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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战区军法处张笑年总监离开前敌指挥部,转回金山铺上了车,尔后朝县城方向驰去。何正义与张总监同乘一辆吉普车。张总监上了车之后一直没有说话,何正义小心地问:“张将军,上面考虑怎么处置肖耀南团长?”
“处置,处置,难道我们督战队只知道处理干部,不知道爱护干部吗?”张总监劈头盖脸一阵骂。何正义遭遇一通莫名之火,却不知火缘何而起,只是愣愣地看着张总监,一时噤声不语。过了一会儿,似乎想向张总监说明什么,道:“前方战事这么紧张,我这个督战队长,总不至于天天陪着一个团长聊天吧?”
“对不起。”张笑年把莫名之火发向了部属,心生愧意,回头向何正义道了歉,长叹道:“就这么一件小事,上上下下踢皮球,相互推诿,不敢负责,不愿意承担责任,还叫我们执法,我们怎么执法?”
“是啊,既不是我们督战队抓了违纪现行,负伤脱离战场是条令允许的,为什么非要我们办这件差事不可呢?”
“先前是上面有那么一个想法,或者叫揣度上面有这么个想法,我们下面这些人必须为领导的想法找一些证据,以便实现上面的意图,现在是上面没有什么想法,我们又害怕领导有些什么想法,生怕把事情给办砸了,所以不愿意承担责任。”张笑年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显得很落寞和痛苦。
“那就按照阎长官先前的命令,把他拉出去毙了。”
张笑年突地兴奋起来,道:“阎长官发布过这样的命令?命令在哪里?”
“是啊,曾经向郑啸林军长签过这样一份手令,但手令被郑军长烧了。”
张笑年像泄气的皮球,索然缩回了身子,淡淡地道:“这不是等于没有吗?看来我们只能拖下去,让矛盾在时间中自然消解。”
何正义猛然睁大了眼睛,心想,矛盾在你们那里倒是自然消解了,但在我们这里,却不得不天天面对啊。他苦笑道:“也好,我可以天天陪肖耀南聊天,和年轻人聊天好处多多,既可以心态年轻,还能接受他们的新思维,我都觉得思想好像年轻了十岁。”
张笑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身子为之一动,突然问:“新思想?都有什么新思想?”
何正义回忆与肖耀南聊天的内容,道:“对生活的看法啊,对女人的看法啊,还有就是对当前这场战争的看法啊。”
“就这些,没有其它的?”
“没有,就这些。”
张笑年举起手比划着,启发道:“他就没聊那些,比如政治啊,政党啊,等等这些东西?”
何正义猛然摇晃着方型的脑袋,“没有没有,他只说为了准备抗日,他一心练兵,连女人都顾不得想,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他担心在战场上报销了,连根种都没有留下,对不起列祖列宗。”末了,他小心地问,“张将军,上面要我们调查他的政治倾向吗?是不是他违反了什么政治原则,上面才紧紧抓住他这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放?”
“什么政治原则?当前抗日就是最大的政治原则,在战场上为国家为民族而不惜牺牲生命,思想境界不高,没有坚强的理想和信念,能够做到吗?如果在和平时期,清廉就是最大的政治原则,不贪污不受贿,意味着对国家和人民的尊重,这就是最高的思想境界和最大的政治原则,又贪又捞的人,到了战场上肯定是怕死鬼。所以执法者对于人的判断要看大流,着眼于最为关键的东西,而不能被那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所蒙蔽。”
面对张总监的谆谆教导,何正义点头称是,道:“张将军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本质,但普通人是不会这样看的,他们并不是看思想境界,而是看这个人是不是对自己有利,是不是能够成为自己的鹰爪,为自己抓钱为自己谋利,如果能,则是自己的嫡系和亲信,如果不能,则有可能是自己的敌人。”
“因为如此,世风方江河日下呀。”张笑年慨叹道。
“按照张将军所说的标准判断,肖耀南团长率领部队主动向敌人发起冲锋,明知是死而敢于为之,当然,他的活命是出于侥幸,这样的人应当褒扬而不是加以挞伐啊。”
“我刚才和郑啸林军长说,抛开上面的想法,抛开政治家的标准,从国家民族的标准,或者从军人的标准,亦或单纯从人的标准评判,教导团官兵和肖耀南皆有西北汉子的勇猛刚烈,心灵纯正厚朴,性格坚毅沉着,同时能够坚持正义,敢于面对强权和邪恶的势力,面对国难能够挺身而出,这样的将领,这样的军队是可以依赖为国之干臣,军队的中坚和柱石,如果国家连这样的军人这样的部队都不信任,这个国家就没有什么可以依重的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城里,军部医院在城外,他们穿城而过。忻口前线我军阵地牢不可破,虽然不时有敌机轰炸,城里的生活几乎没受什么影响,市面熙熙攘攘,一派祥和景象。
军部医院大院门口,汽车从前方拉来一大批伤员,伤员们的呻吟声和担架队的呼叫声,弄得安静的大院像翻了天一般吵闹和杂乱。
郑天真刚给肖耀南换好了药,道:“恭喜肖哥,伤恢复得很快,过几天就能够出院了。”
肖耀南笑道:“过几天就能够出院了?这医院住得舒坦,我住习惯了,还不想出院呢,美女护士照顾着,督战队每天来陪着,神仙都难得遇上这样的好日子。”
郑天真脸烧了起来,嗔怪道:“美得你,还能把医院当家不成?”
“我原来不想成家,那是因为不动心,这会儿我还真想有个家呢。”肖耀南把一双大眼睛看着郑天真。郑天真正想说句什么,这时大院里热闹起来,郑天真透过窗子,见医院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伤员,赶紧收拾东西,道:“事情来了,我得走了。”转过身急急地走了。
肖耀南踮着脚走出窑洞,来到院子里。院子里躺着的伤员浑身上下都是血,远远看去,满地血淋淋一遍,样子十分恐怖和可怕。肖耀南看得心惊,跳几步上前,拉住一位担架队员,问道:“兄弟,是怎么回事,这些伤员浑身是血?”
担架队员见肖耀南是个军官,行了一个礼,道:“长官,你也许还不知道吧,这些都是刚补充上战场的新兵,没有练习过刺刀拼杀,与日本鬼子进行肉搏,不会拼刺刀,只知道用枪托抡和砸,吃了鬼子的大亏,浑身上下都是伤,不过,除了牺牲了的战士,这些撤下来的伤员伤势都不很重。”
“唉呀呀,他娘的,怎么能不练刺杀就上战场呀,不会拼刺刀,就用大刀砍呀,咱们的大刀不是杀得鬼子闻风丧胆吗?”肖耀南气得直跺脚,一跺下地,脚痛得像弹簧般弹了起来,痛得嗷嗷叫。
“长官,你没事吧?”年轻的担架队员关心地问。
“没事,我没事,快去把伤员抬进医院,遇到他们长官的时候,叫他们带兵练练大刀,尤其是咱们西北军的大刀。”肖耀南大叫道。
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挣扎着坐了起来,肖耀南见他是一位中尉,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气愤愤地道:“老弟,你们怎么带的兵?让日本鬼子占了那么大的便宜?”
中尉又羞又气,道:“这些都是不久前新招的兵,刚学会放枪就拉上前线,不然,哪里就让鬼子占便宜了?”
“和鬼子干,就得抡大刀,或者扔手榴弹,否则就别让鬼子靠近。”
中尉道:“有大刀和手榴弹,咱们还怕小鬼子?不让鬼子靠近,他们的飞机大炮又炸得咱们抬不起头,仗没法打。”
肖耀南愣了一下,愤然道:“还得靠大刀。”
何正义引领着张笑年总监走进军部医院大院时,伤员们基本上已安置妥当,医生和护士投入紧张的救治工作中,除了从病房里传出来的喊叫和呻吟,院子里倒显得很安静。肖耀南袖着手,靠土墙站着。地上一摊摊的血迹,与灰尘搅和在一起,看起来那么污秽,令人恶心。他眼前浮现着东山战场上的情景,心里泛滥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这种情绪渐渐转化为不可抑制的愤怒,从眼里愤射的怒火仿佛要把地上的血点燃一般。
何正义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道:“将军,靠墙站立的就是肖耀南。”
张笑年放眼过去,看见了肖耀南刚毅脸上浮现的愤怒,轻声道:“帅不可夺志,士不可夺气,此人血气方刚,正是可堪大用的时候。”
何正义点头道:“张将军说得没错,审了他几天,此人的见识和胆略倒是让我钦佩呢。”
走近前,何正义上前几步,道:“肖团长,第二战区军法处张笑年将军来看你了。”
肖耀南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张笑年回了一个礼,道:“肖团长的伤怎么样?快康复了吧?”
肖耀南踮着脚走了几步,道:“已无大碍,差不多可以走了。”
张笑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走吧,我们到病房里谈谈。”
何正义上前搀扶他,肖耀南轻轻推开了,坚持自己走。几个人慢慢走回病房,肖耀南在病床上坐下,张笑年则在炕头坐了,何正义拣了一根椅子坐下。背着鬼头大刀的警卫站在门外,守护着门,让这间原本温馨的病房变得有些肃然起来。
张笑年环视了一眼病房,道:“医院把这么一间病房给你一个人住,对肖团长礼遇不小呢。”
“这不是对我肖某的礼遇,据说是医院给督战队的面子。”肖耀南不客气地道。
“督战队也就是在前线督战罢,哪里管得了医院的事?”张笑年尴尬地笑笑,见肖耀南心里提防着他,也不便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外界对肖耀南团长可能有一些误解,督战队只是奉命对此进行调查,澄清事实真相,还肖团长一个清白,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调查情况,因为情况我们何队长都调查过了,我来的目的是想和肖团长探讨一下关于督战队的工作问题,据何正义说,肖团长在这方面有独到的见解,我来向肖团长学习。”
肖耀南静静地听着,开始他还怀疑张笑年的意图,后见他说得诚恳,也就相信了他的诚意。张笑年说完,把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肖耀南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地道:“我不过是胡乱说罢了,隔行如隔山,如果说些行军打仗的事,本人还略知些皮毛,至于军队纪律,战场执法方面的事,我哪会有什么研究呢?”
“能把兵带得这么好,说明军令执行得好,怎么能说不懂督战呢?”
这话让肖耀南心里一酸:“战场纪律执行得好的话,何至于有今日的遭遇呢?”
“这是另一个方面的问题,可能更多是报告方面的问题,而不是教导团的问题,从我们军法处的角度来说,教导团没有一个逃兵,至少我们没有发现一个逃兵。”
“在你们看来,我不就是一个最大的逃兵吗?如果我不是逃兵,何至于回到后方医院,立即把我软禁起来呢?”肖耀南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觉得委屈极了。面对张笑年这样说话温和,外表看起来忠厚的长者,泪水几乎都快要掉下来了。
张笑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肖耀南,沉默一会,轻声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拳要一手一手地打,问题不可能一揽子解决,要想消除某些误会,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也需要慢慢地做一些工作,从我们督战队的角度来说,我们既要鼓舞官兵杀敌的勇气,同时也要尽力给予有功人员必要的褒奖,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目前也在努力做工作,今天呢先请老弟放下包袱,从一个指挥员的角度,我们共同探讨一下这方面的工作,说出来可能会令某些人或者某些方面不愉快,督战工作也是思想政治工作,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将士就能够主动杀敌,如八路军,如傅部的黄王团,思想政治工作做得不好,部队一盘散沙,见到敌人望风而逃,这样的军队如果不派人监督,仗还能打得下去吗?家园能够守得住吗?”
一番话说得肖耀南眼睛放亮,频频点头,道:“对对,张将军说得太精辟了,从我部的情况来看,完全就像张将军所说的这样子。”
“贵部的士气很好,平时的思想政治工作是怎么做的?”
“我们沿习了老西北军的一些传统,进行爱国主义教导,但比较简单,后来,”肖耀南看着张笑年,迟疑了一下。张笑年鼓励道:“说下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思想无禁地,宣传有纪律,我们现在是在探讨问题。”
肖耀南还是把问题在脑子里打几个转,换了一种方式说出来:“我军吸取了北伐时期先进的思想政治工作经验,比如说我团,虽名为一个团,人数却几乎接近一个师,按理说只需要少数政工人员,我团特别设立了政治部,专门负责官兵的思想政治工作,要让官兵明白他们参军是为了什么,把抗战建国变成大家的理想和目标,把杀敌报国变成他们内在的精神追求,这样用抗日把全团官兵的思想统一起来,大家就有了精神动力,见到日本鬼子,全团官兵就像饿极了的野狼,嗷嗷叫着扑上去,非多杀敌不能满足他们的心愿,非杀敌不能满足他们的目标,非杀敌不能实现他们的精神理想,在这种情况之下,还用得着另派督战队监督他们作战吗?”
“是啊。”张笑年愧疚地道,“想当年我们在北伐战场上,何曾需要督战队?官兵们高唱着革命歌曲,斗志昂扬地一路挥戈向北,出发前几万人的军队,硬是发展壮大为近百万人,把貌似强大的北洋军阀杀了个稀里哗啦,才短短十来年的时间啊,十年啊,无论对于我这个老头子,还是对于当年的革命军队,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轮回。”
肖耀南道:“其实,国民革命军中,除了少数军队之外,绝大多数军队还是保持了当年的革命传统,少数军队本身就是从军阀军队转过来,只是换了个形势,还来不及洗面革新。从官兵方面来说,除了少数高级将领,他们功成名就之后,就想躺在安乐窝里享受生活,失去了当年的革命斗志,大部分将领尤其是广大的中下级军官,革命意志是坚决的,杀敌报国的革命热忱是很高的,只要引领得当,是可以形成强大的抗日洪流,能够将日本鬼子席卷入海。”
“对啊,对啊,毕竟是年轻人,比我们老头子想得高,看得宽,听肖团长一席话,让我这个悲观的老头子,心儿也敞亮了。”张笑年慨然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看来无论是就当前的抗战建国,还是完成先总理的遗志,都得靠你们年轻人了。”
张笑年的话将肖耀南多时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心情变得爽朗起来。几个人的谈话也变得随意多了,漫无边际地聊开去,窑洞里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郑天真在院子里听到这边热闹的笑声,好奇地溜过来瞧,透过窗子瞧见张笑年坐在炕头,转身想从窑门进来,被警卫挡住。郑天真大声叫道:“张伯伯,你怎么不声不响侵入我们的地盘了?”
张笑年朝警卫挥了挥手,道:“天真,小鬼精灵还是那么调皮啊。”
郑天真嘿嘿一笑,道:“张伯伯不到前线督战,带着人到我们这里,不会是我们这里有什么人违反军令吧?”
“伯伯正想抓你个违返军令的现行呢,伤员来了那么多,忙你的去。”
肖耀南看着郑天真和张笑年开玩笑,弄得云里雾里的,不知道他们为何这么熟悉。郑天真掀开帘子出门的时候,张笑年叮咛一句,“肖团长住在你们这里,你要好好照顾肖团长。”
“得令。”郑天真行了一个军礼,活泼泼地跑开了。
大家又说了几句话,张笑年便起身告辞。肖耀南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出医院大院。
上了车之后,何正义问:“张将军亲自见过肖耀南了,怎么处理呢?”
张笑年兴奋地道:“不错,有思想有激情,正直勇敢,在见到他之前,我原想大家都不管,我也懒得管,把他凉在这里就行了,现在看来这样处理不行,人才难得,国家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何况又正是用人之际,我决定给郑军长和阎长官建议,还是要想办法用起来,不过,又不要给他们带来麻烦,因为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带来麻烦,造成政治上的被动。”
“司令军师长级别的将官给蒋委员长和阎长官们造成的麻烦还少吗?一个小团长哪能够兴风作浪呢?”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还不是怕这一张薄薄的皮子放不下吗?”张笑年指了指满是褶皱的脸面。
“上面可给够了这个小团长的面子。”何正义呵呵一笑。
张笑年问:“怎么安排肖团长为好呢?”
“张将军的想法呢?”何正义反问道。
“我初步的想法是,让他进我们督战队,有这样正直善良而能够坚持正义的年轻军官督战,必然能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新气象,和他交谈过后一想,既然是有胆有识的青年将官,不如依然放他在前线带兵,有可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万一他一战成名了呢?”
张笑年皱了皱眉头:“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要用他而又不能再让他出名,如果他在报纸上再次出名,造成舆论哗然,岂不是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张将军的意思是,既要使用他,又要雪藏他。”何正义看着张笑年摇了摇头,“这不是要在钢丝绳上跳舞吗?”
“该跳还得跳,只是得想一个妥当的办法方好。”张笑年说了这么一句,把头靠着椅背沉思着,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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