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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义走进窑洞,郑啸林正在面壁看地图,何正义在桌前坐下,郑啸林也在对面坐下,关切地问:“审问结果怎么样?”
“这是初步调查结果。”何正义把一份报告送到郑啸林面前,指头轻轻敲了敲桌面,道:“在来的路上,我认真地想了想,可以按临阵退缩、擅自脱离战场罪枪毙他。”
“哦?”郑啸林翻了翻报告,疑惑地道,“说他临阵退缩,前出阵地攻击敌人的官兵,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说他脱离战场,东山战场早就沦陷了,所有的部队都脱离了战场,以这两条罪责处分他,是不是有一点勉强?枪毙李服膺军长,尚有些理由,社会责之以‘莫须有’,此时以这两条理由,岂不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嫌疑?”
何正义怔了怔,反问:“郑军长说该怎么办?”
郑啸林正看着报告,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道:“我说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这不是把问题交给军法处,让你们去想办法吗?”
“还有一条,为了保存实力,抽调几个连队脱离战场。”何正义道。
郑啸林听了这话,从桌上抽出一张报纸,推到何正义面前,“你看看吧,这就是那三个连队的下落。”
何正义看了一眼报头和时间,见是头天的太原日报。他粗粗浏览了一遍,报纸以大幅版面报道了教导团所属连队在敌后作战,与敌人周旋所取得的战果,报纸还刊载出了斩获敌人的重要文件等图片。何正义看了一眼采访记者的名字,心存疑问,道:“中央日报记者段洁茹,不就是那个采写了肖耀南‘英雄事迹’的记者?”
“就是她,我派人了解过,她是从西安一路跟随教导团上前线的战地记者,据说为了方便采访,肖耀南把她吸收为团政治部工作人员。”
“哦?她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在我们对肖耀南展开调查的时候,发表这篇通讯,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这个你只能亲自去问她。”郑啸林看了报纸一眼,“上面不是还有通讯员吗?有一位通讯员还是八路军方面的著名记者,我想消息应当是可靠的。”
“她就把我们这条路给堵死了。”何正义不无忧虑地道,“如果这篇报道上了中央日报,或者她已经知道了肖耀南负伤归来的消息,事情岂不变得麻烦了?”
郑啸林道:“战报上中央日报发表是肯定的,我已经亲自作了推荐。”
“郑军长这么做又是为何?”
“外界,包括八路军老是说我们不会打游击,只会死守,教导团这一次跑到敌后,袭击敌人的运输线,搞得风风火火,这既打击了敌人,鼓舞了士气,还堵了八路方面的嘴,一举三得,岂能不大加宣传?”
“哎呀,唉呀,这么一来,人家就要问,教导团作战这么有章法,取得这么大的战果,是哪位将领领导的,如果我们督战队此时把肖耀南给处理了,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给自己惹上一个大麻烦?”
郑啸林笑道,“你们执法队也是,总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如果不搞什么审问,直接按阎长官的命令悄悄办了,哪来这么多事?”
“如果没什么理由就执行阎长官的命令,草菅人命,将来追问起来,我们岂不是成了比秦桧之流更坏的奸臣?阎长官、郑军长可以推脱责任,像我们这样没权势没地位的小人物,在历史上留名,也太委屈那些史学家记录名字了,羞辱了一向讲究地位和渊源的中国青史。”何正义苦笑道。
郑啸林哈哈大笑,道:“也罢,政治家毕竟不像军人执行命令那么简单,说不定风声一变,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又会发生改变,决定同时也会变化,你目前暂且执行审判命令,趁肖耀南在养伤的时候,将审判进行到底,或许能审出个名堂,一旦上面决定没有改变,何队长就办出一桩令各方满意的铁案,假如上面改变了决定,你又对教导团东山之战进行了深入的了解,可以树立另一个典型,还保护了一位英雄,这样无论对上对下,对社会各方面都交待得过去。”
“高,郑军长真不愧是一位高手,不管局面如何复杂,总能找到办法应付。”
“过奖过奖。”郑啸林笑道,“我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军人。”
何正义微微一笑,道:“只是,如果将军们都不得不把智慧用于应对政治家的变化,又哪有精力来思考对日战争的战略问题呢?”
郑啸林脸为之一红,大骂一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娘的,谁不想做一个纯粹的军人?如果你真的做一个纯粹的军人,像傅将军那样只管一心抗日,没有把柄让上面抓住,上面反而说你油头,担心你有什么政治目的,会去和他争抢地位,如果你吃喝嫖赌,甚至贪污腐化,上面把你的把柄抓在手里,随时可以拿捏,而且你把精力用于谋取这些东西,他就认为你不关心他娘的政治,只会死心塌地替他卖命,这样他反而信任你,你说一说,如果军人不多一个心眼,岂不是随时有可能落入毂中吗?”
“天下英雄皆落入我毂中矣!朱元璋这句话代表了为上者普遍的想法,作战还得有政治头脑,为将者岂不难哉?”何正义见事情已谈透,站起身向郑啸林行礼告辞,道:“看来我还得一面执行军令,一面等候变化,看看张总监有什么办法没有。”
郑天真走进窑洞门时,正碰上何正义出去,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何正义一眼。郑啸林看到她,责备道:“你不在医院里坚守岗位,前方这么危险,你来干吗?”
“报告将军,我是奉命到前线来给战士裹伤治疗。”郑天真行了一个礼,满脸调皮的神情。
“你这冒失的小丫头。”郑啸林马着脸责备道。
郑天真道:“我来这里,是想对爸爸表达一个小小的请求。”
“哦,什么请求?”
“请爸爸保护肖耀南团长,他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英雄,希望爸爸能够保护他。”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郑啸林问。
“他是我的病人,也是一个正直勇敢的将军,抗战需要这样的将领,爸爸也需要这样的部下,不是吗?”
郑啸林迟疑了一下,道:“这不是爸爸能够做出的决定,这是上面的事,爸爸所能做的,就是执行抗日杀敌的命令。”
“你能够影响他们,有能力说服他们不要做错误的决定,不是吗?”郑天真急了。
郑啸林无法回避女儿纯真的目光,又不能违背命令,道:“天真,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不。”郑天真撅着嘴道,“所谓复杂,不过是某些人的私心作怪罢,如果抛开私心,从国家民族的大利出发,每一个人都应当竭尽所能,保护为抗日作出贡献、或者能够为抗日作贡献的人,是不是,爸爸?”
“大道理是这样,但是,你不能和政治家讲道理。”
“为什么?”
“因为政治家不讲道理,只讲利益;你也不能和军人讲道理,军人只讲实力。如果政治家和军人讲道理了,世界上就没有可怕又可恶的战争了。”
郑天真把一双纯真的眼睛看着父亲,问:“现在我是和一个父亲说话,难道也没有道理可讲吗?”
郑啸林愣了一下,道:“这个,天真,你当然可以和父亲讲道理,如果父亲都不讲理了,这个世界就没有可以讲理的地方了。”
“是吗?爸爸,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把肖耀南团长救下来,收留在你的部队里呢?”
“他只是一个伤员,或许也是一个逃兵,你是一个护士,只能帮助他疗治创伤,而不能帮他解决所有问题,你的父亲只能听你说道理,不能决定所有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所在,懂了没有,傻丫头?”
郑天真点点头,道:“我懂了,爸爸,和那些大人物讲道理,就意味着泯灭良心,我也明白小日本鬼子敢于欺负我们了,因为很长时间以来,我们民族和国家被一帮泯灭了良心的所谓政治家所控制,虚假充斥着我们的社会和生活,我们的道德被利益所吞噬,缺乏必要的诚信和关爱,我们的法律被权势所控制,缺乏公平正义和正直,我们的官员唯利是图,让我们政府缺乏怜悯和关爱,就连我们医院的医生也心冷如铁,不想关心战士和伤员的生命,但愿战争能摧毁这一切,洗涤这一切,还我们一个公道的世界,温暖的世界。”
郑啸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一向温顺乖巧听话的女儿,居然有这么叛逆的思想,可是,长期以来,他又对女儿怜爱有加,从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女儿身上。这会儿听到女儿的这一番话,他认为是自己对女儿娇纵的结果,不仅不去打断女儿的话,反而在内心里反省着,思考在哪一个环节上,对女儿的教育出现了问题。让一个十分可意的女儿竟然变成了一个叛逆者。
郑天真看着父亲道:“爸爸,我希望在那个新的世界里,悲怜成为一种普世的道德,人们相互关心,而不是相互欺诈,精诚团结而不是相互算计和相互倾轧,靠理性法律和规则运转,而不是靠利益关系和实力,这样小日本不敢欺负我们,大家能够生活幸福,而不必担心遭人算计,是不是,爸爸?”
“是的,一直以来我们就是希望建立这样一个新世界,我们今天所作的努力就是奔向这样的世界。”郑啸林因为紧张而不得不斟字酌句。此时,天空响起敌机的轰鸣声,大炮呼啸着飞向国军前沿阵地。郑啸林透过了望孔看了一眼阵地前方,道,“敌人又准备进攻了,很快有伤员被抬下去,你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行,我回去了。”
“好吧好吧。”郑啸林送女儿朝着窑门走去,道:“丫头,可以听父亲一个忠告吗?”
“说吧,爸爸。”郑天真诚恳地道。
“大凡行事为人,要在你所熟悉的领域努力,超出你所熟悉的范围,意味着你对此的无知,也意味着你将面对一个危险的世界,不仅有可能伤害你,有时候可能把命都搭进去。”
“我记住了,爸爸。”郑天真把明亮的目光看着父亲,“你可以帮一帮他吗?”
“我努力吧。”郑啸林无法逃避,朝外大吼一声:“卫兵,卫兵,把郑护士安全送回战地医院。”
几名高大的卫士应声而来,侧护着郑天真。郑天真一边朝外走一边向父亲挥了挥手:“爸爸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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