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杨国胜    阅读次数：54482    发布时间：2020-08-01

此时，我的身旁还放着一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梧桐树。后来才听到行人说，这条路原来栽的都是梧桐树。换栽香樟，将栽了二十来年、胸径一尺多的梧桐树全部砍掉，梧桐树木纤维粗、脆，木质差，木材利用率不高。我亲眼看到，这些梧桐树都被拉去当柴火。

我躺在路旁，树不像树，木材不像木材，是一截赤裸裸的木头。这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树的乐园，我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吗？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如此搁置在人行道，要不了几天就会因缺水而干枯。心想：这一下完了，将抛尸异域。

过了两天，那些安全帽又来了，他们在吊车的帮助下，将我慢慢地竖立起来，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扶正，撑上三根撑杆，培上一堆泥土，浇足水、筑紧土，完成移栽。我没有一枝半叶，被竖立在人行道旁，哪像树，分明是一段竖立的木头。

没过几天，我就感觉生存困难了，焦渴、饥饿一起袭来，有置于死地的趋势。一些过路的人议论着，这些光溜溜的树能够栽活吗？多可怜这些原本长得好端端的树。我真的快支持不住了，这样下去要不了两天就会没命。

正在绝望时，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来了，他们拿着水袋和针管，给我打针、输水。说来也怪，他们刚把针管插好，我浑身渐渐地轻松起来。水真是生命之源，更是生命之舟，能够把濒临死亡的生命引渡到充满生机的彼岸——我从水在身体里汨汨流动的声音中看到生的希望，得到生的勇气。尽管脚下的土地缺乏养料，但只要顶端长出叶片就能渡过饥渴难关，获得生的力量。

三

公交站台每天有数万人上上下下。他们短暂的逗留、议论、争吵、牢骚，都会捎来许多讯息。这站台与其说是公交车接送市民的站点，倒不如说是瞭望这座城市的一个看台。

我被竖立没几天，两个候车人像相声演员般地说开了。

“据说，这些从广西买来的树五万元一棵，你听说吗？”

“早听说了，现在全城都在议论呢。”

“这本地树苗场、山坡上都有的一种树，为何要花高价钱到那么远的地方买呢？”

“远香近臭，价钱贵才珍贵呗！”

“不会那么简单吧，一定另有原因。”

“鬼晓得呢！”

……

听到五万的价格，我差点惊叫起来。这笔交易从采购到采挖，再到搬运我都是亲历者。因为价格问题，那个采购人到林子里去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贬低我们，说我们这也丑，那也不行，甚至做出不想买的样子。我所在的那片香樟林属多个业主所有，地面有棋格式的边界。主人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开始他们要价每棵一万元，经那采购人左贬右贬，他们难以形成统一意见，最后以每棵五千元成交。后期的采挖、搬运费以每棵一千元承包给中介人。每棵树对外购价从六千元变成五万元。我不知道采购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更不知道那报高的部分到哪里去了。

后来公交站台有关香樟采购的议论更是越演越烈，却听不到一丁点儿辟谣的声音，而整个城市也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平静。但只要我站出来对质，什么疑点就会解决。我真恨自己不能行走、不能说话。假若我能站出来作证，一定让这些做假的人下不了台。

我正为自己欲罢不能而苦恼时，沿线的人行道板改造工程开始了。这条人行道是两前年安装的青石道砖，还显出几分新意。这次改造是将青石道板换成大理石道板。一块块表面光滑且有几成新的青石道板被当作废品处理，那废弃的场景触目惊心。这样改造的原因很简单，大理石道板价格高，外观洋气，安上它道路才有档次。这一工程就像一滴水，掉进城市这口翻滚的油锅里一样，整座城市都沸腾了。这条中心干道由水泥道板换成青石道板，再换成大理石道板，前后不到十年时间。市民对每一次变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每天听到的都是这条道路改造的话题，有的讲到激动处，还骂起娘来。我想，这如潮水般的呼声，可能不只我听到，这一工程的决策者、实施者一定耳有所闻。但相关部门是否有人过问或调查此事，我不知道。改造工程结束，议论风声平息。上级领导来检查文明城市创建工作时，连连声称这种做法很好，有创新精神，却从未提及这工程建设的过程。

后来，我还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听多了这些事，再没新鲜感，见怪不怪，反倒厌恶起来。看到自己身陷是非之地，我越发思念我的香樟王国。

我看到不远处有几棵同伴没有一点生机，好像快没命了。我不再关注周边的事，一门心思地拼命生长。我知道，自己稍不用力，就会垮下去，这一垮就再也起不来。

大约过了三个月，我呼吸顺畅，恢复生机，叶子变绿，树顶抽出一些稚嫩的枝叶，树根生出一些细小的根须。我开始端详自己的模样，我才像棵树的样子，有根、茎、叶等器官。

半年后的一天早上，一辆警车发出尖利的叫声，朝着我这边方向奔来，沿线的大小车辆立马放慢速度闪开让道。本想不理这些事，但那声音太刺耳，太响亮，不得不引起注意。此时，公交站台上的人已经议论开了，原来T城上层领导机关出现塌方似的腐败，上自市政府分管领导，下至相关部门科室负责人，因城市建设行贿受贿，全部落入法网，其中一名市级分管领导、一名职能部门负责人就因采购香樟树套取项目资金而落马。那辆警车就是押送这两名严重违法官员到监狱去服刑的。

至此，我已经明白了一些事理。看来这人世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用我这些说不出话的直面者证言，一切隐匿得再深的丑恶勾当都会暴露在阳光下。这不正印证了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日子未到”的说法吗？

那辆警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似有一缕阳光从我身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