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艰难时世
人们需要爱情,更需要面包。没有爱情,生活就会失去色彩;没有面包,爱情也会饿得苍白。可让我拿什么来养活爱情和爱情的结晶呢?——摘自霍云峰烈士日记
一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时不时还有倒春寒袭击这座美丽的城市。
滨江市机电设备厂犹如蹲在计划经济大船上的鸬鹚,体态臃肿、翅膀丰腴,目光呆滞、不思进取,基本失去了捕鱼的本领。到了四月八日,霍云峰从会计手中接过工资,一数,二百四十元。此时大宇的托儿费涨到一百一十元;供应粮本已作废,市场上的陈大米要一块钱才能买得到。交完托儿费,又买了五十斤大米,口袋就有些艰涩。好不容易熬到二十三号,黄莺也领回迟开的薪水,一百八多点儿。安排日常开销都有些捉襟见肘,就别奢望填些换季衣物了。
云峰和黄莺的工资断断续续地开。生活虽然还没到难以为继的地步,倒也捉襟见肘。适逢五一黄金周,云峰一家需要的不是休假,而是赚钱。
草草地吃过早饭,黄莺把大宇送到丁兰家,还顺便借了杆盘子秤,宛如进京赶考一般和云峰出发了。
云峰驮着黄莺向市区驰去。交通警察还没有上岗,四十分钟左右,夫妻俩就来到位于火车站东北侧的四川街水果批发市场。
小俩口在一个批发香蕉的窖内停下了脚步。门口的地秤旁站着一位三十五六岁,穿着白大褂的硕壮女人,皮肤白皙,像俄罗斯的厨娘。
秤边上的香蕉筐还掀着盖儿,让小贩随意翻看。离秤不远处安放着一张三屉桌,桌前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戴着近视镜的妇女,也穿着白大褂,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桌案上放着销售的票据和计算器。硕壮的女人推销道:“放心上吧,我们都是果窖职工,不是野户,做今天没明天的。”
开票的女子讲解道:“这是芝麻蕉,很好卖的。”
霍云峰胡乱地从大堆里拽出两筐香蕉,打开盖子翻看一下,和样品没什么两样。上秤一称,一筐71斤,另一筐65斤,去掉六斤皮,正好130斤。每斤香蕉批发价是2.2元,黄莺磨叽了半天,每斤便宜了五分钱。售货员用计算器一算。二百七十九块五。云峰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售货员接过钱对着灯光逐张看了一下,很义气地说道:“找你二十一吧!”
“谢谢!”云峰收起零钱,双手拎着一筐香蕉向窖外走去,黄莺拎着另一筐紧跟在后边。走出五六十米,云峰便放下筐去接一接娇弱的黄莺。直到这时,云峰才真正感觉到香蕉筐比丁字尺、三角板沉多了,而果窖的巷道又是那么地漫长。
把香蕉筐挪出阴暗潮湿的巷道,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过来一位卖手拎兜的五十多岁的妇女,大黑布兜子挂在脖子上,问道:“要拎兜吗?”
黄莺道:“要,卖香蕉用什么兜好啊?”
“黄色的。三元一沓。”
“不能便宜点儿?”
“拿两沓吧,你就给五块五。”
云峰道:“就拿一沓吧!”
黄莺掏出3元钱,买了一沓黄色塑料兜,上货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云峰推过自行车来,把稍微沉点的香蕉筐放在货架上,另一筐放在横梁上,黄莺一直在旁边扶着,云峰翻出绳子,把筐捆绑好。推起自行车,黄莺在后边扶着筐往回返。
都说知识改变命运,只为了到城市卖香蕉而寒窗苦读,似乎不可理喻。车梁上的筐向外侧偏斜,黄莺赶紧去扶,结果货价上的筐摔了下来。自行车趔趄了一下,车梁上的筐也被怂掉了。只有自行车把还稳稳地控制在云峰的手中。黄莺苦笑道:“我真没用,顾此失彼。”
“你来扶车把。”云峰说着,将自行车把脚给黄莺,俯下身去搬起摔在地上的大筐。
重新捆绑后,黄莺踌躇地问道:“咱上哪儿呀?”
“到徐州路吧!那儿有钱的人多。”
她也想不出好地点,就依云峰来到徐州路,靠着一棵大柳树下停车。
黄莺来扶车,他解绳索,俩人把香蕉筐放在地上后,云峰把自行车推到墙边儿锁好。黄莺在地上铺一个大编织口袋,返身打开筐盖,把香蕉一坨一坨地倒出。刚翻到第三层,看到下层的香蕉明显地绿了,心头一紧,赶紧把这层倒出,扯起一坨香蕉,还好,只是绿点儿,个头儿尚可。只是最下层的香蕉又小又绿,同上层的香蕉相去甚远。筐底层铺着厚厚的湿漉漉的紫色包装纸,就像农村妇女用过的。把空筐和包装纸用秤一拎,足有九斤多,两筐可就是十八九斤。筐皮总共才去六斤。云峰动用十五年半学来的知识,计算出成本价超过两元四,可是筐底层的香蕉连两元钱都没人要啊。
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天边的云朵,令人想起初恋的约会。
路灯亮了,夫妻俩饿着肚子,守着一摊子香蕉,就像守着刚出生的婴儿。云峰觉得对不住黄莺。好在还卖出去六十来斤,两筐能够折成一筐了。有一位骑三轮车的老爷子路过,三轮车上装满废旧的纸壳箱子和成摞的编织筐。
云峰问道:“筐多少钱一个?”
“五毛。”
云峰把筐扔在三轮车上,老人从黑色的腰兜里数出五枚一角的硬币递过来。就在接钱的瞬间,云峰的耳畔想起阿炳流落街头拉的曲子,产生了一种乞讨的幻觉。
把香蕉筐绑在自行车货架上,黄莺扶着筐,云峰心情沉重而又故做潇洒地安慰着妻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哼着小曲,推着自行车向家走去。
二
黄莺节后上班,车间主任就通知打扫卫生。大输液发生了热源反应,致使患者不治而亡。这本是厂委会管理不善造成的,无辜的员工却要付出失业的代价。
黄莺不是家庭妇女,天天围着锅台转,靠丈夫养活。听说金陵街辟为扶贫市场,下岗职工不收税。她骑着自行车去考察了两天,觉得还能卖出点儿货,索性摆起地摊儿来。
傍晚,安顿好大宇,云峰急三火四地赶到夜市儿,帮着黄莺卖了一会儿货,见行人渐渐地稀少了,便说:“咱们走吧!”
黄莺舍不得离开,道:“大宇不是吃完饭了么?就再等一会儿。”
周围的摊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云峰从架子上摘下T恤衫,递过去,黄莺小心翼翼地折迭好,装在塑料袋儿里,再装在三轮车里的帆布兜里,生怕弄皱了不好卖。
云峰骑着三轮车、黄莺骑着自行车,相伴着缓缓地行驶在夜幕中。和煦的南风吹拂着他们的发丝,给他们无限的爱抚和温暖。浩瀚的苍穹中繁星闪烁,一闪一闪的星光却没有丝毫的启示。
黄莺没顾上吃饭,先清点营业额。惊异道:“你看看这张钱!”
云峰接过百元大钞,对着灯光一照。心头一缩,纸币的边缘已经分层,水印十分模糊,主席的头像上还长出了胡须。
“肯定是假的。”
云峰没有心情吃饭,披上外衣走出家门。骑着自行车想找个小摊儿把假钞花掉。驱车来到化工区的一个烟床子,但见一个老妇人,年纪超过六十岁,和妈妈差不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右脚支地,停在付货口前。
老妇人问道:“小伙子,买啥烟啊?”
“啊,随便看看。”说着,云峰蹬起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前行。
来到一个西瓜摊前,三个小伙子守着五六千斤西瓜。吆喝得很有创意———现杀现卖。他本想凑过去蒙混过关,看到那月牙形的锃明瓦亮的西瓜刀,就有些不寒而栗;更不用说,三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啦。无奈,他接着前行。转了一个来小时,这张钱还在口袋中纹丝不动。他磨转车头往家赶,看到一个妇女借着路灯光卖伏苹果,三轮车车厢里蹲坐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
“大哥,买点苹果吧,孩儿他爸进去了,就靠我自己,还没工作!”
“没带零钱。”
“多大都能找开。”
“算了吧,别作孽啦。欺负孤儿寡母是要遭天谴的。”云峰心里嘀咕着,十分泄气地骑上自行车,回到家中。
黄莺焦急地问道:“花出去啦?”
“没有。”
“算了吧,就当交学费了。”黄莺道:“快吃饭吧!”
黄莺还在心绪不宁地清点货物,云峰到厨房去洗碗筷,鸡蛋羹已经凉了,早晨剩的茄子炖土豆,他闻了一下,并没有酸。邻居家的胖女人像是故意找茬一样,扭着大屁股端着脸盆,从屋里走出,挺到水池子前,不紧不慢地洗起衣服来。口中还哼着小曲,跟发情的猫似的,叫的人心烦。本想热一热茄子土豆,可是锅没法刷,也只能作罢。把碗筷拣到桌子上,又把电饭锅、剩菜、鸡蛋羹端到房间里,两个人坐下来吃饭。
云峰把鸡蛋羹递给黄莺,心疼地说:“你吃这个。”
“让我尝尝,茄子坏没坏?”
“没坏。”说着,云峰把剩菜都泡在自己的饭碗里。
半夜里,云峰的肚子翻江倒海般地折腾,去一趟厕所,想拉,蹲了一会儿,什么也拉不出来;几分钟又去一趟,还是什么也没有。一连去了五六次,最后他吐了个一塌糊涂。
黄莺捻亮了灯,见云峰在床上瑟瑟地发抖。心疼道:“上医院去看看吧?”
“没事儿,挺一会儿就好啦。”
“别挺啦,走吧。”黄莺搀着云峰来到厂医院。
敲了十多分钟的门,护士才出来开门,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问:“怎么啦?”
黄莺答道:“肚子疼,吐了。”
“啊,小霍呀,进来吧。”
大夫从休息室披着白大褂,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问道:“小霍,咋地啦?”
“肚子痛,刚才吐了。”
大夫向护士吩咐道:“点一针6542加氟派酸。”
护士道:“上观察室等着吧。”
黄莺捻亮了观察室的日光灯,室内有六张病床,显得空荡荡的。
云峰坐在床上,护士拎来250ml的输液,迅速地用止血带勒住他的左臂,血管立即突出了。她的技艺不错,一针见血。扎完针后,云峰静静地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地滴下,流入血液中。护士告辞道:“有事儿喊
我。”
回到家,云峰精疲力竭地睡着了,当他被厨房的锅碗瓢勺声惊醒的时候,
黄莺早已骑着自行车赶往三岔口,乘上货车去长春了。云峰挣扎着坐了起来,给大宇做早餐。收拾停当后,又到厂医院去打点滴。回到家,躺在床上,感到周身寒澈,上下牙齿敲击发出瑟瑟声响。
大宇在一旁,怯生生地问道:“爸,你冷么?”
“给爸爸盖上被。”
大宇从柜子里拽出一床被来,盖在云峰的身上。不到五分钟,云峰就抽作一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大宇又加了一床被。等恢复正常,云峰起身下地,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生理卫生课本,翻到人体结构图,详细地查看着右腹部。遗憾的是那个位置就是阑尾。他告诉大宇:“儿子,咱们还得上医院。”
“我还跟你去吗?”
“在家里,也没人陪你玩儿。”
“去化工医院了。”云峰把便条放在写字台上,穿好衣服,把所有的现金揣进口袋,领着大宇出发了。右小腹部一阵一阵地疼痛,他还能忍得住。出租车不时从身边经过,有的司机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询问道:“坐车不?”
云峰摇摇头,心想:五元钱够买两天的菜吃。
门诊室外,患者排起了长龙,云峰捂着肚子在队尾焦急地等侯着。
天无绝人之路,窦医生穿着白大褂从走廊的另一端走来。云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招呼道:“窦阿姨,您今天有班儿?”
她停下了脚步,问道:“小霍呀,你哪儿不舒服?”
“肚子疼,可能是阑尾炎。大宇过来,快叫窦奶奶!”
“窦奶奶好!”
“真快。都长这么大啦!别在这等着了,快跟我进去吧。”
云峰拽着大宇跟着窦大夫直接走进了门诊室,排队的患者发出嘘声。女医生忙招呼道:“窦老师,这是谁呀?”
窦大夫敷衍道:“小敏的同学。”
女医生示意云峰躺在床上,道:“来,让我看看。”
霍云峰躺在检查床上,撩起T恤衫。女医生用手指按压他的腹部,边按边问道:“这块儿疼不?”
云峰如实做答。检查完毕,女医生道:“看来,要挨一刀啦!去普外吧。”
窦大夫领着云峰来到普外科,交代一番就忙自己的事儿去了。云峰领着大宇办住院手续,可是押金的钱不够。找窦大夫借显然是不合适的。他给丁兰挂了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丁兰夫妇带着钱赶到医院。她觉得阑尾手术没什么大风险,就在手术申请单上签了字。
云峰被护士小姐叫进处置室备皮。小女孩命令道:“把裤子脱了。”
云峰脱掉外裤,放在床上,掀开线裤的一角,露出右小腹来。他以为备皮和肌肉注射前用酒精棉球擦拭差不多,把要割口子的地方处置一下而已。
“还得脱。”
云峰又脱掉线裤。护士说:“啥也不能穿。”
云峰十分不情愿地脱掉短裤,仿佛是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
云峰十分不情愿地脱掉短裤,仿佛是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下体一丝不挂地站在小护士面前,把男人的那点秘密毫不保留地展现给陌生的女孩子,心里很不舒服。这要是在大街上,不被送进公安局,也得抓进精神病院。护士小姐倒是习以为常,她向理发师一样,把阴毛剃得干干净净。云峰始终没弄明白,为什么割小腹要剃掉阴毛,比劁猪还费事。
从处置室走出,走进手术室,这次更彻底,全身赤裸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不知是麻醉药的剂量小,还是他喝酒的缘故。总而言之,这次手术让他彻底体验了什么是牵肠挂肚。
关于这次住院,能找到的资料,也只有出院小结——
该患者因转移性右下腹痛3天入院。入院查体:一般状态尚可,心肺无异常,腹平坦,未见胃肠型及蠕动波,未触及肝脾及包块,右下腹麦氏点固定压痛,伴局部反跳痛及肌紧张,肝肾区无扣痛,移动性浊音阴性,肠鸣音4次/分,未闻及振水音,血常规:WBC:6。9*G%,GRA:92。7%。尿常规:未见异常。临床诊断明确急性阑尾炎。于入院当时在硬膜外麻醉下行阑尾切除术。手术顺利,患者术后恢复好,切口愈合良好,现患者无发热,无呕吐及腹痛,无腹胀饮食睡眠及大小便均良好。查体:状态良好,生命体征平稳,心肺无异常,腹软,全腹无压痛,肠鸣音正常。阑尾炎临床治愈,已拆线,今日出院。
三
冰雪消融,碧草萌茸,生活却没有丝毫的转暖。五月份都过去了,三四月的工资还没有发。云峰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想起春节时高云亭的承诺,便在办公室提笔写了封信。
云亭兄台鉴:
一切安好吧!
电话中草草聊了几句,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我厂的形势一直不妙。这十几年来,除了挣口饭吃,没有任何积蓄。要说有,也就是赚个儿子。今天的境遇更是雪上加霜。开工资的月份,也就领回百分之六十;三四月份一分钱都没开,维持生计已捉襟见肘。我久居陋巷,对外界一无所知。对自己的能力,心中也没了底。贸然辞职,委实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我厂对技术人员的限制很严,调出单位几乎没有可能。停薪留职以两年为期,要交付四千元钱的保职金。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对开发区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望回信详谈。
如果开发区能够找到适合我的工作,且去掉花销可以养家,恳请尊兄代为联系。
请速回音,并告知您在开发区的详细住址。
最后,代我问候嫂夫人!
信发出半个月了,也不见回音。
云峰向谭处长请了假,直奔山前邮局。长途电话刚一拨通,话筒里传出小女子一串流利的英语,接着才是纯正的中文:“您好,我是高云亭经理的秘书。”
“您好,我是他的同学,找他方便吗?”
“请稍候,就把电话接过去。”
两秒钟后,话筒里传出英语道:“I’m Yunting Gao!”
“这个日本鬼子,居然说起了英语。”心里暗忖,嘴上却说:“嘿,哥们儿,我是云峰啊!”
“火鸟啊,你啥时候过来?”
“我想马上去,不知道工作好找吗?”
“你啥时来都行,阿拉都给你运作好了。”
“那好,我二十四日动身。”云峰选择这个日子,是他盘算着到上海正好赶上周日,不影响云亭的工作。
“好吧,我去火车站接你。”
黄莺早早就收了摊儿。吃过晚饭,一家三口到第二百货商场为云亭挑选礼物。
二十四日傍晚,天下起了小雨。黄莺送云峰赶往火车站,大宇也要跟着去,云峰阻止道:“外面下雨呢,你在家写作业吧。爸走后,你听妈妈话,好好学习。爸回来请你上饭店。”
冒着小雨乘公共汽车来到火车站。黄莺买了张站台票,一直把云峰送进车厢。列车缓缓驶出。黄莺在站台上挥手作别,距离越拉越长,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贫困潦倒时?
列车在风雨中行驶,在昏黄的灯光下,云峰把头仰靠在坐席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他坐在小船上,小船行驶在万顷碧波的澄
塘里。船的四周是盛开的红白莲花。几尾红色的金鱼闲适地嬉戏于荷叶之间。微风过处,荷浪翻滚,阵阵淡雅的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列车突然抖动一下,云峰醒了,口中的余香尚存。据说:梦到水是发财的征兆,他不是宿命的人,可好梦还是鼓舞了他,使他多了一些兴奋的因子,坚定了对未来的信心,重又燃起了希望。
天空中布满了阴云,稍倾,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云峰心情沉重地踱进站前的食杂店,按云亭留给的号码,打了个传呼。很快,电话就回了。他抓起听筒,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打传呼啦?”
“是我,云峰啊!”
“找谁呀?”
本想客套几句,人家很疏远,也只好问:“云亭在吗?”
“云亭,找你的!”听筒哐啷一声摔在茶几上,震得云峰一哆嗦。
“喂……喂,哪位?”
“我是霍云峰。”
“云峰啊,在哪儿呢?我马上去接你。”
付了话费,云峰又在小店里买了一坨上好的香蕉,每支香蕉上都贴着一枚“banana”商标。足有四斤多,花了二十元零五角。他走出小店,踯躅在广场上,心中很不是滋味。约好的事儿,干吗要失信呢?
四
时间在等待中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挺胸叠肚春风得意的高云亭才姗姗来迟,握起云峰的手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接到电话我就打的往这儿赶,不承想路上塞车,我等不及了,就在路口下了车,跑着来啦。”
“让你受累啦。”
“应当的,谁让咱们是兄弟呢?咱们肘(走)吧,先到家洗洗脸,吃点饭,睡个觉。”
云亭领着云峰坐上了一辆红色轿车,直奔开发区的寓所。这是个封闭管理的住宅小区,门卫拦下出租车。云亭摇下车窗,道:“十号楼。”
门卫敬了个礼,抬起了栏杆,出租车停在一栋楼前,云亭付了车钱,还索要了一张发票。领着云峰来到楼宇门前,熟练地按起密码,只听到吱儿的一声,云亭拉开了门,他拎着旅行袋走进门廊,云亭道:“三楼。”
云亭又解释道:“我对象上寄宿学校看儿子去啦。”
云峰一愣,没听说老兄换媳妇呀!吉林男人把配偶叫老婆、妻子、爱人、媳妇……,只有处朋友时,才称做对象的。上海这个十里洋场,把媳妇娶到家了,还叫对象———装嫩。
家中无人倒也方便。云亭借给他一个高档装牙具用的小皮包,送给他一个充电剃须刀。又用鸡蛋炒了一碗剩面条。云亭兄不健忘,他应该知道这是云峰最讨厌的食品。
王女士打回电话来,告诉云亭:“上海科技馆开馆,劳务市场也营业。”
“是吗?我们马上去。”
直到这时,云峰才晓得所谓的‘工作安排好’,只不过是云亭用以显示成就感,说出的大话而已。不顾旅途的劳顿,云峰跟随高云亭打车奔赴劳务市场和科技馆,走下出租车时,已经十二点啦。
劳务市场午间休息,科技馆也仅仅是上午开放。小雨霏霏,他们逛起了商场。云亭兄倒是个很不错的导游,云峰却没有丝毫的兴致。在一家大商场的门前,和云亭的夫人汇合在一处。
云峰招呼道:“嫂子,您好哇!”
尊贵的夫人只淡淡地答道:“啊,你来啦!”
在返回劳务市场的路上,云峰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人家两口子却如隔三秋似的,卿卿我我。
劳务市场开门了。周日是技工学校招生时间,大厅里挤满报考的中学生和家长们。云峰木偶般穿行在熙来攘去的人流中,观看着一张张招聘广告,似乎是个落水的乞丐,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竭尽全力去寻找救命的稻草。一次次在希望和失望中挣扎,虽已精疲力竭,却不轻言放弃。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一家招聘技术人员的公司。
回到云亭家,走进一套两室两厅装潢豪华的住宅。室内十分宽敞,收拾得也整洁、清新,客厅的墙角摆着两盆爬蔓的文竹,细碎翠嫩欲滴的藤蔓直冲天花板,又从另一端垂下地面;临窗放着一张摊满笔墨纸张的写字台;旁边两个红木书架上,装满了各种颜色的书籍,以日文的居多,显然云亭兄仍不时地看原版的书。
“火鸟,你先歇歇。”云亭说着,他走进了厨房,女主人回到卧室里打起了毛衣。云峰在客厅里看着29″画中画彩色电视机播放的节目。
半个小时后,云峰被请进了装璜考究的餐厅。餐桌上的食品却很平常,可以说是三人共尽了极普通的晚餐——一小铝盆水煮毛蚶、一盘干豆腐拌黄瓜、六七块剩刀鱼、半盘剩豆角。
玻璃酒柜中有十数种国名酒,云峰还拎来两瓶松花江大曲。云亭却一瓶酒也没有舍得打开。厨房里有成箱的可口可乐、成扎的青岛啤酒,云亭兄却连普通的汽水都没起一瓶。
夜晚,云峰盖着上衣躺在沙发上。因过度疲倦,睡得倒也香甜。
七点许,云亭的车来了,在楼下鸣了三声笛。
“云峰啊,我到单位吃工作早餐。你和我对象在家吃吧。”
“我出去吃吧?”
“别呀,我对象都煮完咖啡了。”
云峰的心里很感激,哥哥不在家吃饭,嫂子还给煮咖啡,也真难得。云亭下楼走了。王女士用白钢餐盘拖着一小杯咖啡和两块葡萄粒般大小的蛋糕。放在云峰面前的茶几上,就进盥洗室梳洗打扮去了。
50ml咖啡和50g面包,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也委实太少了。云峰本想不动一口就走,又觉得哥哥的面子上不好看。他两口吃掉面包,一口喝尽了苦涩的咖啡。收拾行囊,准备打道回府。电话铃响了,王女士接起电话,哼啊了一番,不耐烦地说:“云亭在劳务市场等你呢!”
“啊,谢谢嫂子!”
按着女主人的指点,云峰乘坐公共汽车,来到开发区劳务市场。开发区停电,云亭得闲从公司出来,陪着他逛街。劳务市场因停电歇业。
云亭领着云峰在合资企业间往来穿梭,不停地询问保安人员是否招机械工程师。所有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不预约,没有一家企业允许他们进去。
“你知道么,阿蒲也在上海?”
两个人来到大街上,云峰感慨道:“阿蒲也不知道变得咋样啦?胃病是不是好啦?”
“一会儿,我领你去看他。”
“别耽误你的工作。”
“没事,你能来几趟。”
云峰想到,我可是来工作的呀!
云亭手一扬,一辆红色出租车就停靠在面前。驾车的是位漂亮的女士,云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云峰笨拙地坐在他的身后。
女司机问:“先生,去哪儿?”
“阿拉去市区。”
来到市区,云亭付了车钱,道:“阿拉领侬去商场逛逛。”
“我也不买啥。”
“阿拉对象每周日都逛商场,不花个七八百不回家。”
“是么。”云峰不喜欢他那种居高临下、降尊行迂的语气。不耐烦地问道:“还找不找阿蒲啦?”
“走,现在就去。”
云峰跟随云亭下楼,来到商场的后院。眼前是一栋欧洲风格的红色的尖顶二层办公楼。并肩爬上二楼,云亭轻扣了后勤部长室的门。
“进!”声音短促而洪亮,充满自信。
云亭推开房门,云峰看到膀大腰圆的周玉蒲端坐在老板椅上,低着头,双手熟练地敲击着键盘。习惯地问:“什么事儿?”一副听取下级汇报的派头。
云亭问道:“周部长,挺忙啊?”
周玉蒲抬起头道:“云亭,是你呀!”
周玉蒲打量着云峰问道:“这位是……啊,云峰,你真是火鸟。”
“是我呀,你还好么?”
“凑合吧,快请坐。我马上就好!”
坐在红木沙发上,云峰问道:“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阿蒲不无炫耀地说:“从农机学校出来,念了两年半研究生,在合资的酒店干了两年后勤部长,国外国内来回跑,自己成立了家商社和外国人倒了两年煤,天天倒霉,听起来也别扭,就不干了。这不,又回到党的怀抱里来啦。”
云亭问:“现在收入怎么样?”
“马马乎乎吧!我和对象俩才八千多块钱,也就够零花。孩子他外婆管,一周接回来一次。云亭,你能多一点吧?你那是外企。”
“一个月完税后也就三千四百多一点,我对象在台资企业,二千四百多,还不到二千五,也勉强够零花的了。”
“火鸟,你呢?你可是咱班最会过的,一定成大款了吧?”
碍于情面,云峰没好意思说来上海找工作,只是敷衍道:“企业不太好,但还能维持。”
最惨的月份,他连五百八都挣不到,人家五千八只够零花。云峰只有听的份儿,也没心情看两个财主斗富。四点许,周玉蒲大方地说:“出去吃点饭,我安排。”
云亭赶紧说:“走吧!”
周玉蒲用京腔问道:“吃点吗儿呢?”
云亭道:“云峰第一次来,自然吃海鲜。”
“行吗?我领学生实习,一顿饭可吃掉你的半个月工资呀!”阿蒲一副知恩必报的语气,十分虔诚道。
云峰受宠若惊,赶紧道:“别太破费,吃啥都行。”
云亭道:“哎,你能来几趟。”
说着话,弟兄三个来到商场的车库前。周玉蒲掏出遥控器,轻轻一按,停在车库前的黑色奥迪车发出吱儿的一声响。阿蒲把手一扬,神气十足地道:“上车吧!”
打开前门,阿蒲在驾驶位上落了坐。云亭打开车厢的门上了车,云峰随着他也上了后车厢。
阿蒲道:“火鸟,坐前边儿!”
云峰客气道:“不用,坐后边儿,挺好的。”
“阿蒲,上哪儿?”
“海鲜城。”
汽车行使了不足五分钟,就在一幢酒楼前停下了。若是在滨江市,再远一些路,他也是舍不得钱打车的。五元钱的起车费,够大宇一个礼拜的零花了。
穿着红色制服,身披金黄色绶带的女伺者迎上前来,微笑着道:
“先生,里边请!欢迎光临!”
云峰随着云亭穿过玻璃转门走进饭店,一间大理石构筑的巨大的餐厅展现在面前。发亮的嵌花地板,白桌布上面的玻璃器皿闪闪发光。吧台上有一张曲尺形的长桌,横贯吧台的前厅,边长约五米。两盏金碧辉煌的巨型吊灯从高高的紫檀木天花板上垂下,吊灯上的无数个毛玻璃的圆灯。四周墙上装饰华丽的壁灯。靠近里侧是屏风围起的雅座,大厅里摆着十数张四人餐桌。最耀眼的是吧台对面墙壁上的瓷砖拼成的油画———夕阳下的椰林、海水、沙滩,画的正中是一丝不挂的西洋少妇,她斜躺在沙滩上,微笑着,看上去十分淫荡。谁说秀色不可餐?这可餐的秀色居然登堂入室上了墙。
打开菜谱,印着各种佳肴装在盘里的效果图和价格,云峰一看,简直要惊出汗来。红烧海参268元/盘,醉虾298元/盘,鱼翅98元/份……
“好家伙,这菜怎么点呀?”云峰心里想这哪是吃饭,简直是吃现钞。
赶紧把菜谱递给云亭。他也不推让,熟练地点起菜来:“红烧海参、软炸蛎蝗、冰鲜三文鱼……”
点过菜,服务员问道:“先生,喝点什么酒?”
“我开车,陪不了拿(你们)。”
云亭道:“吃海鲜,还是喝白酒好。”
……
服务员下单子去了。哥仨谈起了大学,高云亭眉飞色舞地谈起校医家的三鲜水饺、红烧排骨,云峰也讲起了他的小白鸽和奚桂芸。
阿蒲问道:“你真的没跟骆瑛上床吗?”
“真的没上。”
“哥们儿,你不和她上床,那个阿拉伯人为什么揍你?”
“鬼才知道。”
高云亭道:“韩如冰也真她妈不讲,两个哥们儿都让她给毁了。”
阿蒲道:“也未必是坏事儿,不到长白山区,我能考研究生吗!”
高云亭道:“火鸟,你也对她感恩戴德吗?”
“算了,都过去了。君子不念旧恶。”
酒菜端上来了。云峰和云亭平分了半斤白酒,哥仨边喝边侃。
高云亭卖弄道:“我在虹桥机场喝咖啡,一位女士踱着方步娉娉婷婷地走过来道:先生,我可以坐这儿吗?我抬头一看,老母鸡变凤凰啦。”
阿蒲道:“别卖关子啦,谁呀?”
“九头鸟。”云亭道:“我上去就给她个拥抱,没想到她抱得比我还结实。她都快十年没看到一个同学啦。”
云峰问道:“她在哪呀?”
“在澳大利亚呢。”
“干嘛呢?”
“养浣熊呗。”阿蒲调侃道:“这不算啥,班长告诉我,学委和女状元这对冤家国内互不服气,打到加拿大去了。俩人在多伦多的郊外飚车,下车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学委问:‘你怎么来啦?’女状元也不甘示弱,道:‘怎么,我来那儿你跟那儿,小心我洋老公揍你。’哥俩找了一家中餐馆大撮了一顿。女状元忘了减肥,学委把老婆孩子也扔在一边。别墅相距不超过三公里,三年比邻而居,居然都不知道。”
“是吗?”
“听说师爷快破产啦?”
“没那么严重。他在曼谷置办了产业,娶了俩老婆。我在商社时,还去过他的橡胶园。”
唠着别人的闲话,云峰似乎是在听天方夜谭,喝着酒,吃着海鲜,他一时忘掉了困顿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伊甸园。
服务员端来一盘餐后水果,问道:“周部长,还填点啥?”
阿蒲征询道:“还来点啥?”
“酒足饭饱啦!”
“好,到前台签单。”
来到吧台,周玉蒲扫了一眼服务员递过来的对账单,熟练地签了字。云峰侧面一看,一千二百多元。暗忖道:“豪门一顿饭,百姓半年粮啊!”
阿蒲还自谦道:“简简单单。”
走出酒店,阿蒲把车开到洗浴中心,要领哥俩潇洒一番。一看门票198元/位,云峰赶紧告退道:“我在家里刚洗完澡。”
阿蒲道:“以后再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走吧。”
“你住在哪儿?”
云亭道:“住我家。”
周玉蒲道:“啊,挺好。”
汽车在上海的街路上穿行,四十多分钟就来到开发区,停在高云亭的住宅楼下。阿蒲道:“我那儿还有客人,就不上去啦。你好好陪陪火鸟。”
云峰道:“谢谢你!”
“太客气了,不着急走的话,再到我那儿。”
“回吉林,到我那儿。”
“好,再见!”阿蒲鸣了一下笛,起车转弯,向大门开去。
缓步上楼,云亭道:“火鸟,你也真不识抬举,安排咱就洗呗!”
云峰道:“太贵啦。”
“毛毛雨啦,都能报销的,又不掏个人的腰包!”
云峰对慷别人之慨是不赞成的,他保持了缄默。
五
云峰从沙发上起来。洗漱毕,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门,生怕惊动了主人。云亭从门缝里探出头来,道:“火鸟,回来吃早饭。”
走出大楼,云峰心里热乎乎的。来到大街上,高楼林立,阳光灿烂。路边的老槐树和法桐树遮天敝日,和上海老街区的树木没有丝毫的分别。沿路跑步的人络绎不绝,广场上打拳的、练剑的……只有从高大整齐的建筑才能看得出它是新兴的街区。
看不到海,也听不到涛声,整个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的咸腥。
回到楼头,正要上轿车的云亭说道:“快上去吧,我对象已经给你准备好早餐了。”
云峰兴冲冲地上楼,换鞋走进餐厅,看到餐桌上摆着他的早餐———一小碗稀粥,一个一两大的馒头和一盘子底儿大豆腐末。如果是喂猫的话,也只够喂只病猫。
王女士礼让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云峰想起了一句俏皮话“找小姐吃豆腐渣,该省得省该花得花。”
昨天吃的是海鲜大餐;今天就变成了吃折摞的乞丐。打秋风的感觉是不好受的,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寄人篱下。好在他来的目的是打工。一旦找到工作,他就会搬出这豪宅,今天找不到工作,他就打道回府。云峰将领口和袖口发黑的衬衫折好,装进旅行兜里,换上崭新的衬衫和领带,希望领带的红色给他带来好的运气。
吃过饭,云峰拎着手提包告别道:“嫂子,我走了。”
女主人只待搭不理地‘啊’了一声。意思是知道了,你爱干嘛干嘛去,与我无关。云峰走出客厅,换上自己的皮鞋,轻轻地关上了门,俯下身去系鞋带。女主人还有些信不实,赶紧走到门口扯了一下门把手,又把暗锁转了两圈。云峰义无反顾地下楼,茫然地走在开发区的街路上。来到一家合资企业的门前,只见广场上竖着两面大旗,一面是鲜艳的五星红旗,一面是蔚蓝色的星条旗。电动的伸缩门禁闭着。在门旁,巨大的伞盖下站着身穿土灰色保安服的年轻人。云峰走近,保安敬礼毕,说道:“Hello,Can I help you?”
云峰一听保安说英语,脑袋嗡的一下,还是回了一句:“I’ma engineer,I need a work.”
保安并没有听懂霍氏英语。一则他知道的有限,二则云峰说的也不怎么规范。
“先生,您预约了吗?”
“没有!”
“写一份英文简历留下,需要时和您联系。”
“谢谢!我的英语不行。”云峰告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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