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缓和的局势,再次紧张起来。父亲看清状,知道自己努力也是白费,遂打消妄念。
父亲怏怏离开牛厩。父亲愁绪万端,寻思去找邻人帮助穿牛鼻桊。那些无法避免的央求、款待、感念、报答等等,一系列尘烦俗虑涌上心来,压得他头脑沉重,烦躁难安。
当时我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儿男,颇有一把子力气了。我可以挑满满一担水行走。上山打柴,收获一大背篓湿重的树疙篼,负重行走五公里背回家来,全程只歇三五气。还可以用我家那副沉重的大青石磨子磨苞谷面。我用木甑子蒸的面面饭蓬松细软,像箐头人做的一样好吃。
“箐头”是山区的统称。山区水源奇缺,多旱地,绝少有水田产大米。“箐头”的山民成年累月以净苞谷面饭作主食。工多艺熟,他们做的苞谷面饭,堆到碗里,颤颤巍巍,蓬松泡泛,松软湿润,入口不燥。
做苞谷面饭需要很好的炊事技术。兑水少了,蓬松有余,柔软不足,干燥难咽。兑水过多,湿溻溻的,上甑子里蒸的时候,饭会“唱歌”。听起来很浪漫,其实是水蒸气窜不上甑口来,憋在甑底,憋急了,硬性从甑底挤出时,将甑脚水“吹”得噗噗响。
一听饭唱起歌来,有经验的人断言说:“苞谷面淋得太湿了,蒸不上气!”别急,这也有方法化解。取一双筷子,揭开竹编甑盖,用筷子竖直往下插,直透甑底,疏密有致地在一甑饭里到处打洞,将郁积甑底的蒸汽导引上来。
这样虽能勉强把饭蒸熟,成品的质量却大打折扣,板塌塌的,吃起来口感差,适口性不好。一顿吃四五碗饭的成年人,强咽这样的饭一两碗,还一脸苦相。仿佛吃的不是面面饭,而是粗粝的其他劣质食物。
我做面面饭时,力求把水兑得刚刚好。第一遍“合面”的时候,用六七寸宽的木质“合饭铲”翻来覆去碾压,仍未能杜绝里面的面疙瘩。如不处理,上甑蒸熟,那就成了死面疙瘩。紧实难散,虽可食用,口感极差。为了杜绝面疙瘩,我不厌其烦,将兑水拌匀、揎松之后的生苞谷面,再用筛子过一道,把面疙瘩筛出来,专门碾压,使之全部松散,化为苞谷面,再一起上甑子去蒸。这样蒸熟后,再不会出现死面疙瘩了。
经过蒸熟的苞谷面还不是成品饭。舀出来放饭簸里,揎散,浇湿,然后上甑再蒸。这道工序,本方汉族同胞谓之“分水”——我疑心是“喷水”。方言里的“喷”,读fen,与分谐音。我们民族则谓之“淋饭”。这更直白。用水淋湿第一次蒸熟的半成品面面饭。
将蒸熟的苞谷面饭再次浇湿重蒸,以增加它的柔软度,增进适口性。“淋饭”或曰“分水”,也是很有技巧性的。有的人把熟苞谷面碾散后,边浇水边用合饭铲搅拌,这样整治出来的面面饭容易“含浆”,吃起来“腻嘴”,也是不完美的食品,好面做不出好饭,倒胃口,煞风景。我把熟苞谷面碾细后,大胆浇水,浇足浇透,不必顾虑。之后别急着去翻弄它,让它在饭簸里静置一段时间,使多余的水分从饭簸的篾条间隙渗漏出去。这样,既能保证充分湿透,又能避免水分过多。然后再翻动,揎松,上甑子里二次蒸透。这样做出来的面面饭,蓬松柔软,即便凉饭冷吃,也很可口。
——离题太远了,回过头来再说穿牛鼻桊的事。
我有了一把子力气,对于穿牛鼻桊这个难题对父母形成的困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试图替他们分忧解难。
我自感可以不用求助外人,自家父子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主动请缨:“不必麻烦别人。我们可以把牛鼻桊穿回去。”
父亲闻言,像看到突然降临的观世音菩萨,感到震惊和欣慰。继而又泄了气。他觉得我是初生牛犊,痴人说梦,讲不负责任的话,哄他高兴。
“看你能的!那可是一头大水牯呵!你小子有胆去做,我还担心它一脚踢坏你,一扁角撬伤你嘞!”
父亲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打起了鼓。但我好面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想轻易被否定,绝不退缩:“让我试试吧。您和我大哥打帮手,助个力就行。”
我把我的计划向父兄和盘托出。他们听后,半信半疑,有些心动了。父亲“准奏”。父亲把手里的牛鼻绳郑重其事地交给我,像国君亲授臣子传国玉玺或尚方宝剑一样。
父亲递给我的为何不是牛鼻桊呢?还没到用那个东西的时候。我把牛鼻绳从父亲手里接过来,也搁到一边,暂时还用不上它。
我家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我这可不是附庸周树人先生之风雅,我另外还有话说。
这两棵梨树一般高一般大。其中一棵是“泡梨”,又称大白梨。大白梨细皮嫩肉,像处子的乳房,惹人怜爱。轻轻一掐,能掐出水来。梨子个体通常有海碗口那么大。有少数更大,像小一号的白色排球。捧着一个大白梨,张大嘴巴啃一口,细致的果肉里饱含的蜜汁,多得连嘴巴也兜不住,从嘴角流溢出来。即便大胃王也只能吃一两个。一般人吃一个,就“咯、咯”打起饱嗝来。娇滴滴的女孩子吃得细,啃小半拉就放下,说啥也吃不完。
另一棵是“饼子梨”。我们印象中的饼子,是干壳饼那样式的。“干壳饼”巴掌那么大,扁扁的,圆圆的,一口咬去,满口碎屑。那蜜果儿底部和顶部平,下大上小,像大棒秤的铁秤砣一样敦实,缘何谓之“饼子梨”?不管它,名称而已,也不可考。饼子梨的皮色青,厚实粗粝,啃起来有些费劲。大白梨连皮带肉一起嚼都堪可入口,饼子梨不行。用嘴啃掉白梨的皮时,我们习惯于把汁啧干咽下去,再把渣吐掉,像吃甘蔗一样。“你吃苹果我吃皮”,皮的滋味跟果肉有所不同,可以品咂。“饼子梨”的青皮却糙嘴,还带酸涩,不可口,赶紧吐掉。刚刚成熟的饼子梨果肉有点硬,也还堪可食用。饼子梨独特的酸酸甜甜,别具风味。
饼子梨比大白梨成熟得迟一些。晚秋,树叶凋落殆尽,光秃秃的枝头却缀着一簇簇吃不完的累累硕果。它们沐浴阳光雨露,皮由青变黄,老者变得蜡黄,个别呈现醒目的金黄。梨香满枝,有小指大的“牛角蜂”闻香而至。“牛角蜂”一身锦绣,黄黑纹一圈一圈,间隔有序,精致华丽。可别被它美丽的外表迷惑。“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儿针”,那针会注射剧毒。江湖传闻,许多深山烧采蜂人捅了牛角蜂的窝,招到蜂群围攻,被它们的毒针蜇伤,有的甚至丢了性命。俗话说“捅了马蜂窝”,惹了不该惹的主。牛角蜂是不是大黄蜂呢?未曾考证。它的身形,真像短而圆粗的黄牛角。水牛角弯且长,扁而方。牛角蜂吃不吃梨子的果肉?未仔细观察,不敢妄断。我亲眼看见它们使坏,用尾针深深刺进那黄熟的饼子梨里,注射毒液。被注入蜂毒的梨果,针眼慢慢变黑,病灶向周围环状扩展。越扩越宽,最初像黑痣,继而如逗点,渐渐像分币……一分,两分,五分……后来发展到银圆大了……不断扩展,只要不采摘,梨子不自行掉落,那黑斑就无限延展,直到全体病变,整个腐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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