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愤青
通往牛头山顶是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两旁森林茂密,狭窄阴暗的小道上挤满了上山取水的人,老人居多,夹杂着一些青少年。有城里人也有乡下人,穿着打扮各式各样,有的衣着入时,有的穿粗布百纳衣,花花绿绿,像在丛林里移动的万花筒,也像一群逃亡的难民。人影幢幢像蚂蚁互相拥挤,堆叠为一团向上挪动。有人把两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空瓶串起来,挂在拐杖头高高举过头顶,飘然如行进中的旌旗,丁当如风铃脆响。还有人把瓶子当乐器,或对着唇横吹,悠扬如笛;或用手揉捏,嘎嘎之声不绝于耳;或相互打击,嘣然有声,嘴里慢悠悠迎风吟唱,苍凉之音横贯山野。有病人实在太羸弱了,精瘦得只有一身皮肉,一步一摇头,一步三喘息,四脚朝地背朝天攀爬上坡,如背负沉重包袱的大甲壳虫。后面跟着招扶的中年妇女,只管像看赶牛一般跟着,也不出手相帮。
“太无情了,老人走不动,怎么不扶一把呢?要不帮老人打水回去?真是人心不古啊,干脆想个办法,把生态水接到博物馆,省得大家跑路。”
“别别别。”汤镇义说:“收起悲天悯人的善心吧,真要这样做,将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唾液也能把你淹死。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叫生态水,小天池的水必须早晨第一抹太阳照射,并经天师行功做法开天光,才能称为生态水,这叫集大地之精华,取天上之朝华,吸自然之甘露,方能有养生益寿,还必须诚心领取,任何强取豪夺,或通过他人之手,灵气消散,功效全无。
司马南山默然。
“把现代的东西强加给他们,破坏了人与自然联系的纽带,感受不到自然充满善意的馈赠了。”
“嗯,人类靠大自然最富善意的馈赠而成就,没有自然的善意,人类就不成其为人类了。”
汤镇义语重心长地说:“在博物馆,在伊马,在整个月亮山,人们能以自己的方式与自然对话,我们不能用常规思维来看待这里所发生的现象。”
是啊,入乡随俗。司马南山心想,仗着年轻又身体健康,他噔噔噔超越了许多人,往前赶去。汤镇义忙叫住他:“别这么急,赶早也没有用,轮不到号。”
“不是自然山水么?还按号取水?”
汤镇义掏出两个精致的竹制号牌,类似于古代的腰牌,一种变相的身份证明,说:“按牌取水,按牌收钱。”
“还收钱?你不是说,这里最忌讳的两个字,一个就是钱,一个就是病吗?”
汤镇义嘘了一声:“不说并不等于不能做,现在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用来卖钱呢?”
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生活吓一跳。在公司经常听到银行和投资者说“钱荒”,现在随处可听到普通老百姓“钱慌”。整个社会都被这钱玩得溜溜转,忘记了方向忘记了生活甚至忘记了自己姓什么。
路旁大石礅上坐着一个胸前飘着美髯白须的老头,特意招呼他坐坐,歇一口气。司马南山气喘如牛,见一旁的石头平坦光滑,一屁股坐下去。老头戴着一副铜质圆框大眼睛,上身穿黑色对襟衫,穿一条肥大的短裤,两条瘦脚杆没有肉,像两根青紫色的柴棒棒,脚下套着一双彩色“神鞋”。头颤颠颠的、一张没牙的瘪嘴蠕动着,声音从鼻子和嘴两个地方出来,特浑厚:“兄弟,据我多年观察,不说权的地方最讲权力,不说钱的地方最讲利益,挂着人民牌子的大院,恰似深宅大院,警卫森严,唉,这个社会,你必须正话反着听,反话正着听。”
又是一个老愤青。司马南山听了想笑,问:“大爷,你多大了?”
美髯老头透过眼镜上方瞪他,言语有几分不快:“你就是新来的老板兄弟吧?你不能叫我老大爷,按规矩只能叫我老兄弟。”
“对不起,老兄弟。”
“对啊。”美髯老头仰头朝天,眯着眼睛得意地笑:“社会是分阶层的,同志从来不曾是平等的同志,兄弟哪里会是真正的兄弟?”
怪老头一个。司马南山心说。老头掀起对襟衣衫,露出木乃伊似的肋骨,像死于创伤的风干尸体,到处都留下疤痕,还深陷进去两个窝,丑陋而恐怖,触目心惊。头顶的一个疤,没生头发,光艳玉亮,形如疤瘌。美髯老头见他审视伤疤,将手指点了点头顶:“看见了吧?这是我的一位老部下干的,我手把手教他写字,战场上与他生死相依,我把他当成最可靠的同志和战友,一直带在身边,在某一个黑暗的夜里,他带人来抄了我的家,把我带到批斗会场,夜晚用一百瓦的灯泡在我头顶点天灯,后来又打断了我的两根肋骨,当时得不到医治,未能复原,成了一道刻在肉体上的永久性精神创伤。”
他的故事令司马南山触景生情,指挥月亮山剿匪战斗失去胳膊的爷爷,批斗时又被打断了腿,只能坐在轮椅上,还被关押进牛棚,受尽了屈辱和折磨,连累父亲也下放到月亮山住牛棚。
“在混乱的时代,和黑暗的夜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司马南山说,“他们,不是有人出来为当年的罪行道歉了么?”
“道歉是个人行为,是良心发现,不足以改变民族文化与道德的劣根性。当年有些人是故意而为之,是犯罪,不是一句忏悔就可以抹杀其罪行的,所以有受害者,拒绝接受道歉。”
司马南山骤然心惊,道:“忏悔,有,总比没有强。”
“假意的忏悔,不仅没有促成整个社会的良心发现,提升道德水准,反而有可能掩盖自责,掩盖罪行,冲抵人们自省的道德自觉。”
“如果这是一个民族内省的开始呢。”
“我们,有时仅仅需要真相,但,谁能告诉我们真相呢?”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镜片,老头子目光如炬,如锥子般尖锐地穿透玻璃。他碰到司马南山的目光,明亮而尖锐的眼睛暗淡下去,颤颤地撑着腿站起身,司马南山想伸手去扶,被他举手挡开。
“保命吧,这半条命活得更长一些,让我看得更远更清楚一些。”
“你身体还那么硬朗,肯定长命百岁。”
“半条命也叫身体硬朗?这就是你所称的真诚?”
司马南山脸忽地烧了起来,无地自容,嗫嚅道:“老,老兄弟,请问您贵姓?”
“我姓顾,刘备三顾茅庐的顾,单名一个池字。”
仿佛一阵贯耳惊雷,把司马南山震得呆了。顾池被称为当代最清醒的知识分子之一,被称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也是司马南山最为敬重的人。公司筹备十周年庆典的时候,他想请顾池老先生作为重要嘉宾出席庆祝大会。顾池老先生泊淡名利,深居简出,从来不出席任何社会活动。司马南山引为憾事,想不到在这里意外碰见了他所景仰的人。
“顾,顾老先生,久仰久仰。”司马南山快步上前,站在顾池先生一侧。瘦弱的顾池先生犹若一座高山,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顾池先生深邃而尖锐的目光柔和起来,充满了长者的悲慈和关爱,纤瘦的手像扬柳枝一般轻扬地随风而起,按在司马南山肩头,老先生的手有淡雅轻盈的书香,又包含春风化雨般的温情,如果把他的手喻为菩萨轻拂甘露的杨柳枝,司马南山也不会认为过喻的。
“老板兄弟,别激动,你面前的顾池,与你精神上认可的顾池,并非同一个人。”
“我叫司马南山,小名小山,叫我小山就行了。”
“小三?呵呵,时下最为流行,最为有趣,最为神秘,最让人紧张,最为扣人心弦的一个时尚词语。”
顾池先生幽默的话把司马南山逗笑了,气氛变得相当轻松愉快。
“您是新时期最伟大的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不待他说完,顾池打断他的话,笑道:“吹吧,你就尽管吹吧,你叫南山,刮起一股南山、月亮山的风,让大家多凉快凉快。”
司马南山笑了,问:“您说,眼前的您和那个我未曾谋面的顾池,怎么不是同一个人呢?”
“眼前是凡夫俗子的顾池,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有普通人所有的缺点。你先前认识的顾池,是一个精神上的顾池,那个顾池清新、飘逸、优雅、聪明且不食人间烟火。”
“哦?”司马南山惊讶地张大嘴。顾池老先生的说法令他耳目一新。
“借用钱钟书先生的一句话,吃着鸡蛋的人,为什么要认识生蛋的鸡呢?”顾池老先生说,“你认识了带着清灵仙气的顾池,为什么还想见识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顾池呢?这会令你失望的,你也有过这种感受吧?”
“顾老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想到顾池已病入膏肓,像他们一样为延续生命而挣扎吧?”
顾池超凡脱俗,鹤立鸡群,与蜿行如蚁的病人截然不同。他说:“我眼前的顾池先生,同样有神仙气质呀,见到真实的您,越发让我敬重了。”
“那是因为你的善意,一个病老头只能让人心生怜悯,产生深刻的同情,而不是其它。”
“不,不。”司马南山说,“我早就想见您,有一事想征得您的同意。”
“什么事?”
“现在时兴给名人建馆,成就贡献远不及您的人都建了馆,我想建一座顾池哲学馆。”
“不,不,小山兄弟不能这么做,老夫无才无德,你这么做会让老夫折寿的。”
“不,我必须说,有些人之所以被建馆,是因为他们生存在体制内,为体制做出了贡献,您为国家和民族做出了贡献,我想通过建立一座哲学馆,推进中国人独立、自由的哲学思维,拥有更深厚的人文精神。”
“这是一个提倡技术的时代,人文精神被边缘化了,赚钱的技术成为社会最高的指导思想和哲学精神,以及道德准则。”
“是的。”司马南山说,“利益成为最高准则,道德和思想面临着全面溃败,世风江河日下,我才希望为您建一座哲学馆,希望它成为一面精神旗帜,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在公司做得最好的时候,毅然退出江湖,研究不同族群文化,从中寻找生活的真谛。也想借此摆脱技术治国这样功利性的东西。”
“你的思考在目前很有意义,对于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民族,对于一个传统文化链条具有沿续性的国度,尤其意义非凡。”顾池先生流露出赞赏目光。
司马南山笑问:“顾老先生,哲学馆的事,就这么说定了?”
顾池先生喘口气,问:“你认为建一座馆,真的能够弘扬传统人文精神与哲学精神了?”
“至少也是一个标杆和一面旗帜吧。”他见老先生走得累,又把老先生拉到一棵平整的松树下并肩坐下。
“你的愿望是好的,”顾池谈兴正浓,兴奋地说,“善良的愿望并不能解决复杂的社会问题,弘扬中华文化,便在广场上竖一块孔子的铜像,组织数千人背《论语》,希望科教兴国,便召开一个又一个的座谈会,搞一个又一个的课题,就能将科学技术推动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善良的愿望往往最靠不住。”
“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这话多么精辟,与其仰着头花力气空喊口号,不如甩开膀子干一阵子,扎实编制一个牢固的制度笼子,并把它作为一种良好的文化沿续下去,变成精神血液流进人们的心里,这样才有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的制度困境和文化困境。”
顾池看着笑了笑。司马南山疑惑地问:“笑什么,难道不对?”顾池说:“关于说的,历年以来我们听得太多了,好话也听得太多了,因此,我们要学会不看怎么说,要看怎么做,还要看做的效果。”
汤镇义走上前。回头不见司马南山,他又倒回来站在一个突起的小山包上,大声叫喊:“南山,南山,罗嗦什么呢?快排到我们了。”
顾池摇头站立:“走吧,落后喽,我们落伍喽。”看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似有对表哥有什么不满。司马南山还想与顾池相伴携行。顾池催促道:“小山兄弟,先走一步,我体力不支,牌号落后,慢慢来。”
司马南山只得快步上坡。
“和一个糟老头罗嗦什么?”
“糟老头?你知道他是谁?”司马南山掩饰不住兴奋与惊喜,“他是著名的顾池先生,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
“伟大个头,他不出了几本书吗?还不是背串瓶瓶提水?”
“你只看到他凡夫俗子的一面,没看到他的灵魂伟大的一面。”
“他真的伟大,伟大到在死神面前苦苦挣扎,苦苦哀求?”
汤镇义轻慢与鄙薄的语气把司马南山气晕了。他质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还能怎么?他不会关心你来自哪里,唯一关心的是,你有没有钱。就这么回事,懂了吧?”
“不懂。”司马南山一肚子的气未消。
“不懂,那好,我教你。”汤镇义涎着脸嘿嘿一笑,“这里的人,身上除了不治症,口袋里基本没有一个子儿了。”
“他们怎么还呆得下去?”
“他们把什么都交给了博物馆,已经负债累累,除了把尸体抬出去,他们没办法从这里走出去了。”
“你也是这样吗?”
汤镇义避开他严峻的目光,不安地跺了跺脚:“我?我是个例外,你知道的,我毕竟不冤枉当几年县长。”他讨好地挽起司马南山的手臂,“走吧,落后得喝井水了。”
“成份还不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这是天池的水,吸收过阳光注入过法力,”
“你也信这个?”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他没有和我谈钱,我想建一座哲学馆。”
“天,你真是有钱无处花,还搞这个东西,现在谁哪还有什么哲学?”汤镇义尖声尖气地叫喊,“你不如把钱支助几个贫困学子,他们才是社会的未来。”
他的语气轻曼,鲁莽。司马南山真的很怀疑,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聪明睿知,知书达理的表哥?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已变得空洞无物,一身市侩气,对任何东西都没有了敬畏。没有信任,人性必冷漠;没有敬畏,人格必卑贱。
“利益是肉体,精神则为骨架,支撑起血肉并之使成其为人,当前精神骨架已一点一点地被利益、欲望与贪婪所腐蚀,该是重构精神骨架的时候了,不抓紧时间,病入膏肓,就不可疗治了。”
“别杞人忧天,看看这些人,很多被医院判了死刑,说最多活不过三五个月,有人在这条道上摸爬滚打了十年,包括你景仰的那位伟大人物。”
汤镇义的话刺痛了司马南山,他宁可相信顾池先生是来获得另类人生体验,寻找不同的人生感悟,而不是向死神发向祷告与哀求。
“顾老先生,你不懂。”
“伟大的顾老先生,我当然不懂,一个姓顾的癌症病患者,我懂,在死神面前,他和所有人一样平凡卑微,卑躬屈膝。”
“你,太残酷了。”司马南山生气地跑上前。汤镇义紧追上来,超过并用高大的身体挡住去路,用谦卑的神情看着他,央求道:“别生气,好吗?”司马南山看着他腰间飘动的两串矿泉水瓶,和精致的竹牌,心软了下来:“走吧。”
“不是我残酷,是因为我们必须在残酷中挣扎,寻找活下去的机会。”
“我知道,我知道。”司马南山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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