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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不语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省黔西南州赛文学校 王永梅    阅读次数:7215    发布时间:2025-07-22

 

第一声炮响在天生桥的崖壁凿开时,父亲和叔叔们破旧的衣服便再没褪过泥浆色。晨雾未散的工棚里,三个男人蹲在煤油灯下分食奶奶腌制的咸菜疙瘩,四叔总把最后半块掰进父亲碗里,说"二哥扛着最沉的钢钎呢!"小叔也会把碗里的包谷饭擀一半进爸爸的碗里:“二哥最辛苦,二哥多吃点。”他们饭菜还在喉咙没有咽下,就踩着竹篾扎的云梯攀上峭壁,后背汗碱结成霜花,混着爆破后的碎石灰尘簌簌掉下,远远望去,我的父辈和他的工友们,一个个都成了飞檐走壁身手敏捷的大侠。

    粼粼的波光继续唤醒老父亲尘封的记忆,耳边的微风是父亲在回忆里轻轻地讲述。

1992年的腊月格外的寒冷,工人们开始浇筑大坝第三十二仓的混凝土。技术员小杨的新婚妻子头上包着红头巾,翻过一座座山梁,她鲜艳的头巾在风雨里烧成火把,背篼里的腊肉却透着引人唾沫直流的香甜。她抱着暖水瓶端着饭碗站在仓面外,看丈夫和工友们在蒸汽里化作剪影。“你们搞水电水利的,娶机器当老婆算了!还要老婆来干什么?”她嘴上一次次的嗔怪,却把嫁妆钱换成了三十双加厚劳保鞋,加上自己做的几双自己做的手工布鞋送给了她老公所在的工作小组。有一次这个技术员在引水渠发现管涌险情,连续值守七十小时晕倒在闸门旁,在德卧水电九局医院抢救时白大褂扒开他湿漉漉的工作服,胸口处的工装包里却掏出那条褪了色的红头巾。

工地上的林小妹是唯一的医生,她总背着急救箱追着爆破声跑。她在江边搭的简易卫生所里收养了一些流浪的猫狗,那夜岩壁塌方,那只老残的母猫突然发疯般撕咬她的裤脚。她撵着猫跑到半山腰时,泥石流轰然淹没了那简易的卫生院。后来她在给产妇接生的夜里,用手术剪剪断脐带时哼起了布依族山歌——那是这片土地对生命的祝福,她那不太熟练的歌声混着婴儿啼哭与江水轰鸣,成了对生命最原始的礼赞。

十八岁的二毛叔第一次下导流洞时尿湿了裤裆——潮湿的岩壁上渗着血珠似的锈水,领队的工头把应急灯系在他腰上:“你别怕,就盯着我的脚跟走。”后来那盏灯真的救了他的命——塌方得瞬间,工头一把把他推进支护架缝隙,自己却被压碎了三根肋骨。在水电九局医院的手术室外,二毛叔攥着工头口袋里半融的奶糖哭成泪人:“你说出洞要教我读书写字的……”几年后,二毛叔在灌浆浇板的作业中发现了岩缝渗水异常,嘶喊着疏散了二十多名工友。洪水冲毁设备那夜,他在值班日志上歪歪扭扭写下:“今日无事故”,署名是工头的名字。

汛期来的那夜,父亲和二十几个汉子用麻绳捆着腰,在激流里筑人墙。月光劈开乌云时,他攥着四叔被岩石刮破的手腕,血水混着江水在指缝间凝成暗红的琥珀。他笑着对四叔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像当年打鬼子的英雄"。父亲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笑得爽朗,却不知钢缆早把肩头的茧子磨得裂开渗血。收工后的黄昏,父亲常坐在未凝的水泥管上抽着水烟筒,一边听着水烟筒咕嘟嘟、咕嘟嘟的声音,一边看对岸新架的铁塔像巨人将晚霞切成菱形碎片。叔叔们用钢钎敲击石壁喊着嗨扎嗬——嗨扎嗬——那些粗犷的调子撞碎在峭壁间,惊起一窝窝岩燕,扑棱棱掠过正在浇筑的混凝土坝体。

老父亲说1986年的春汛来得比往年凶猛,工棚里油灯摇曳,负责做炊事员的王姨妈往铝饭盒里塞了最后一把酸腌菜——那是给隧洞里三天没出来的突击队的。有一次刚筑好的坝突然塌方缺口,一瞬间坝上的十几个人被奔腾的江水冲得无影无踪,有好些人,大家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当时那些褪色的安全帽扣在嶙峋的巨石上,像一簇簇坚韧倔强的野菊花……今天我们看到的大坝,揽月吞云巍峨壮观,却不知泄洪闸门某处凹痕是当年抢险时某个工人的脑袋撞上去留下的生命的印迹。每逢清明,总有人会想起他们的亲人,是在修大坝时失去了生命——那些永远留在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魂灵,早已化作涡轮机永恒的震颤,夜夜与江涛同眠。

当第一盏水电站的明灯刺破南盘江的夜色时,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正蜷在运沙船角落啃用桐子叶包着的玉米粑粑。他们后颈晒脱的皮像幅褪色的地图,蜿蜒的褶皱里藏着红水河、天生桥和亲人的名字——这些普通的民工,用自己最为朴实的用血肉之躯,为山河刻下了年轮,为自己的青春上了亮丽的色彩。

1991年,南盘江被国务院盖了一个红红的印章南盘江滚滚的波涛便注定要化为电流的脉搏。当时年幼的我我随着他们一起去黔贵边界游玩,在我们拐出九十九道弯时,两省的界碑被山鹰的翅膀掠过,

雄壮的桠杈大桥横贯黔桂,像是月下老人多情的红绳,一头捆住了贵州的德卧镇,另一头绑住了广西隆林县的桠杈镇。天生桥二级水电站如同一个钢铁巨人,站立在贵州省安龙县德卧镇的炊烟与广西隆林县桠杈镇的怀抱中——雷公滩。雷公滩的险要,在黔贵两岸有不同的版本在流传。贵州人说这里的惊涛骇浪是夜郎王手持斧头开山的余响;广西人却说雷公滩翻滚的浪花下藏着刘三姐抛的绣球。

从红岩坡俯瞰,雷公滩上长出的大坝恰似绣娘手里银色的梭子,将黔西南的苍茫远山和桂西北的翠谷织成了锦缎,当年马帮运钢缆的马蹄印还停留在德卧镇的青石板路上,测绘队墨水的清香还停留在桠杈老茶馆的陶碗里,界碑旁八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榕树就是最好的见证。它把根扎进贵州的红土地,枝叶却向着广西方向生长,宛如奔腾在引水渠道里的南盘江水,它不仅有着云贵高原的风骨,也有岭南丘陵的万种柔情。

施工中的雷公滩没有了昔日的寂静,推土机在峭壁间啃噬岩石发出开闸洪水般的轰鸣,爆破声惊飞了沉睡的岩鹰,峡谷里升起的烟尘唤醒了沉睡千年的河谷。凌晨三点的工地上,探照灯的光柱刺破浓雾,照见一群驮着腰、弓着背的身影。那是我的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泡在齐腰深的积水里,铁锹与水泵的轰鸣声撕碎了夜的寂静。他们的早已灌满泥浆的胶鞋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冻得发紫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可他们却没人停下。有人开玩笑说:“咱们这是和龙王抢地盘呢!”另一个人接着说:“我觉得我们是和阎王爷扳手腕呢!”笑声未落,远处传来爆破的闷响,山体震颤,碎石如雨——那是天生桥二级电站的导流洞正在一寸寸凿穿南盘江的筋骨。这里的人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着喀斯特地貌的诡谲:溶洞如蛛网密布,涌水突如猛兽,甚至曾有整个施工工地在瞬间被地下水吞没。

我曾经听过四叔不止一次念叨:“当年扛着钢钎下隧洞,耳朵里灌满水声,像极了阎王爷在催命。”可正是这些默默无名地“与龙王爷抢地盘、与阎王爷扳手腕”的人,硬是在破碎的岩层中浇筑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坝体,宛如天神遗落的盾牌……

老父亲如数家珍般的话语被风吹得四散而去,沙沙作响的何止是往事,更是十万建设者嵌进混凝土的呼吸与心跳。

当首台机组开始旋转,南盘江的水化作电流,沿着铁塔编织的琴弦东去。电线杆成了新的琴柱,西电东送把1990年代的经济狂想曲弹奏——一夜之间,街上的青年们穿着喇叭裤跳舞,像被电流激活的精灵。对岸的隆林县桠杈镇突然多了录像厅和霓虹招牌。附近村庄的寨老却盯着水位线犯愁:填土造出的新田硗薄如纸,两百亩耕地喂不饱四百张嘴巴。渔船搁浅在库区的淤泥里,成了晾衣架;祭山神的仪式改到了变电站围墙外,燃烧的香烛把气味飘进冷却塔的白雾……只有那座加固后的桠杈大桥依然忙碌:卡车满载广东先进的电子零件,满载着贵州闪着金属光泽的矿石;满载着广西香甜的水果在川流不息,沉重的轮胎印碾碎了桥缝里最后几株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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