睛;她觉得这不是一张饿了两天的脸,而更象一张烟鬼模样的脸。
她回到玉莲身边,平静地问道:“老哥贵姓喃?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喃?”
那人颇神气地说:“我是红军的伤员,姓张,在队伍上当排长。老鸦山一仗,我负伤留下来,在一位姓于的农民家里养伤;大搜查那天被敌人抓去,昨晚才跑出来。老乡,我想在你们这里躲两天,养养力气再走,”他看看屋里的冷淡气氛,有点恐慌,说:“老乡,我肚子饿了,先给点吃的吧!”
她正想着:“他说话时为啥毫无顾忌,好像故意要让人家知道一样呢?”听见那人要吃的,就问莲妹子:“有哪样吃的没得?”
“有,菜团子。”
她马上打开碗柜,端出两个菜团子,放在那人面前:“你吃嘛,老哥,你吃饱喝足了好走。我们叫你不要乱说,你硬是记不住?你看嘛,你刚才又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连累了我家你于心何忍受喃?”
那人怔怔地看着她:“老乡,我真是伤员呵,你让我住两天罢?”
她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她缓缓地说:“你赶快吃了走嘛。任你咋个说,我们都不敢招留罗!”
沉默。大家都在看伤员吃东西。她边注意观察边想:“他吃得很蚀力,好像吃不来,也不像十分饿的样子,丁亮他们吃东西几时这样别扭过!他果真是张排长吗?如果不是,他为啥晓得,也自称是;如果是,为啥看去不像红军?哪点不像?那神态,那做作,那……”猛地,她想起了两天前发生的一件事:
下午,茅坪坝附近的几家人,被独眼龙带来的十几个清乡队,吆喝集中到周良森家门前的一个草坪里。她刚好在家,连同春哥也被吆喝来。
“嘡嘡嘡……”——锣儿敲着,仿佛是出丧时的开路道场在响,她感到一阵烦躁。
清乡队如临大敌般,戒备森严,异常紧张。二十来个老少乡亲,被圈在一起,喳喳咵咵,唧唧哝哝,吵闹不休。独眼龙偶尔吼几声:“不准交头接耳!更不准闹!谁带头闹,打死勿论。”人群静寂了。锣声间隙里,听得见百多公尺开外,湍急的小溪流水声。一棵大板栗树下,一个年轻汉子,五花大绑,背上插一块木牌,上书:“隐藏红军伤员者”。汉子的衣服被扯破,成条成片。他冷得索索打颤,脸色青肿,但是,那一对突出的眼珠,却时时愤怒地扫向敌人,也时时向乡亲们致以歉意。仿佛,死神对于他,并不是一种威胁、恐怖,而是使他脱出肮脏污垢的泥塘,升腾到另一个干净极乐的世界。他轻蔑地、泰然自若的睥睨一切,有如那棵大板栗树,尽管遭受冷风的袭击,树叶摆动,但躯干直挺。她认得他,是王家沟山那面的一个单身汉,姓于,人都喊他“于老头”。他有时也跟郑家爷儿父子搭伙打猎。
锣声停了。独眼龙扯开破喉咙喊起来:
“众位乡亲,你们大家都看见了,这就是隐藏红军伤员的人的下场!哎,哎……这姓于的小子,不学好,胆敢跟官府作对,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哎,哎……众位乡亲,哎哎,魏司令现今贴出榜文,捉交一个伤员,赏大洋壹佰,听倒,壹佰哦!告发者,哎哎,哎哎哎,领一半。你们可都听真了,咹?哎哎……如有隐藏串通敢知情不报者……”
她不愿再想下去,因为,她又突然想起了“伤员”身上那种气味来。到底是什么气味呢,她决定要证实一下。
“哇——哇——哇……”那边,“伤员”开始呕吐了。他神色紧张地看看屋里的人,发现大家都在盯着他,他慌忙低下头去,又继续吐了一阵。她不由一阵暗笑,象发现了一种奥秘一样地静观着。她沉思了一会,然后平静而分明不客气地问道:“老哥,你为啥吐了,吃不来吗还是咋个的喃?”
“不,不……哦哦,我伤口痛,不舒服。”
她逼视着他,以极强硬的口气说:“你不说假吗?你果真有伤吗?你伤在哪里?让我看看,跟你洗一洗,找点草药嚼来敷起,你才好走呕!”
“伤员”益发慌了,“我已经好了,不必麻烦了,不必麻烦了。”
“那好,”她冷冷地一笑,“你走嘛!”
“不行!老乡,我没有力气,走不动。让我住一天吧?呵……喔!”“伤员”开始在打哈欠了。
她看看那人半死不活的样子,眉头一皱,立即从火塘边的茶罐里,倒了一碗滚茶端过去:“喂,你刚才呕了,吃点滚茶,然后再吃点东西,就保证有力气了。”她指了指他旁边那个半菜团子。
“不不,不不不!我再不能吃那种东西了。”“伤员”惶然地说,仿佛视菜团子为洪水猛兽!他伸手来接茶:“老乡,谢谢你。”那股气味又冲出来。
“鸦片!”她忽然悟出。“红军有吸鸦片的吗?有不吃菜团子的吗?有饿了两天还吃不来菜团子的吗?!”她于是假装失手,那碗茶,端端正正地全部倒在那人的大腿上。
“妈的!”那人一蹦老高,简直比好脚好腿的人还麻利得多。
她可快乐极了。但她并没笑,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但这也不能怪我,你自家个没接稳嘛!”继而,她看看那哭笑不得的傢伙,变脸说:“我看你走得动嘛,很有力气嘛!为啥在这里扯谎聊白的喃?”
那人好象还想说什么,她声色俱厉地说:“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要唆狗来咬你罗哦!”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的春哥“嚁嚁”地打起了口哨,穿山甲从场坝边窜进来,直扑过去。那人惊叫一声“妈呀”,夺门而出,飞快地向溪边跑去。穿山甲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莲妹子揩揩脸上的汗水:“好危险呀好危险!”
“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倒是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教训哩!今后更要下细点罗!”
二爹说:“我因为听你们说张排长,今天这东西来,我怕是,又怕不是,码不实在才叫莲妹子来喊你。想不到真会是一条狗!”
“二公,你在先可跟他说过哪样了吗?”
“没有。他来向我要吃的,要求住下来;我说没地方住,也没啥吃的。他说他是红军伤员;我说我从来没见过红军,不晓得红军是啥样子。我看见他的脸很花,才叫他洗,你们就来了。哟哟,时候不早喽,我要上山去喽!”
早饭过后,秦雪珍把春哥交给幺妹,同郑玉虎一起赶临河镇。
昨天,郑二爹上山后,她临时产生了一个想法:到临河镇去一趟,证实“张排长”这件事,刺探敌人的动静。几天来接连发生的一些事件,引起她的警觉,使她意识到情况好像越来越变得复杂,使她感觉到好像有一种压抑的、恐怖的氛围,时时来袭击她的心。敌人肯定又在耍什么新花招了!然而,究竟是什么花招呢?那天,她以为敌人是将于老六弄到茅坪坝来处决;殊不知,敌人只在茅坪坝搞了个把钟头,也没搞个什么名堂,又依还拉起走了,并听说第二天又把他弄到了徐家坳。这是什么意思?杀鸡跟猴子看?仅仅是这样吗?那末,假伤员的出现,又该如何解释呢?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仅仅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无论怎样说,这些问题都应该尽快搞清楚,切不可因疏忽大意而上了敌人的当,带来惨痛的损失!一想起于老六遭受的酷刑,她就心里发痛,因而更加憎恨敌人,“总有一天干人要跟你们算账的!”她私下说。而今,于老六到底是死了呢还活着呢?他的败露是不是被哪个坏蛋出卖呢?——那天下午,她当场注意观察了几乎所有在场的乡亲们,这些人的神态、情绪、思想,她都一一地作了估量。回家后,又把所有知道丁亮这件事的人逐个排了队,反复回忆了这段时期这些人的表现。后来,她又跟二爹父女、周良森母子作了思想工作,一切都比较良好,一切都似乎可靠,风声也从不曾走漏过,而尤其使她满意的,则是他们那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就是拼出性命也要保住红军的伤员!”然而,不管如何说,这些接踵而来的事件毕竟跟她敲响了警钟,尽管她从来没麻痹过。
于是,她尾随着二爹上了山,向丁亮说了自己的想法。丁亮在她来到之前,就分析过敌情,因此完全同意她的行动,只是叮咛她要小心,严防敌人的盯梢,更必须留神那位假伤员的出现。不料,郑玉虎说他要去,而不让她去,理由是他弄到了两只酸草狗,顺便卖野物,买东西,也可以打听事情。但她不放心,非要自去不可。夫妻争执不下。丁亮沉思一会,建议他们一同去,既可互相照应,也免双方牵挂。她想到伤员有二爹照应,自己也可以早去早回,就让步了。
她化了妆——早些年,为了逃避魏歪咀们的追捕,她学会了化妆术。那是因受花木兰、祝英台的启发所致。那时候,她可以由袅袅婷婷的少女,到伛偻的壮年妇人,或白发苍苍的老妪,或英俊潇洒的半大小伙子,均依情况和环境而为之,尽管都只用过一次,但每次都获得成功。通情达理的公婆,知道她那样做完全是由于环境的逼迫,从不说她是“发疯”。当然,眼下,她无需乎大动干戈,只消在服装、头面上稍加变换就行了——她要会人,总不能让熟人也认不出呀!她看看镜里的自己,起码老了十岁,不由笑了。
这一天,恰好是临河镇逢集。巧得很的是,把守城门的两位竟是王顺福同徐大山。秦雪珍上前打个招呼,把王顺福叫到一边。郑玉虎留在原地跟徐大山假装讲着买卖。
她轻声说:“大兄弟,谢谢你那天救了玉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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