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阳森任职之时,新调来的老师都很喜欢他,他高兴时很和蔼,即使你揉乱了他的头发,一声连一声叫他“峦”——当地土话,“儿子”的意思——他也不会发火。有时来了兴致,他会买来已发臭的马肉,在肉里放些白糖、草果、八角,香味出来了,大家撮上一顿。你在吃时,他会说一些“马肉配八角,死人医得活”让你开心,如真有一点儿臭味,也不重要了。
但老校长自尊心很强,谁的成绩都不能高过他,一旦有人“掉以轻心”,让及格率多他几个百分点,他就会带你到有树的地方,不说话,只一个劲掐那些高过原先枝条的嫩枝,再笨的人都会明白,这叫拍簸箕吓麻雀,后来对方自然乖了。
一次,年龄相仿的老师谢柒顶了阳森几句,阳森笑呵呵地翻出一大堆红本本,两人打赌看谁的红本本多,结果民转公的阳森倒多了一本结扎证。谢柒理屈词穷,就按赌约吃了五支粉笔,然后呻吟着请医生洗了胃。
谢柒原本是不服输的人,前几年到他昆明旅游时进餐馆,看到老外只炒两盘菜,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老板要了十盘。老外看看谢柒快吃饱了,仍没有陪客,连声说NO。谢柒把两手交叉成筛子状,回敬道:“漏?漏的汤也不给你。”结果两人都听不懂对方的话,双方对视了好一会,竟都拊掌开怀大笑。
谢柒饭饱后,就去逛外文书店。店主问要什么,他说要《唐吉诃德》,店主找来给他包好,他反身就把书丢到公厕里。捡垃圾的看见乐了好一阵,用铁钯钩走了。
谢柒就是这样的人,但阳森给了谢柒那次教训后,再没有人敢跟阳森打赌。
这所学校虽然破了点,但自古有破必有立,它的生源成了一大优势,资金不逊于其他学校。阳森在其位,司其职,谋其政,订了一个校规:凡外调的教师,除了补助800元搬家费,另给16条腿,即桌、椅、柜、床齐全,所以外地教师总要历经冷漠的接待和隆重的送行两个极端,阳森说这是充分利用本地资源,因此新教师来来去去,走马灯一样,复式教学自然成了一道风景。
等阳森退了休,山火去拜了年,就大刀阔斧砍削了鼓励调动的校规,改为:凡在本校从事教育达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分别给予不等的奖励;想申请调动的,学校不予签字,凭能力自行调出。
梦未醒,事已非,未能及时调走的,开始暗含恚恨,背地里骂山火是蒋中正,不得民心,必将逃亡孤岛。山火不置可否,静观其变,终于发现学校不像以前那样平和,而是多了一些暗流。有时总课表不翼而飞,有时整箱粉笔被倒进水里,山火多少有些明白,但君子行大礼不拘小节,也就不把它放到台面上去。即便如此,也不能避免他人调走,调走的,为泄搬家费之恨,要么抡圆了椅子把自己用过的学校器具砸得稀烂,要么就是趁握手告别之机,一下反剪了山火的手臂,让山火痛得呲牙咧嘴。
山火从不向任何人说苦衷。
那股暗流终于在集资建校开始时显露出来。
这所学校经历了三次建校的阵痛,第一次为校址问题引起群众不满,那时阳森业已退休,新校长郭度擅作主张改了校址,利益被损的群众群起而哄,堵路,抬领导的轿车。由于法不责众,领导不敢深,也不敢浅,待群众闹够了,刚想养息一下,建校资金像无人把持的小船,早已漂到了其他学校,那已推得基本平整的场地,只好留在夜里去装月亮。
第二次争取到的款项,却因一则反映另一所学校学生露天上课的新闻,只是几秒钟,款项就在山火眼里打了水漂。山火不甘心,急风骤雨地找到分管教育的女领导,她半闭了那秀气的双眼,作沉思状,直等山火牢骚够了,才用唱的声音说出四个字:你想下——课?
山火左想右想,憋着气做唐僧,被高层白骨精俘虏了。现实中那些曾大闹天宫的村民,也因世事诡谲,气再也吐不顺畅,只好天未黑,就抱起自己干瘪的老婆,一味地昏睡,独留山火摆弄残棋。山火请民工用木头支撑快塌下的房屋。民工每敲一下那些会掉渣的柱子,山火的心就紧缩一下。
最后学校列入了危改工程,建校资金通过上级划拨、群众集资和教师自筹三个渠道,并给了教师限额,三天内完成。山火还没有向教师交换自己的设想,黎宫早把嘴唇卷成喇叭,以自己为圆心,正向其他教师演讲不应该筹钱的N个理由,费吾拍手跺脚赞成,高凡拉长脖子,也想补充,游起面对黎宫,却把手往后指点。
山火看得明白,但不想说一句话。
以黎宫为首的一班人马,看着山火走近,眼带揶抑,表情各异,心照不宣看了山火几眼,走了。
山火找到出纳刘迹和会计李仪,说:“现在有一种小农贷款,称为金卡,每人可以贷8千元,如果以私人名义办理,三张卡,就是2万4,可以堵住一点资金缺口。其余的,想来多数教师会支持。”
刘迹李仪点头,然后三人分头到自己的村出具证明,再匆匆来到信用社办卡,但门已落锁。
吃午饭的时间早过,三人凑了点钱,随便找了个摊子,吃了一碗玉米饭。店主心好,特地加了点酸菜,三人鼓足劲全咽下去,牙齿也酸倒了。
办完相关手续,街上已开始擦黑。山火一行回到学校,已是子夜,应该是最静的时候。不料听见林设家人声鼎沸,黎宫正与费吾、游起和高凡对吵,那声音震得电灯不住摇晃,光透出屋外,像霓虹一样旋来旋去。
山火正想听明白吵架的缘由,不料一粒石子沿着耳朵“唧”的一声飞了过去。石子落地的声音显得很钝,山火拾起一看,是一枚叫“幺鸡”的麻将。
“谁也别走!说好是混三清六,每人30块。不拿出来也行,除非承认是狗娘养的!”黎宫那高分贝的嗓音传得老远。
“你你你……你的裤腿里咋会有三颗麻将?”高凡急着说,“你吃一颗麻将,我开300块。”
林设的妻子在清理麻将数目,连声报怨:“我的鸡儿不见了!”
山火走进林设的屋里,游起忙站起来说:“我们是打麻将喝酒,你看桌子上哪里有钱?”
“按制度办!”山火木着脸,“不用解释!”
这一夜,山火躺在床上,睡下又坐起,坐起又睡下,总觉得床单上布满臭虫,搅得自己痒痒的不自在。待醒来,蝉不紧不慢的声音在窗外扬起,预示着又是一个毒辣辣的大晴天。
山火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蝉将卵刺入嫩树枝内,树枝被刺伤后,水份不足,就枯萎了,再落入土中,来年,新的蝉从土中冒出,爬在高枝上,在一个个本来宁静的山村鼓噪,让人烦厌。
才上了一节课,黎宫又重拾旧题,说他想起了教师不能筹钱的又一个理由:如果学校修在他家门口,让他倾家荡产也值。
村委也正紧锣密鼓走村串寨,向群众作义捐动员。支书跑到学校说:“一个外镇的打工仔听说捐钱是为建校,毫不犹豫给了300块,是个好兆头!”
第三节课刚下,山火开足高音喇叭音量,向群众通报了主动借钱给学校的教师名单,并给予表扬。
黎宫听后不服气地说:“枪打出林鸟,树大招风,借钱给学校是老麻蛇进洞,再也出不来的!”
山火还通知召开建校紧急筹备会,成立领导小组。
教师们全部聚集在会议室,黎宫故意用学生的作业本打扫办公桌上,有一点儿灰尘搞得老师都捏着鼻子。
山火公布了领导小组名单。黎宫拍手大笑:“哎嗨呀,没有我的名字!”
接着,山火规定了筹钱方案与还款计划,方案里提及:凡是公办老师,每人无息借给学校500元,多余部分,按国家贷款规定本息给付,大额优先!未借钱给学校的,不列为本校编制,暂缓排课。
老师们全都沉默着。
山火把公章向方案上一压,算是通过会议决定,走出了会议室。
“这是非法集资!分明是整人!天底下没有哪个领导如此‘关心’职工,我将以工会的名义郑重宣布,全体老师罢课!有必要就让校长下野!”
黎宫堵着门,不让其他老师出去。
山火明白这个闹剧是先打雷后下雨,威力不大。果不其然,不多会工夫,刘迹与李仪开始忙乎起来,老师们都争相去交现金去了。
待刘迹与李仪去信用社交账,黎宫放学后在无人的操场上指天划地吼了一通,游起过去劝说道:“我们两个跳蚤顶不起一床被子,不如认命吧,以后多挖点战壕,看山火怎么应对!”
黎宫哭丧着脸狠命地踩摩托的启动杆,与游起追上刘迹,违心地握了他的手,并交了钱,才算完事,但从此暗地里与山火结了梁子。
其实,山火绝没有武断的意念,也是被逼山梁山,不得已而为之。
每每回忆第一次建校失败的原因,让山火好不气恼。一所原本和和气气的学校,竟让村民狠心截成两块,拉走了本村的孩子,办起“异新”小学,结果同一校园里,两所学校,两个作息时间,像张铁匠与李铁匠打架,不时地叮叮当当,乱成了一锅粥。山火建议郭度以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让“异新”小学于不知不觉中逊色,郭度采纳。但郭度耍了花枪,趁异新上课之时,大开了高音喇叭,异新的学生自然听不见老师传授什么,就都跑到外面看热闹了。
才结束一个学期,“异新”的孩子都说,打死也不读刚开办的学校,于是“异新”就在短暂的梦里夭折。
为这事,山火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曾多次劝说郭度要懂得载舟覆舟的道理,但郭度以前都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在受了些挫折后,就破罐子破摔,干脆连学校工作计划都花钱请人代笔,加上在群众中失了声望,上级把郭度调到了其他地方。于是,山火胜任于危难之秋,工作自然像踩假水,明知道根基就在脚下,细看却是些布满青苔的乱石。
山火的“摇身一变”,暗中惹恼了林设。这之前,林设请人画了一张上山虎,挂在宿舍的中堂,以志决不做士兵。他也假县城亲戚关系,四处走动,望能得到提携,但他的个性是,买一颗绿豆送人,也须四等分,留三份回家,别人如果不答允,他就跟在屁股后面,甘心听那氨气排放的旋律。
受托之人拗不过,只得请他吃饭。
城里的鸡鸭鱼肉很现存,散酒是不敢抬上桌面的,而林设天生海量,传言中说他可以喝下四大洋。这话言过其实。但是,林设喝得清鼻子长流是常有的事,他脑门的血管凸起拇指粗,也会绊倒清醒的人。为其办事的人,因为没有丁点儿实惠,反而倒贴,只好想法子疏淡。
林设其人,铁锤个儿,正三角眼,嘟噜嘴,孕妇肚,草墩腰,洗头时都得用变黑的洗发水抹一下面,只留眼睛在外闪烁猎食的光,是漫画家喜爱的模特。
一次,林设的女儿娉婷嗷嗷嚷饿。他的妻子好半天摸出两毛钱买了三块夹心饼干。林设闻讯,跑到妻子面前,努力向上跳跃,手终于可以够着了妻子的脸,一耳光扇过去,妻子的脸成了煮得半生不熟的茄子。卖饼干的看不过,忙捧了一大捧送过去,林设才由起初的铁索寒,变成尽开颜。
这只是林设生活协奏曲里的一个音符。
因为建校的事,学校自然向他借了高于银行利息的款。轮到林设建房,他借了别人的手机给山火打了一个电话。山火忙着骑车去学校翻存根,还了他的款子,再用学校以私人名义办的金卡贷了些转借给他。林设为了答谢这一盛情,趁山火空腹之时,暗地里在酒里撒了很多味精,递过去给山火。山火不知是计,趁口渴与劳累,全喝了下去,一下就不省人事了。
事后,山火烂醉如泥的事不胫而走。
镇里,隆冬时节,街上的花坛很是寂寞,而在八月底,黄花槐争先恐后地烂漫。树下花坛里所有的小虫与垃圾,被婀娜的枝条笼罩着,使街面上看起来有意料之外的鲜洁。
山火看到林设在黄花槐那端遥遥地招手,粉黄的花浪一样起起伏伏,映在林设脸上,像未成熟的西瓜的瓤涂在上面。山火凑了过去。
“终于买到了!”
“什么买到了?”
“篮球气针呀!”林设带着那种非法生了第二孩而未被人知晓的得意神情,语气回峰一转,“光出差车费就花了40块,我去外县买的!两块钱一只”
山火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林设这只独角仙,已经不可理喻地成了雌螳螂。它可以紧紧地抱住正与它交媾的雄螳螂,在自己生发欲仙欲死的快意的一瞬,毫不犹豫地咬下伴侣的头,甚至是它生存所依附的地球也想吃掉。
“你去找财务去吧,我同意这次报销”山火用手一指花坛对面的店铺,不动声色地安慰道,“不要紧!只是你应该多买两只,不过,我在那家买了5只,5角一只,够用几年了!”
林设的正三角眼的开口越来越小,眼白一瞬间全部上翻,给人的感觉是两条长了白苔的细舌头。
教师节篮球联谊赛的方案定了下来,周边弟兄学校踊跃报名。山火是东道主,得安排伙食,多数教师建议“麻辣烫”一次。林设竭力排除,说让别人赚不如自己做,吃剩的可以再次加餐,山火接纳。
菜花花期早过,但狂犬病仍在蔓延,狗价自然暴跌。不会打篮球的各行其事,山火打头,穿梭于林设房间主厨。卖狗的人跟着到了学校。费吾敞开一个大麻包,学东郭先生装狼,把狗装了进去,捆好,抡起一截木棒,照着狗头狠命敲击。狗呜呜呜惨叫连连。费吾忙将口袋倒转过来,狗已毙命。
山火正在劈柴,听说请来帮忙做菜的两个人都走了,估计是哪里出了问题,忙过去一看,不会打篮球的职工都已聚在了一起,原本用来招待客人的一大壶酒,早已不见了大半,他们正在“斗地主”,而那只死去的狗,仍孤独地躺在那儿,爬上了几只蚂蚁。
在“斗地主”的职工看到山火来了,极不情愿地站起,歪歪倒倒地去为狗开膛破肚。
篮球场上,林设嚼着泡泡糖,用手把印有乔丹图案的衣服下摆胡乱绾起来,塞在领口里,多毛的肚脐眼像汪家岩洞显山露水了。
林设一步一步后退着走,蓦地,篮球破风而来,林设顺势接过。不想对方三夹一,且势头勇猛,把他围截在中途。林设看闯不过,勾下头,趁裁判看不清,右腿弯成弓状,向中间的大个子下阴一撩,且故弄玄虚“哎哟”一声。大个子仰面倒地。裁判以为对方犯规,口哨叫了起来,球已稳稳地被林设投中。
对方要求暂停,林设似笑非笑地看着大个子,狠劲嚼了嚼泡泡糖,尔后“呸”的一声,泡泡糖粘在一丈开外的冬青树上。
由于安排做菜的职工都喝酒去了,做菜的帮手一生气回了家,晚饭拖延了些时候,天黑了才开席。山火、林设陪着其他学校的领导共坐一桌。山火看到几片狗肉像鸭子一样在偌大的盆里漂游,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不好说出来,只是侧面说了些学校欠债对不起大家之类的客套话。林设闷着头把筷子一插到底,待有了实物包在了嘴里,才含混不清地说道:“少是少了点,味道不错!”
少顷,灯光突然昏暗下来, “这是你喜欢的菜!” 林设夹起一颗花生放在山火的碗里,表现得很慷慨。
山火刚说了声谢谢,把花生放进嘴里一咬,只听“啵“的一声,就有一股粘稠的汁水涌了出来,知道上了当,忙背过身吐出来,用近视眼凑近一看,是一只甲壳虫,而林设已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其他桌的座位上去。
在小学时代,山火是吃过这种虫子的。
小时候,山火的老家有两株老核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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