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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虫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黔西南州德卧教育集团 袁定鸿    阅读次数:69553    发布时间:2021-03-25

霍次第不住地用手抹脸上的水,再往身旁甩。每甩一次,手上的积水,都哗哗啦啦在路旁的树叶上响过一阵。

到了镇上,惟一的中巴车上已挤满了人,车上多数人的衣服都在往下滴水。山火四人心里都压不住阵阵的窃喜。父亲霍次第取下扁担,双手抱紧最大的木箱,木箱的一角钻进了车门,但箱子总是送不进去。山火忙用膝盖抵着箱子。霍次第改变了姿势,一脚踏在车门前的踏板上,用劲往上一起手,人再往上一伸,先听得“砰”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下,霍次第已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大木箱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肚子上。山火的两个姐夫忙抢过去,搬开木箱。车厢里爆出一句嫩嫩的却很生气的声音:“报应,看你还用箱子撞我下阴不!老骚牯子!”山火抬眼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的衣服的颜色,和脸一样嫩,她肚脐下面敞着一个精致的真皮小包,此时已沾了些翡翠般的绿漆。看着姑娘愠怒的样子,联想起那“砰啪”的声响,山火这才明白是她赏给父亲一扇耳光,父亲才站立不稳,栽下地来。山火的气在肚皮里拱了又拱,他一手箍紧车门,一手绞起姑娘的衣袖,狠劲地向外拽。

“放开她!火儿别无礼!”父亲挣扎着站起来,边找谷草揩稀泥,边说,“从今天起你是老师了,谦和,是你将来每天要记住的话!”

旁边的一位老农从霍次第手里抢过谷草,气鼓鼓地说:“这是我家的,我得用它喂牛!”

山火的火又往上窜,但看到父亲的脸色比先前更冷峻,只得怏怏地退下,满脸的不服。

姑娘把车门砸得山响。车旋即启动引擎,撕破雨帘,开走了。

再也没有了车,霍次第等四人重新挂好行李,任雨肆意蹂躏,踏着尖利的新马路碎石,走着未走完的路。

到了要报到的学校,雨还不见小。几个教师回不了家,正围着火炉向火。火炉里燃烧着的,是两根断了榫头的板凳脚。一个穿了大裆裤的老人看见有陌生人进来,忙接过霍次第扁担下的木箱,自我介绍:“我是阳森,教龄28年了。”接着用手虚拢起一个圆,将视线转移到山火脸上,有些遗憾地, “今天算缺席了!论家谱,以后就叫姑爹吧!”

山火明白是校长了,怯怯地抬头想记住阳森的样子,却碰着盛气凌人的目光,心里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又重新把头缩短了些。

阳森倒也没想说什么,只满屋里乱找,很快,他手里多了一个变黑了的胶壶,他把它朝霍次第一晃,眼睛里闪出快活的光:“划两拳!天上只有紫微星,地上只有郎舅亲!”

霍次第摆了摆手,转过头背着阳森,狠劲咽了几口唾液,再回过头来。山火看到父亲嘴唇发颤,明白他的身体开始发冷。他们四人一路走来,原指望坐一趟车,不料中途变故,不得不风雨兼程。到了有火的房间,冷热相激,父亲摇摇晃晃要倒下。阳森已取开了胶壶内盖。他一手提壶,一手端碗,倒满酒,递给了山火的父亲。霍次第接过,仰着脖子猛灌了几口,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把大拇指曲了又伸,伸了又曲,良久,才嘣出一句话:“嗨!嗬嗬!嘻!酒侠!”

在山火的记忆中,父亲滴酒不沾。

山火惊讶地看着这出格的举动,却不敢阻拦。父亲喝完那满满当当的一碗酒。旁边的几个人,无奈地,把伸到半空的手缩了回来,目光由原先的几分热情,转为黯淡了。

拳没有划成,父亲拱起双手,想向所有不认识的人表示谢意。他们都变得没有了兴致,只专注地看着火炉。火炉里,一支松明子正燃得起劲,黑烟托着大片大片的尘灰,不留情面地落在向火教师的脸上和肩上。

那一夜,霍次第与两个女婿没有在学校过夜,他们冒着大雨,又向原路返回。

 

太阳明晃晃的,并不见十分毒辣,倒透着少见的凉意,已是深秋了。

山火在模仿《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韵律,教学生们随意作诗。因为是下午的音乐课,学生都感到疲倦,如果继续教下去,就谈不上什么效果。在教学中,一味地不思改进,学生就会很烦,甚至反感。有个学生这样写道:去岁九重阳/不敢登高望/茱萸年年生/却也会转黄。

山火觉得韵脚不错,也有点诗意,正想褒奖几句,却听到孩子摇摇正在教室外抽抽搭搭的呼喊,模糊听得是说家里的狗怎么怎么了。

离下课的时间尚早。对这个年仅5岁不晓事理的孩子,真有些无办法。遂开门出来违心地吼了两句,孩子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好不容易捱至下课,山火抱着自家买的电子琴出了教室,看到提前下课的一个班级的学生全凑在一个教室门口看些什么。他走过去,想阻止孩子们这种不文明的做法,却看见妻子雪妮也在教室里,脸已胀得通红。她手里拿着一把秃秃的笤帚,正在清扫那只有一节手指大小的狗屎。原来狗从破了的教室门板钻进去,在教室里明目张胆,粪发涂墙。

小狗开开是摇摇的宠物,全身大块大块的白花饰在黑底里,形成猫咪睡觉的图案。平时孩子睡觉也把它抱在怀里,还用一块薄毯子包着,以示亲昵。

这节是费吾的课。现在,开开已落在费吾的脚底下,半边脸因为受重压变得扁平,发不出一点声音了,而费吾正执着《思想品德》这本书,向学生声嘶竭力重复着搞好团结的重要性。

不知什么时候,山火的孩子已在很多人围着的门口拱进一个小脑袋,边哭边低声下气说道:“干爹!求你放了开开,是摇摇不好,风风摔跤了,我去抱他,开开才钻进来的,呜——呜——”

费吾提起了脚。开开狠劲地抽搐两下,再也不会动弹。

摇摇扑过去,抱起开开,看到狗嘴里的涎液麻线般向下淌,忍不住扯住费吾的裤管放声大哭:“我要你赔干爹!我要你赔干爹!”

费吾只把脚轻轻一带,摇摇就摔倒在地,花格童衫和那只有五寸长的小领带压在地面上,扬起一股尘灰。雪妮俯下身,抱起摇摇与开开,没说一句话,走出了教室。

山火看见费吾把舌尖向上嘴唇弹了弹,再用还没有沾上粉笔灰的右手大拇指顶了顶两个鼻孔中间有些向下垂的赘肉,阴阴地一笑,宣布下课。

 

深秋的夜实际也来得晚。

还是黄昏。

山火唤摇摇吃饭,总不见回音。两口子四处找寻,好大半天,才见着在校园下面的斜坡上,孩子坐在两株枫香树的根脚,稚嫩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想必是在哭泣。

山火支走雪妮。雪妮的脾气不是省油的灯,惹她火了,骂一天是正常的事。

山火走近摇摇的身后,看见那只小狗已装进一只塑料盆里,全身湿漉漉的。摇摇还在用心给它擦洗着,嘴里低声说道:“你好好的睡着,我央妈妈给你送床单来,我恨死了干爹,干爹的风风要病死!”

山火的脖子硬了又硬,想阻止孩子别诅咒人,但也忍不下心,只得看摇摇怎么对待开开。

摇摇费力地折断一根树枝,选定枫香树下被牛角撬松了的土,边撬边用左手铲土。很长时间后,那里现出一个坑。摇摇把开开放进去平平地躺着,“摇摇会来看你!”接着用手背揩了揩鼻涕,脸上就增添了几痕褐色的泥印。

这株枫香树很奇特,从根部就分了叉,最明显的是深秋,一树的叶火红,一树则依然黛绿,仿佛是两株不同的异种。

时间如搬家的蚂蚁,一秒就是一只,当一长串蚂蚁走过的时候,已是深夜12点了。

白天的事让山火睡不着。房外的芭蕉叶响得正欢。风里时不时传来说话声,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我尝过了,熟了。”

“那就开战!”

“舀酒来!辣辣!右边那坛糖酒。”

怎么是黎宫的声音?他平时上课后就想着回家的,今天怎么了?

辣辣是风风的妈妈。

费吾他们又聚餐了。费吾在接待同事上还真的舍得,所以他们都顺着费吾的心思,费吾叫朝东,他们不敢朝西,费吾叫撵狗,他们不敢拉鸡。待山火发现他们聚餐的真正意图的时候,好几个人已像枇杷虫一样,形成了某种气候。

山火披衣坐在旗台上。

“三连三!”

“九炼丹!”

划拳声此起彼伏。

“肉太嫩了!只是少了些,不过瘾!”黎宫的话扬得老高。

“是什么肉啊!莫非……”山火敲了敲脑袋,“会不会是开开……”

山火绕过有灯光的地方,急急走到枫香树处,发现摇摇垒起的小土堆,又成了坑了。

 

重阳。

才见重阳。

地里的青口白开始扬起了嫩叶。

全校的老师倾巢出动。这次是主任林设提出“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办法,在校园内掀起一次大的土改运动。林设的《中国革命史》刚考合格,可女儿却拿合格证揩了屁股,林设气极反笑,说道:“臭归臭,更有了收藏的价值。”遂用洗脸的毛巾抹擦干净,压到了枕头底下。

学校依山而建。几年前,校园地全是些荒废的偏坡。由于无人管理,龙猫竹、倒钩藤见阳光就疯长。老校长阳森同意山火开荒,说是资源合理利用。

山火自购了几样农具,起早摸黑,撬出了薄土下的石头。太阳下的石头经过一年半载慢慢风化,于是,坡地日渐平整。自己种在背阴处的芭蕉,好有精神。

土地划成若干块,多一寸少一寸都得割补搭配,然后抽签定主,住在校有家属的,多抽一根,已种和未种的,私自商量调剂。

山火正抽到费吾种的那片地,他找到费吾。

“你家的苗还嫩,正适合移栽,我也好撒种。”

“没那本书卖,老人种的,她挖伤了脚,你开医疗费?”费吾满脸的霜,硬生生的来一句。

“那……”山火刚想说“你种好了”,却看到辣辣向职工高凡噜嘴,像要接吻的样子。高凡就悠着石梯上边冬青树长长的枝条,影子一晃,人已插在山火的面前。

“我……我……我我我我……也得多……多多多抽一根。”高凡的颈上青筋全鼓起来,脖子也被声音拉长了。

“别急!”山火体恤着。

“我我……我也有家属,你……你不给我报出差,我就得多要一份。”

山火明白了,原来是为了那次出差。

那次是上交个人履历表。高凡把表胡乱塞在枕下,山火怎么也等不来高凡的个人履历,上面的电话都打发烫了。山火不得已先走一步。高凡却因为那份表,跑了县城一趟。

高凡说话急不得,一急,就像打摆子,不但说不出话,还全身发抖。两唇像铙子,咂咂的敲打不停。上课必须阴一句,再阳一句,学生才勉强知道子丑寅卯。年轻的教师都爱捏着鼻子,从嘴里吐出怪音,叫他“睾丸”。

待高凡把嘴咂了半天,开玩笑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平时的高凡三百棒打不出一个闷屁,今天却首当其冲。山火有些懵,细想算是明白,高凡的未婚妻,是辣辣做的媒。

山火再没兴致参与抽签,假装上厕所,在里面蹲着抽了三支烟,事情竟不了了之。分到的,不管肥瘦,都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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