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珍也看得出,老人眼里没有忧伤与悲哀,熊熊燃烧的是一种希望的光芒!乡亲们也说了很多,有祝福,有期待,有羡慕与赞赏。而在这些语重心长的叮咛中间,最重要的希望,莫过于要求他们认真尽到一个革命战士的职责,莫辜负了人民的嘱托!
此刻,这些熟悉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耳际萦绕着,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着。她带着思索,走进莲妹子屋里。
杨莉萍和莲妹子都在等她。
秦雪珍刚一进屋,莲妹子立即扑上来抱着她。姑娘有千言万语要跟嫂嫂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因而似乎只有用最简单的“哭”来代替。哭,代替她依依难舍的心情,代替她想到哥嫂走后,父女俩的寂寞与孤单,以及由之而来的生活的艰难,代替她……而在泪水尽情地流淌够了之后,她却只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嫂嫂,你果真要走了吗?”
“真的!”秦雪珍平静地说。她任随幺妹在怀里揉摸、抚弄。她要想找出什么话来安慰幺妹,但此刻也好像是千头万绪,无从理起。她抚摸着幺妹的头发,好阵,才说:“真的,有什么不好吗?别哭了,我们慢慢摆几句吧。”
杨莉萍也来帮着劝说。莲妹子终于止了哭。但是,当她看到嫂嫂头上戴的军帽,军帽上面的五角星,意识到这一切果然是真的,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立即在秦雪珍身上猛捶了几下,怒气冲冲地说:“好,你倒好喃!丢下人家孤零零的!”说着,又在嫂嫂怀里撒起娇来。
秦雪珍抱起她,让她坐得端正些,为她理着揉皱的衣襟、散乱的青丝:“我说幺妹,你莫呆气。你还小嘛,等长大一点,不也同样可以参加红军吗?现在,你留在家里照顾爹,让我们在战场上安安心心地杀敌,这是对我们的帮助,也等于跟红军做事,又有啥些不好呢?这其实都一样嘛!只不过分工不同些就是罗。你要参加红军,过两年你大了,我来接你就是噻。要得不嘛?”
“还小?我都快十五了,跟十年前的你一样大!”莲妹子不服气地说。“你净哄我,我不会信你。其实,我也晓得留不住你,我也不想阻拦你。不过,不泼你一下,出口气,心头更不好受!”说罢,竟“格格格”地笑起来。
秦雪珍逗她:“我也不是十五岁就参军的三噻。”
“不准你再说,不准你再说!”莲妹子连忙去捂她的嘴。
三个人都忘情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秦雪珍说:“人家都早睡了,我们也不要闹了,睡觉吧。”于是,她们一起上床去。秦雪珍吹灭了灯。
然而,秦雪珍却总是难以入睡,尽管在她的身边,两员女将都发出了轻而均匀的鼾声。莲妹子还好像在梦呓。她想着,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她从自己的过去,想到红军来的这段时间的经历,也想到自己的将来……蓦地,她觉得应该把那桩心事办一办,反正是睡不着。
她于是披衣起来,重新点上灯。她又怕惊醒了那两位而影响她们的睡眠,因而她一切都是轻手轻足的。她扭头看看那两位。莲妹子在梦中都还仿佛不满意地嘟哝着咀;杨莉萍倒十分安然,但似乎较初来时消瘦了一点。她不由出神地想:“是呵,行军打仗,实是艰苦,可是,既然投身革命,就要把心交给党,还讲哪样艰苦呢!”她于是轻轻地为她们掖好被子,轻轻地梭下床来,轻轻地拉开抽屉,找出一张纸,一支竹子削成的笔,蘸着墨水,在桌边写起来。
可是,刚写了个抬头,下面就作难了,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何所适从。于是,她只好咬着笔杆,久久地攒眉沉思着……
杨莉萍一翻身,发现灯又亮了,而秦雪珍不知为了什么事,竟如痴似呆地傻坐着。再仔细一看,面前居然有纸,咀上还咬着笔!她觉着新奇,于是轻手轻足地起来,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从那背后看去,不觉失声叫道:“呵,嫂嫂,你要入党!入什么党?”
“共产党嘛!还有什么党?”秦雪珍回头看着她。她想不到会被她发现,虽难免害羞,但觉得理直气壮。她极其庄重地说:“杨同志,你是笑我不够条件是不是?”
“我不是笑你!”杨莉萍也极其郑重地申明:“我因为看见你没写正文,不知道才问你。”
秦雪珍推心置腹地说:“是呵,本来指导员也跟我讲过应该如何写,可就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一时归不拢来。本来,我也晓得自己不够条件;但是,我总认为,一个革命战士,从参加革命的一天起,就要把心交给党,而且,我也觉得,自己是早就把心交给党了的!够不够条件是一回事,交不交心又是一回事!你说是不是这样,好妹妹?”
杨莉萍扑过来抱着她,说:“嫂嫂,你真好!来,你说,我帮你写吧。”
“不,迟天我自己写!这是交心的事,算是大事,马虎不得!自己能写,不写而叫人家代写,显得不严肃,对党不尊重!”
杨莉萍惊讶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位“大嫂”!
拂晓。军号嘹亮。
集合好的前卫连队列,军容整肃。一个个战士精神奕奕,气宇轩昂。新增加的几名战士,更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们是:
王顺福、徐大山、郑玉虎、秦雪珍和先一步参军的郑玉贵,共是五名。山村人把自己经过考验的儿女,送到自己的部队,同时也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季武已经在昨天离开,回泸县中心县委汇报工作去了。
周良森本来也要参加,但石志新考虑他人太小,又没暴露,没批准。此刻,他正在送行的乡亲群中,极其欣羡地看着,显出一付失意的样子。
雷铁柱和丁亮讲过话,部队就开始出发了。战士们频频地向送行的老乡挥身告过别,英姿勃勃,步履矫健地踏上征途。
金色的太阳,从东山头上升起来,把它那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清晨的山峦上、林莽间、溪涧中、田野里,也洒在行进中的前卫连战士身上,送行的乡亲们身上。于是,整个的大地都沐浴着阳光。阳光为春天的早晨带来清新、温暖的气息。微微的山风,吹送来一阵清芬味。
秦雪珍发现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而山间清晨的习习凉风,正把她推进那温暖、舒适的气流里。布谷鸟在林中唱着,引来一阵雀鸟的和鸣,也惹得满目的青峰翠岭,露出它千姣百媚、宛约多姿的仪态来。旖旎的山川风光,使秦雪珍立刻意识到家乡的可爱。是不是在离开故乡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生发出这种感情,她无从知道。然而,此刻,她确实具备有这种感情!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人家催她,她干脆站到路边。她要再看看亲人,把家乡的景物,重新浏览一遍。
那白云缭绕的地方,不就是老鹰峰吗?你看它突兀而起,恰好像一只雄鹰栖息在巅顶,正欲展翅飞腾、翱翔蓝天一样。而在那里,林木葱茏的地方,她曾经拣过柴,挖过野菜,讨过野果,饱赏过山花的五彩缤纷、芬芳馥郁。那一条荫翳的山路,蜿蜒绵长,留下她多少蹒跚的脚迹,记下她多少辛酸的里程。那路旁绿草如茵的地方,有一眼泉水,她常在那里歇梢,去泉边喝一口凉水,解解饥渴;而清泉与绿茵,又听去她多少悲哀的叹息,记下她多少凄凉的回忆。还有,那一抹杜鹃花……呵呵,不想也罢,今天是什么日子,为啥还想这些?
她的目光,随着思路转过来。呵,那里——
山坡上,郑二爹父女,周良森母子,徐大山的母亲,王顺福的妻儿和一些送行的老乡亲,正在向部队频频挥手致意。她想象得出,此刻,他们之中,有的人一定是热泪盈眶!呵,莲妹看见我了吧,不是?她为啥好像在大声呼喊?她为啥背过脸去了,身子靠在二爹身上?哦,幺妹,你不要这样,嫂嫂需要看到的,是你的坚强,而不是懦弱与哀伤!愿你像一朵烂漫的山花,盛开在赤水河畔!哦,穿山甲!你不必咬着我的衣襟,我知道你的心情,同样是恋恋不舍。当年,你的母亲,曾经为我和郑玉虎架过彩虹;今天,我们都是要去为干人谋幸福。回去吧,回去吧,我了解你的心!
她掰开它,朝那边挥挥手,继续朝前进。而穿山甲却穷追不舍。她只好让它送,送一程算一程,反正二爹父女会来领去的。她发觉脚下这块土地,土地上这条路,原来竟是这样坚实,自己的脚步踏在上面,一点也没有虚晃的感觉。而道路竟是一望无前,也似乎越走越宽阔——尽管遥远,却颇实在,阳光正照耀着,充满在其间。
呵,似乎有人在喊她!一个少女?莫非是莲妹!她不禁又回头眺望,伫立;伫立,眺望……而那边,一位青丝如黛,身着绿色连衣裙的姑娘,是在召唤她,好久,好久,恐怕永远不会消逝!——不,现在这只能是一位憔悴褴褛的老妇人!正是为了使她的容颜舒展、白发返青,自己才要离开她!但是,她还是要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说一些宽解的心里话:
“别了,亲爱的家乡,我的母亲!你的女儿,什么时候?一定会回来!再见!”
她极其严肃地,向她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毅然地一个大转身,迈出更坚定的步伐,走着,走着,一步,两步……
1984年国庆前夕稿完于复兴
2014年4月,二稿完于赤水
2014年国庆,三稿完于赤水
【编辑:管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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