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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弯淡月悬挂于空中,巍峨的旧关沐浴着清寒的月光,更加雄奇险峻,给人以无形的威压。
肖震东孤独地站在团指挥所前,呆呆地望着白天发生激烈血战的山头,山顶被炮弹削掉了一层,鲜血浸透了土地。刚才他随意在邻近的两座山下面转了转,山上山下到处横卧着教导团官兵和鬼子的尸体,岩壁、树枝上随处可见碎尸。肖震东又想起东山上的场景,再也无法面对死去的战友和弟兄,即使是敌人的尸体,当凶残可恶的鬼子变成一具尸体的时候,似乎变得和教导团的官兵没有什么两样,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堆冷冰的肉体横在野地里。牵挂着他们的老娘,还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心血养大的儿子,此刻已变成孤魂野鬼流落在异乡,永远回不去了。
此时此刻,想着那些牺牲在阵地上的官兵,正躺在冷冰冰的地上,面对着无情的月光和山风,肖震东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在不停地滴血。奉命撤下来整顿的官兵,三三两两相搀扶着,沿着山前的小路慢慢地走过来,两天前朝娘子关开进的四千余名官兵,如今只剩不到一千人。
“罪孽啊,罪孽啊。”肖震东仿佛被什么东西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上流淌下来。肖震东不忍心再看朝他走来的伤残疲惫的部下,默默地转身走进指挥所,从腰间掏出手枪,指向了太阳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手指慢慢打开板机的时候,一阵风从后面刮了过来。他的手一阵生痛,手枪被迅速夺了过去。肖震东睁开眼睛,原来是段洁茹夺了他的枪,站在面前气乎乎地虎视着他,不知说什么好,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的时候,骂道:“你死吧,去死吧,数千将士和鬼子拼命,他们尊敬的团长却要自杀,你想让他们死不瞑目吗?”
“我对不起他们。”肖震东挥了一把泪,痛苦得难以自已。
“这是战争,团长同志。”段洁茹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一个汉子,不是一个小女人,用不着儿女情长。”
说了这话,她把枪又塞到肖震东手里,说:“死吧,继续死吧,反正你是死过一回的,再死第二次,也就如某些人的愿了。”
肖震东没有接手枪。两人在推搡,刘希文走了进来,见他们这样子,颇有些奇怪,问:“洁茹,什么事?”
段洁茹一愣,眼珠儿一转,灵机一动,扑哧笑道:“团长担心我被日本鬼子掠去当慰安妇,要送我一枝手枪自卫。”说着含笑瞟了肖震东一眼,问:“是不是呀,团长?”
肖震东舒了一口气,顺势道:“枪你就拿着防身吧,鬼子经常派便衣队向我后方浸透,有把枪防身也好。”
段洁茹把枪拍到他手上,道:“团长要送就想办法送我一枝勃朗宁小手枪,这大手枪我背着沉,团长还是留着打鬼子吧。”说着又看了肖震东一眼,转身走出指挥所去了。
刘希文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也不再说什么,道:“重伤员都送走了,轻伤员大都不愿意离开,各部队除了监视哨之外,都撤下来了。”
肖震东振作了一下精神,道:“先让战士们吃点东西,但要加强警戒,不能再犯今天早上的错误,各部队伤亡太重,如果把剩余的部队放在今天的阵地上,等于撒胡椒面,鬼子一个冲锋就把阵地夺走了,为了应付明天的局面,我们得重新部署一下。”
“是的,依今天鬼子冲锋的架式,我们几百人都抵挡不了,几十个伤残疲惫之卒,鬼子一个急冲锋,就风卷残云消灭了。”
肖震东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一把抓起电话。
“肖老弟,情况怎么样?部队还剩多少人?”孙总指挥关切地道。
肖震东心中大恸,泪水涌了出来,道:“包括轻伤员在内,已经不到一千人。”
孙总指挥沉默了一下,问:“下一步你们准备怎么办?明天的仗怎么打?”
“明天?”肖震东疑惑地问。刘希文在旁着急地比划着,见肖震东不解其意,只得明说:“问一问池峰城师到哪儿了?”
“池峰城师到哪里了?”肖震东依葫芦画瓢,跟着道。
“我令他们强行军,但还离此地两百多公里,明天还得你们想办法。”孙总指挥见肖震东没说话,缓和了语气道,“你们两天一夜,三战三捷,把川岸师团七十七,七十八联队以及配属川岸师团的七十六联队基本上打残了,在得到补充之前,鬼子一时还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估计明天鬼子要进攻的话,也只能作小规模、试探性的进攻,只要你们把部队重新编组,合理部署阵地,要守住旧关还是有把握的。”
“川岸师团还有七十九联系在雪花山方面。”
“七十九联队在雪花山与第十七师激战数天,目前尚在休整,战斗力尚未得到恢复。”
孙总指挥通报的信息让肖震东精神一震,道:“谢谢孙总指挥,如果是这样,我们先整顿队伍,让官兵们休息一下,重新安排阵地,努力坚守旧关。”
“好,人少了,要把主要力量放在重点的阵地上,卡住敌人前进的道路,他就没有办法了。”
“是。”
肖震东挂了电话后。刘希文看着他,满脸焦虑的神色,道:“援兵明天还不能到达吗?”
“估计到不了,孙总指挥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刘希文沉沉地叹一口气,指着野地里四散坐着就餐的官兵:“四五千人的队伍,如今就剩这点残兵败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肖震东觉得全团官兵都看着他,不应当颓丧了。于是把胸脯挺了挺,振作精神道:“老刘,我们困难,鬼子比我们更困难,毕竟我们是胜利的一方呢。”他站在指挥所前面,指着附近的几个山头道:“人少打人少的主意,我们把剩下的近千人编组为九个连队,每三个连队为一个支队,或者为一个营,共三个支队,坚守仍然分为左中右三翼,坚守正面三个山头,扼守通向旧关的路,以两个连队坚守阵地,一个连队作为预备队,同时派出少量的兵力,扔带机枪和步枪,以及大量手榴弹,前出我们今天所占领的阵地,监视敌人,待敌人行进就用机枪封锁山下道路,待敌人进攻,则投掷手榴弹,阻击敌人,拖住敌人。以今天下午守备旧关的通讯部队、卫生部队等,蹲守旧关,作为最后的阻击线,总之,目的只有一个,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守到增援部队到达。”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刘希文叹道,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雄关,“也许明天,这里将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地呢。”
肖震东听了朗声笑道:“能够以我们平凡之身守卫千年雄关,成就雄关威名,也不枉我们一生呢。”
当晚,各部队按照新的编组重新进入阵地。第二天,敌人像头一天一样,曙光初现就派出飞机大炮,猛烈轰击教导团阵地。肖震东蹲在旧关上,看着炮弹像雨点一般落在阵地上,就好像炮弹在他心里爆炸一般,炸得他一惊一跳的。鬼子炮击了一定时间,肖震东立即打电话询问率部监视公路的刘希文:鬼子出动了没有?
按照鬼子以往的作战规律,炮击二三十分钟之后,便出动步兵发动冲锋。可这一天,鬼子炮击半个小时之后便暂时停歇了一段时间,然后以重机枪朝山头教导团阵地进行激烈的扫射。枪弹哗哗打得山头阵地乱石飞溅。之后再进行炮击。又把肖震东的神经弄得紧张兮兮的,又打电话询问阵地情况,鬼子是否出动。
鬼子利用飞机和大炮、重机枪轮番上阵,搞了一天的疑兵。把肖震东的神经弄得几乎崩溃,不断地打电话询问前线情况。所谓兵不厌诈,他担心鬼子在搞一番疑兵之后,在教导团官兵放松警惕之际,突然出动一支奇兵,突破前面的封锁线,直扑旧关而来,如果是这样情况就糟糕了。因为通讯兵牺牲得差不多了,卫生兵又去照顾伤员了,和他一起蹲守旧关的,只有二十多位老弱残兵。这些人几乎都没有作战经验,如果鬼子扑关而来,他怀疑他们可能连十分钟都坚持不了,待山头阵地上的官兵回防时,鬼子已经据守旧关,对关前阵地上的官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这样的话,意味着教导团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阵地上的官兵看得到前面的情况,一个个沉着镇定,没有肖震东那么心急焦虑。率队负责左翼阵地的崔俊林,被肖震东问得烦了,道:“团长,你不放心的话,你亲自上阵地来观察好了。”
这话让肖震东很是生气,道:“我上阵地来看,谁来守关?”
“我们不是好好地在山头阵地上望着吗?”
“万一鬼子出其不意,从公路突破封锁,扑上来抢关呢?”
崔俊林感觉到了肖震东内心的焦虑,笑道:“团长,鬼子也是人,不可能插翅扑过来抢关,他得一步一步走,不是吗?”
肖震东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末了交待一句:“总之你们要万分小心。”
“放心吧,团长,我们万万分地小心着呢。”
整整一天,鬼子只用炮火轰击阵地,就是按兵不动。鬼子的炮火也在肖震东的心里爆炸了一天,弄得他精疲力竭,急切地希望太阳快些落下去,心想,如果鬼子这时候不进攻,天黑了就可以安全度过一晚上了。
电话响了起来,肖震东以为是鬼子进攻了,迅速地抓起电话。
“我是肖震东,鬼子进攻了吗?”
“什么?鬼子进攻了?”孙总指挥特有的大嗓门传了过来。
肖震东一愣,笑了:“孙总指挥,错了,我在问前线呢,鬼子打了一天的炮,就是不出兵,我担心他们趁黄昏突击。”
“他突击也不怕了,老弟,池峰城到了。”
肖震东怔了一下,猛地丢了电话,身子像弹簧一般跃了起来,大声道:“援兵到了,我们胜利了。”
肖震东的声音传到阵地上,满山上都响起了欢呼声:“胜利了,娘子关保卫战任务完成了。”
第二天清晨,援兵进入阵地接防,教导团官兵移交阵地后从山头撤下来,胜利的喜悦顿时化为无比的压抑和悲恸。向云中河北开进的五千余人的队伍,集合起来只剩下三四百人,只有出征前的零头。队伍穿过关沟向后转进时,官兵都被一种悲伤的情绪所笼罩,在默默地忆念自己的战友和兄弟。
队伍开到上椒园休息整理时,部队伤员又离开了队伍,进入驻地休息的官兵,只剩下了两百多名。经过数天与日本鬼子的殊死战斗,大家疲惫之极,身子一沾地就睡着了。
傍晚,孙总指挥和冯军团长来椒园看望部队。
孙总指挥首先赞扬了教导团顽强的战斗精神,并转交了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奖励教导团的三千银洋。在一旁的冯军团长故意转过身去,绝口不提攻占一个山头奖赏五千大洋的事。肖震东想起衣袋里的条子,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掏出来。孙总指挥又郑重地交给肖震东一纸电令,道:“说话算数,我和黄副司令把你们的情况向国防部作了汇报,这是国防部同意你们按战前编制整补的电令。”
肖震东接过电令,看了又看,仿佛教导团又在他手里复活过来了,热泪顿时夺眶而出,感激地道:“谢谢黄长官,谢谢孙总指挥。”
“这是应该的,在抗日战场上,我们应当多有教导团这样的部队呢。”孙总指挥又道:“据池峰城报告,阵地上还摆着你们阵亡官兵的尸体和各种枪支,你今晚派人把战场清理一下,明早就乘火车到阳泉去休整。”
肖震东望了一眼疲惫的官兵:“孙总指挥,我手里就只有眼前这两百多疲惫之卒,二百多匹骡马,眼前的这些人马都不知怎么招呼才能渡过难关,哪里还有人手去清理战场?”
冯军团长这时转过身来,主动道:“好了,你派人掩埋尸体,枪枝我派人去拾掇,给你们保存下来,等到你们补充好了,都交给你们。”孙总指挥道:“我也给你们帮点忙,你们阵亡的官兵,我派人去掩埋。”
第二天,孙总指挥派了一个营,会同教导团官兵一起,把阵地上阵亡的三千多官兵集中起来,在旧关沟埋了五个大冢。教导团全体官兵焚烧香纸,含着热泪进行了隆重的祭奠之后,把忠勇的战友托体于山阿,交付于千年雄关,让他们的爱国精神永昭日月。之后,教导团官兵回到驻地。
教导团接到了两份命令,一份是黄副司令调教导团余部赴阳泉保护副司令长官部的命令,一份是第二战区军法处调肖震东赴太原任督战队长的调令。肖震东拿着这两份调令,和团部几位干部郑重研究之后,决定把余部编为两个连,一个连由刘希文副团长率领,赴阳泉保卫副司令长官;一个连由邓团附、令狐团附兼二营营长率领,赴西安招收新兵,进行整训;肖震东率警卫排剩余的十名战士,赴太原就职。
一切安排妥当,教导团一分为三,于第二天按照不同的路线,分头出发,离开教导团洒满了鲜血的娘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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