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西安慰问团要来军医院慰问伤员,医院对此非常重视,上上下下早就忙开了。
根据军部指示,肖耀南是慰问团看望的重点。为了怎么让肖耀南接受代表团的慰问,医院领导伤透了脑筋,特别打电话到前敌指挥部,向郑啸林军长请示。郑啸林军长认为这是小事件,应当由医院方面根据肖耀南的具体情况做出安排。末了提出一个要求:“要让一切符合实际情况,不要让慰问团的代表看起来,我们是搞形式主义,还要不能搞坏我军战地医院的形象。”
面对这个明白无误的指示,医院领导十分为难,什么叫符合实际情况呢?实际情况就是野战医院人手不够,忙乱不堪,医药缺乏,伤员由于伤痛或者得不到妥善治疗,在痛苦的呻吟,这就是医院的实际。难道要把这些乱象向慰问团代表展示吗?展示出医院混乱和伤员们的痛苦,毫无疑问会影响到军野战医院的形象。那么,为了给慰问团留下一个好印象,必须花相当精力把医院的秩序进行整顿,提醒伤员们在慰问团到医院慰问的时候,该忍的痛苦一定要忍,该注意的细节一定要注意,应当让代表团看到受伤官兵坚强的一面,而不是看到脆弱的一面。根据医院领导对指示的理解,他们有条件地执行着前郑啸林军长的指示。
在肖耀南如何接受代表团慰问的问题上,医院领导也颇感为难,如果让肖耀南躺着接受慰问,这样无疑就展示了肖耀南作为一个负伤人员最为真实的一面,可是,肖耀南毕竟是英雄,哪怕曾经是“阵亡”的英雄,他毕竟是个英雄,更何况这个曾被宣布阵亡的英雄,竟然奇迹般地复活了,说明这个人身上具有某种超出凡人的奇特之处。一个连死亡都能够战胜的英雄,一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如果一个能够战胜死亡的英雄,居然被一点小伤折腾得站不起来,从肖耀南的角度来说,岂不是不符合生活常理、也不符合逻辑吗?反过来同样证明,医院方面的无能吗?
为了避免慰问团的代表指责医院无能,医院领导于昨晚开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会议,研究让肖耀南站着接着慰问的方案,并由医院办公室拟定了一个详细的方案,交由护士郑天真执行。医院领导的本意是,执行此方案必须由一位重要的医生带头。当办公室中校主任把方案逐一征求主治医生的意见,医生们都被这个精心准备的方案吓住了,生怕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什么差错,毁掉他们之前积累起来的良好声誉,因此,当他们想到即将由自己承担如此复杂而重要的任务时,他们握手术刀从来没有颤抖过的手居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中校主任一看到这个情景,即刻也被吓住了,生怕医生们临时怯场,不能很好地完成方案,毁了军医院向来的良好声誉,于是还不待医生开口,中校主任愤怒地把方案从医生手里抢了过来。
方案重新回到院长手里之后,院长神色凝重地看着中校主任:“难道我们医院没有能够承担这项任务的人吗?”
“有,院长。”中校主任昂起头果断地答道。
“谁?你不是征求过所有主治医生的意见吗?”院长疑惑地问。
“郑天真。”
“她不是个护士吗?”院长大吃一惊。
“是的,但是由于社会背景、家庭教养方面的关系,郑天真同志有较高的政治素养,心胸开阔,还有敢作敢为、勇于承担责任的气魄,当然,即使出了问题,她也担得起这份责任,更为重要的是,她有调动资源完成艰巨而复杂任务的能力。”
“对对对,关键是调动资源的能力,个人有多大能力都是有限的,有了调动资源的能力,个人能力就成百上千倍地增加了。”院长眉开眼笑,大笔一挥,在方案上写下“请郑天真同志负责完成此方案,在此期间,可调动医院之一切资源。”
中校主任拿着方案找到郑天真时,郑天真正准备去给肖耀南换药。这些天以来,郑天真心里对肖耀南很是敬佩,喜欢和他呆在一起,有事没事就往他那里跑。和他在一起很愉快,她就把肖耀南的护理全包了下来,别人无法染指。她接过详细而周密的方案翻了翻,故意玩笑道:“不就是让一个伤员站起来么?有必要弄这么复杂的方案?派两个护士架着他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不行。”中校主任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架着站起来那能叫站起来?你不看到医院领导的意思了么?不仅能站,还能独立行走。”
“知道,中校同志。”郑天真抿嘴一笑,“这么一件小事,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么?到时候我会让他站着,他绝对不敢躺着。”
“敢不敢是一回事,行不行是另一回事,你得让他行而不是敢,这是命令。”中校主任郑重地道。
“是,我保证按方案完成任务。”
中校主任走了之后,郑天真放下药具,环视护士值班室一圈。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两小块竹制护腿,清洗干净之后,拿着药具朝着病房走去。
肖耀南正坐在炕头读报,郑天真掀开帘子进来,把药具放在桌上,问:“肖哥,今天感觉怎么样?”
“今天好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归队杀敌了吧?”肖耀南望了一眼窗外,问:“整个医院乱哄哄的,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鬼子突破阵地扑了过来,医院要转移了?”
“鬼子能够突破忻口阵地?笑话,不看是什么人在防守?”郑天真得意地道。
“晋绥军和中央军啊。”肖耀南道,“前一段鬼子是吃了一些亏,但我军死守阵地,不变阵形,等着鬼子来攻,用炮弹轰炸我们,鬼子还可以不断变换进攻战术,我军到底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至少到现在,我军阵地岿然不动。”郑天真说,走过来在炕边蹲下,替肖耀南解开绷带,道:“告诉你吧,不是鬼子进庄,而是你们家乡西安的慰问团要来慰问了。”
“是吗?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肖耀南激动地抓住了郑天真的手臂。郑天真一愣,不觉满脸绯红,把眼睛瞟了瞟肖耀南的手。肖耀南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赶松了手。郑天真不敢抬头看肖耀南,埋着头继续替他解绷带,清洗伤口。肖耀南看着她如花的面颜,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和欣喜,失声地叫道:“天真。”
“嗯。”郑天真勾着头应道,“什么事?”
肖耀南想说句什么,又说不出口。郑天真眼皮往上一抬,白了他一眼,继续给他清理伤口,道:“伤口长新肉了,再过几天就愈合了。”
“谢谢。”肖耀南道,感觉喉头干渴,吐不出话来。
郑天真给肖耀南上好药,重新包扎好绷带,站起身取竹板时,脸色恢复了正常。她把竹板轻轻地敲了敲,竹板传出清脆的响声。
“用竹板干什么?不会是打快板给我听吧。”
“想的美,你。”郑天真笑着撅了撅嘴,还真是一副天真漫烂的神态。她从衣袋里掏出厚厚的方案,递给肖耀南道:“看看吧,他们要你今天站起来。”
肖耀南接过方案边翻边道:“站起来干什么?表演金鸡独立给慰问团的代表看?是慰问来了还是上前线看伤员耍猴来了?”
“慰问也罢看耍猴也罢,中国的事情很多不都是在表演吗?官员喜欢表演是因为中国看客太多,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有很多麻木的看客。”郑天真道,观察着他的腿,看如何能够用竹板护起来。
“你是不是很喜欢读鲁迅的文章?”
“喜欢,读了很解气,觉得热血沸腾,至少不是温吞水。”
“多亏了你们医院领导,竟然为了我这腿弄出这么一个复杂的方案,看来我这伤腿在他们眼里,是比阎长官的粗腿还要粗的腿了,咱真是祖上积德呀,让咱生出这么一双粗腿来。”肖耀南感慨道。
“什么东西到了医院办公室主任那里,就变得复杂化了,不就是两只竹片就能解决的问题么?”郑天真笑道。
“文人政治就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否则他们就会失业,是不是?”肖耀南把方案一甩,“这叠废纸就搁这里吧,万一哪位烟客来聊天,不用再四处找卷烟的纸片了。”
“这可不行,主任交待了,方案还得拿回去存档呢。”郑天真抓过方案,塞进护士服衣袋里,看着肖耀南的腿为难地道:“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加两块竹片,又不让人看出来呢?”
“咱腿粗,要不让慰问团代表看出咱受伤,你最好弄辆汽车或者坦克来,咱坐在铁甲车上接受慰问团的检阅,不就威风凛凛的了?”
“去去去,想得美!有那装甲车狐假虎威,那不成了你检阅慰问团,而不是慰问团检阅你了。”
肖耀南想起自己的部队,黯然神伤,道:“咱成了孤家寡人,还有什么可检阅的?也就是他们看望和安慰的对象。”
“那可不一定,英雄毕竟不同于凡人,说不定你伤好出院,振臂一呼就能够云集成千上万的人,你不又是一位将军了?”郑天真笑着安慰道。
肖耀南心里一动,感激地望着郑天真,痛快地道:“那感情好,凭你这句话,咱耍猴也好,检阅也罢,无论如何也要在慰问团面前站出个样子来,让父老乡亲看看,咱们教导团虎死威也不倒。”
“对对对,可是,如何凭着这个竹板,让你这只受伤的虎不倒呢?”郑天真面露难色。
“这还不好办?你用竹板一夹,外面再打绑腿,咱就是痛死了也要站着,给郑护士争一口气。”
郑天真见难题解决,嘿嘿一笑,道:“你为教导团争口气也就罢了,我,你就免了吧。”
肖耀南想说句什么,抬头见何正义从门口进来,见郑天真勾着头蹲在他面前,还以为撞上了什么好事,转身欲走,道:“你们忙,你们忙。”
肖耀南急忙招手,道:“何队长,坐坐坐,郑护士奉医院的指示,担心我躺着接受慰问影响医院和军队的形象,要我站着接受慰问团代表的检阅。”又对郑天真说,“打绑腿是咱自家活路,我来。”
郑天真却不依他。何正义在一旁坐了下来,从两位的神态中看出了一些儿端倪,便只是微笑,没有说话。肖耀南颇有几分不安,笑道:“还是负伤住院好啊,咱也能像财主老爷这样享几天清福。”
郑天真替他裹好绑腿,道:“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走?”
肖耀南小心地把脚落地,试探着走了几步,感觉基本上没有什么大耐,大跨一步,痛得嘴也歪了。郑天真责备道:“你得小心一点,小步走的话,应当没什么问题。”
肖耀南又重新试走了几步。何正义见肖耀南能够迈开步了,道:“行啊,还是郑护士有办法,让肖老弟躺就躺,让肖老弟站就站。”
郑天真听他话里有话,脸微微一红,道:“待会儿我们会在后面看着你的,以防万一。”猜测何正义来肯定有事,端起药具告辞离去。
屋里只剩下了两人,何正义把眼睛看着肖耀南,道:“看来老弟的霉运过去了,时来运转了。”
“此话怎讲?”
“教导团各部就要归建,慰问团又给教导团送来了大礼,带来了一个保安团补充教导团,老弟不是又可以走马上任了?”
“是吗?”肖耀南激动地握住了何正义的手,道:“何队长不骗我吧?”
“我哪能骗老弟呢?”何正义道,“这一补充,教导团立马就恢复元气呢。”
肖耀南神色一黯,道:“可是咱这身份,是上了阵亡名单呢,一个阵亡者还能够出任一支部队的指挥官吗?何队长这么些天来,不是一直在对我的问题进行调查吗?”
“一笔勾销了。”何正义道,“郑啸林军长和张笑年将军都认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建议上面把肖团长重新使用起来,不过,”
“不过什么?”
“老弟刚才也说,一个阵亡者出任一支部队的指挥官,这事会让外界产生诸多猜测,上面的意思是让肖老弟改个名字,改了名字之后,追赠的少将军衔即变成实职,老弟将是教导团的少将团长了。”
“改叫什么名字?”
“姓不改,改名叫肖震东,名震东洋的意思,身份嘛,第二战区少将参谋出任教导团团长,这样发布消息,对社会各界都应付得过去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我本人,出任又是本团的团长,这事怎么对官兵交待呢?”
“改名字的将军多了,也不在于你一个,为了让你重新合理地执掌教导团,上面,以及各个方面做了很大的妥协,你应当尊重他们的意见。”
肖耀南腾地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腿痛,豁然道:“管他妈的,只要能够打日本鬼子,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咱有气朝小日本鬼子发去。”
“对,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气概。”何正义竖起了大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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