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毕竟是个常常出门吹唢呐的人,字也识得几个,这就问起了崂山的作业。崂山呢,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早把作业拿给对面读三年级的会明做了,尽管崂山读的是五年级。当然纸没包住火,有一天老马还是知道了崂山逃学的事,这次,他静静地坐在大门前的梯子坎上,半天没有吧啦句话,只从荷包里掏出张裁好的皱巴巴的废报纸,用右手食指蘸了下口水,卷了支老棉烟吧嗒吧嗒地抽上。
吐出最后一口烟时,老马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突地甩了句话:“昵话昵—啊,不读书是你选的,就跟我早点讨个媳妇算了,别扫了我马德华的脸!”说完,老马取下挂在板壁钉子上的唢呐,就又出门吹唢呐去了。
老马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的。在这大塘村,眼瞅着那些个小姑娘们转眼长大,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都嫁出去了,可村里的老小伙子们就是没几个娶上媳妇。前几天,村里刚刚死了个老光棍帮贤,七老八十了,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最后就这么睁着眼睛灰溜溜的离开了人世。帮贤开吊那天,老马去吹的唢呐,这次他吹的唢呐声音最为哀怨。乘着休息的间隙,老马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帮贤的堂兄弟帮亮、帮林,对门寨的肖凯、老七,自己家隔壁的大久、大开兄弟……还有自己那大儿子阿垛,足足有十八个光棍汉了,这些光棍汉们,大的已有五六十岁,小的也奔向了三十四五,至于三十岁以下的小伙,老马还没算上来呢。要知道,这个大塘村,原本就不到二十户人家!
其实从阿垛奔三以来,老马一家为讨儿媳妇没少着急。老马这唢呐一路吹到哪里,就一路打听到哪里。开始是问问哪家有黄花闺女的,就借个买牛买马的名誉去打探虚实,但是每次话到正题,人家姑娘家就摇头送客了。也难怪,阿垛人到三十才勉强会割点草,要是走在路上遇到个人,讲话还要老半天:“啊……嘿——嘿嘿——我去割——草,刀——不快……”
跟他讲话的人等不及都走远了,他还弯着眉毛,眯着眼睛,露着满口黄牙笑得脑袋一歪一扯的。像这样迟钝得有点过了分的人,有哪家会把自家的黄花闺女嫁过来?后来就有人劝老马,管他是不是黄花闺女,二婚也好,只要找到个愿嫁过来的就行了。老马想想也是,于是又到处托人查访,看哪里有那些结婚后死了老公的或离婚回来住娘家的,就立马请人说媒。只是令老马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拖娃带仔的妇女,竟是没有一个愿意当他大儿媳。
在阿垛三十七岁那年,终于轮来了好运,隔壁栗子坪村有个罗老头,生有三个姑娘,未曾育有男孩。罗家大姑娘嫁了三四嫁,忽然提出要回家照顾二老,不愿再嫁了。罗老头找到老马,开门见山说能够接纳阿垛,可以招阿垛做个上门女婿。老马一听,老脸立马拉了下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那架势,老马早在心里咒起了罗老头祖宗十八代。说来也是,人家都说养儿防老,可老马养个儿子难道却要去防罗老头家的老?不过老马心里也清楚,若是再错过了这桩亲事,阿垛可能真就一辈子打光棍了。权衡再三,老马还是皱着眉头把这事答应了下来。罗老头家也不含糊,择了个黄道吉日,像迎娶新娘子一样,大大方方把阿垛接到了栗子坪。迎亲那天,老马亲自为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媳妇吹奏送亲唢呐,他鼓着腮帮,一气没歇,一直吹到栗子坪村。
那天,老马大醉。
崂山放下饭碗,看了看歪靠在墙根呼噜打得正起劲的老马,又转身看向正在旁边炸金花的阿妙,无奈的商量道“妙,不早了,我们哥俩拉爹回家吧!”
崂山说着,又走过去取下老马的唢呐斜套在自己身上。
“你自己拉吧”,阿妙边说边狠狠地甩出最后几张牌,“妈的,老子输光了,上山搞条老蛇卖了再说!”
阿妙也喝了两杯,说话声音不小,人们立即都抬眼看了过来,阿妙却也只是僵硬的笑了笑,转身就吹着哨子钻进了山林。
崂山没有法子,一个人拉着老马,走走歇歇,十来里的路程走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到家。老马家里的赶紧去拉了抱麦草垫在火笼边,让老马睡在麦草上。老马很享受,因为屋里那大床上也只是铺了些草而已。
老马家这些年日子不太景气,本来是五个人种七个人的田土,大家都羡慕,但老马整日东奔西走,老马家里的平日也只会上山讨几朵荞巴菌打汤喝,田土不怎么会种,阿垛本不会干活。阿妙则是农闲时在家,农忙时反而出门打工去了。剩下崂山,也就种不出什么丁丁卯卯,别人家种地,就算赊账买肥料也毫不吝啬,大把大把的往田地里放,崂山呢,肥料没买过一次,猪牛粪也没舍得丢过一撮。没饭吃的孩子长不高,眼看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别人家稻田里那金黄的稻子笑弯了腰,老马家稻田里的稻子蔫蔫的就是长得像茅草,别人家那包谷杆上左一包右一包背得压弯腰,老马家的包谷杆细长细长不背包!
“昵话昵—啊,崂山……崂山,我给你……说个媳妇……”麦草上的老马,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稀里糊涂说着酒话,“嘿嘿,能……能给我抱个孙子就行了。”许是刚刚醒来,酒意犹在,老马说话还是断断续续。
不过,说是酒话,实际也是实话,这个是有故事的,酒醉心明白嘛。这话还得从阿垛上门的前两年说起。时年崂山28岁,正好赶上贤坳乡的沙子铺看会,看会的地方嘛,其实是年轻男女互相认识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崂山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去了,结果到傍晚还领回了一位水灵水灵的姑娘。
“崂山领姑娘回家了!”不知是谁咋呼了一句。
于是,全村人都不约而同的聚到了老马家。领姑娘回家了,这在大塘村里可是件大事,按照惯例,大家都要聚到一起,等着吉时一到,就拉新人磕头,打炮火祝贺一番。磕了头就表示已经订好婚事了。
可是没想天才下黑,这姑娘的父母及亲朋便追到老马家来了,说要带姑娘回家。村里年长的太公叔伯连忙帮着老马说好话,说大塘村如何如何好做活路,说老马家的田土又是如何如何的多,说崂山又是如何如何诚实的一个大小伙子,直说到姑娘的父母及亲戚朋友一干人等耳根软了下来,同意先吃个晚饭再做商定。于是大家伙像操办自己的家事一样立即帮忙做起饭菜来。这人多了做饭菜要的是柴禾,怎奈大家生火时却找不到柴影子,老马家里的磨蹭半天给找来一捆包谷杆,害得王嫂摇摇头去自家背了捆青冈柴来应急。做菜却是个苦差事,在这个远离集市的山村里,拿个像样的菜来招待贵宾,这得让那几个经常在村里做厨的杀猪匠,费点心思。
于是有人提议:“老马,把你关在后阳沟的那几只鸭子杀了,招待客人也算有脸有面嘛!”
老马磨磨唧唧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大家追得急了,才嗫嚅道:“昵话昵—啊,我都只有这几只鸭子了,现在还在下蛋,杀了可惜”
于是没人再支声了。这时,老马家后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原来是老马家里的提着菜篮子在后园摘了一篮子泥巴豆提了回来。老马脸上恢复了笑容,走过去接过泥巴豆,转身又交给了杀猪匠。
“就拿这个做菜,好吃!”老马说着,仿佛找到了世间最美味的菜肴。
结果泥巴豆还没下锅,姑娘的父母突然反悔,生拉硬拽连夜把姑娘撵回沙子铺去了。大塘村里的人们也只得怏怏的各自散去。
之后第二年,也就是阿垛上门的前一年,陈村有个拐弯亲戚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他家里要为早几年过世的老太公立碑,只要老马去跟他家免费吹一天唢呐,他就和老马打亲家,把女儿嫁给崂山。
老马真去了,平时在村里,老马跟别人家吹唢呐都不怎么拿钱,何况能吹出个儿媳妇。陈村没通车,走的全是山路,交通不如现今已可拉马车过三轮的大塘村这么方便,要是赶个集市,需得半夜三更起床摸黑走,经过大塘村时天就麻麻亮了。立碑头一天,老马背着唢呐爬坡下坎走了二十几里路,抹了几十回汗水,终于来到这位拐弯亲戚家。虽是拐弯亲戚,但人家很是贤惠,好酒好肉招待老马。几杯红薯老烧下肚,夹着路途的劳累,老马困意立马上来,便早早睡下。半夜里,老马醒来,心里记挂着打亲家的事,一下竟睡不着了,其实,老马早知道,这拐弯亲戚家的姑娘,小时候因为摔在火笼里烧伤了脸,长大后脸上留下了有很深的印记,远近的人都叫她疤脸姑娘。老马心里暗暗思量,这拐弯亲戚想和他打亲家,肯定多半是这疤脸姑娘嫁不出去,而且又图大塘村离集市近多了的缘故,老马越想越觉得委屈了崂山。可是,自从沙子铺那姑娘被拽回去后,崂山再没有领回过姑娘了,就是托人说媒,也都没有个准信的,要说有个眉目,恐怕也只有这拐弯亲戚家的疤脸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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