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他叫金石生,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叫他,都是叫他老金。
他刚来这油田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六岁了,除了几个领导和每个队一两个从别处调来的老工人,整个分公司就属他最大了,和他一个井队的都是些小年轻,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也才二十一二,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金。他一开始很反感,觉得他们把他喊老了,可是时间久了,他也接受了。每当遇到难打的井,他就跟同队的讲,“怕个球,我老金专挑难打的井打!”
老金是云南人,这个分公司几乎所有人都是云贵川渝的人。
老金的老家在乌蒙山下的群山里,有一座老宅,甲午战争期间建成的,原本是地主家的大院,有地主一家人和老金和另一家人住,建国之后地主被打到了,这个老宅就成了四家人住。老宅对面最高的那个山头上还有个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修的一个碉堡。
老金是六十年代生的。十二岁那年,他母亲就改嫁了,因为嫌他父亲没本事,嫁到哪里了不知道。二十岁的时候,他父亲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十几里山路外的村子嫁过来的。可惜刚娶媳妇没两年,他父亲还没抱上孙子就病逝了。啥都没给老金留下,除了半山坡刚种下不久的竹林。
老金有个弟弟,叫金水生,多亏有这个弟弟,老金不至于成了孤儿。
老金的父亲去世了一年多,老金的闺女出生了,双胞胎。大女儿叫金润,二女儿叫金慧。
老金的老婆身体不太好,种地主要还是靠老金。老金快二十五岁的时候,村里的书记挨家挨户通知说是征兵办的来征兵了。老金听了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就报名了,他老婆说当兵常年不回家,又苦,万一打仗了说不定回不来了。老金不听,说:“怕个球,没人家解放军我们家还在给地主打长工呢!我没爹没妈的,我要是真打仗死球了,你再嫁个人家!”他老婆当然知道他脾气,有时候啥也搞不懂,但是谁的话都不听。
“那我们的地谁种呢?我还要带着这俩娃娃。”他老婆问,希望有一点机会能把老金留下。
“你随便种种吧,等娃娃大了让她俩也帮帮你。我当兵了每个月都有点钱,到时候都寄给你。”老金撂下这些话,他老婆也不再说了。她知道她最心爱的男人已经下决心把自己一辈子献给国家了。
老金走得匆忙。到了部队,老金也是样样都拿第一,内务第一,训练也第一。老班长经常跟他说,“等两年期满,我该走了,你留下当班长吧,带下一批新兵。”老班长说得真挚,老金也是满心欢喜,一口答应。
可是天不总遂人愿,老金的兵刚当了一年出头就出事了。那天打完靶子带队回去,有个狗日的枪膛里还上着一发子弹,他打完靶没检查,走火了,把老金左边小腿打穿了。不过好在没伤到骨头,没什么大碍,就是把老金疼得龇牙咧嘴的。
这事之后,指导员找到老金。寒暄了几句,跟他说:“石生啊,我知道你是当兵的好苗子,但是你这腿伤了,我怕以后的训练你受不住。”老金从病床上坐直起来,对指导员说:“我是军人,只要指导员你下命令,我就继续当兵。”指导员从兜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老金,“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我们商量过了,也给上级汇报过了,你还是复员吧。不过不是让你回去种地,是西南石油局要组建一个新的分公司,你去石油战线上继续战斗。只是这个分公司在山东,你愿不愿意?”
老金从来没听过山东,也不知道山东在哪。老金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袖子擦了擦苹果,猛啃了两口。“指导员,你哪弄来的苹果,甜的很啊。”说着老金把没啃过那边朝指导员递过去。
“专门从炊事班那给你要的,我不吃”。指导员把老金递出的苹果推回了老金嘴边。
“都下命令了,那我还能不去?不去我还算个好兵吗?而且我还赚你个苹果,怎么说我都不亏!”老金恢复了他一贯的大大咧咧,两人之间的空气又活泛了起来。
老金养好了伤,也就退伍了。他回家了,两个月后去油田报到。这两个月他上山去给老父亲扫了墓,把家里打点好了。他劝慰他老婆,说以后他就是工人了,虽然长久不能见面,但是日子要富裕点了。
日子到了,老金背了两大麻袋行李就出发了。火车很慢,车上人也很多,没有座位,老金就一直站着,人多到睡着了都倒不下去,三天三夜,他才终于到了山东。
刚到公司,老金就感觉被骗了。几个红砖平方就是公司机关了。偌大的空地上,摆满了钻杆套管的地方就是管子站,放了钻机的空地就是机修厂。两辆吉普车就成了小车队,三辆卡车一台吊车就成了运输大队。
“狗日的,便宜他指导员了,才得他一个苹果,亏着了!”老金在心里一遍一遍骂,但是身体很诚实。干活的时候从来没有怨言,年年都是模范,次次大比武都是第一。
和他同队的玩得最好的叫杨天游,他是老金来了三年之后来的,一开始认老金当师傅,老金带他。他比老金小五岁,但也还算同龄人,出师了之后就跟老金以兄弟相称了。
杨天游来的时候实在是运气不好,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区,他跟老金上的第一口井就遇到了井喷。那也是老金第一次遇到井喷。当时那口井在河边上,河对岸是大路。来的时候的运输车没那么重,能从桥上过来,但是固井车不行,太重了进不去井场,所以井喷迟迟压不住。
队长一看没法,大家都成泥人了,直接让把吊车叫过来,拿钻杆现搭一座桥。吊车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一个个泥人就一根一根先把钻杆扛到河边。最后固井车终于进来了,才把井喷压住。
晚上大家一起去澡堂,老金第一次在人前泄气了。“还好是没死人哦,妈卖批,老子不球干了,回去种竹子算了,我老爹种那片竹子现在怕是长大了,有人来收,能卖不少钱!”老金这话没有对着谁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所有人说。
杨天游说话了,“老金,你平时不是干啥都冲在前面吗,今天咋泄气了?而且你不是当兵的时候都被土匪的枪打过吗,你怕什么死?”
老金经常跟队上的人讲他当兵的故事,只是他从来没说过他腿上伤疤的真实来历,他吹嘘说那是部队剿匪的时候被土匪打的。大家都看见了他的伤疤,也就没人怀疑了。
“狗屁,又没跟你说,我自己说着玩。”说着把自己还没洗干净的手往天游屁股上一拍,大家都哈哈一笑,这事儿就过去了。
从那之后,老金还是原来那样,干啥都争第一,干活比谁都卖力,只是开始经常把他爹就给他那片竹子挂在嘴上了。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老金来这油田已经二十年了。杨天游成了老杨,还和老金一个队。老金当队长,老杨当书记。他俩私下还是称兄道弟,偶尔喝几杯小酒。
早些年老金把老婆和两个女儿接来了,这下子他那山里的老宅彻底没人住了——和他们家同住那三家,早就在山脚下盖了新房子了。
这十几年,原来的公司也从荒原上几间平房变成了正经有办公楼的公司了。家属院也全都修了六层的单元楼。可是就是招工不好招,都觉得太苦了,干这活就是活受罪。于是公司的领导就好几次动员,说是让老工人子女来报名招工。有的老工人给自己儿子报了名,儿子爽快答应了,这算是比较少的。更多的是子女不愿意来,或者是子女和老辈子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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