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三年之后,肖震东再次因作战手臂负伤,上级命令他回西安休养。在西安下了火车,在站台上等待接送伤员的军车,处于曾经非常熟悉的环境里,望着匆匆而过的陌生旅客,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透心底的悲凉。他离开西安只有三年多的时间,这次回来感觉已是物是人非,找不回当年飞扬的青春和激昂的爱国热情,更找不到教导团从此地出征时,民众送别时慷慨热烈的欢腾场面了。
人流中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引起了肖震东的注意,“洁茹?”他脑子里划过这么一道亮光,待他回过神来认真打量,火车鸣起长长的汽笛,一团蒸气笼罩着客流。待蒸气散去,站台已变得空荡荡的,肖震东的目光在空荡的站台上游移。他仔细搜寻着刚才的身影,却了无痕迹,仿佛一个曾经的旧梦,一去不复返了。
“难道是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此后住在医院的一段时间里,他反复问这一个问题,也曾经托熟人打听段洁茹的消息,都没有任何结果。
家乡的空气很适宜于伤病的恢复,肖震东住了一段时间的院,伤势渐渐好了起来,包括身体上的旧病也通过疗治,得到康复。肖震东想从西西公馆打探段洁茹的消息,特意去了一趟,无奈西西公馆遭到敌机轰炸,已成一堆废墟。昔日喧闹欢腾、一派歌舞升平的交际场所,也已成为一个逝去的旧梦。向周围人打听西西小姐的去向,也是一问三摇头。曾经美丽艳绝伦的交际花西西小姐,也如一株昨日黄花,随着西西公馆一起凋谢于岁月的风尘里。
这天下午,肖震东正躺在病房里看书,门口传来一个宛若熟悉的声音:“请问教导团仇团长在吗?”
肖震东放下书卷,一个高桃的身影掀动门帘钻了进来,亭立于床前,轮着大眼睛打量靠在病床上的肖震东。肖震东看着眼前身着白色护士服的女人,朴素中带着几分俏丽。他愣了一会,惊叫起来:“西西姐,怎么是你?”
杨西哎呀一声惊叫,上前捉住他的手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肖老弟呀,想不到你还活着。”她笑得满脸泪水横洒。
肖震东道:“托老天的福,我还活着。”
杨西因为情绪激动,漂亮的脸儿红扑扑的,宛若带露的俏梨花,艳丽无比。她悄然拂去眼角的泪滴,道:“我听说教导团团长在院里养伤,特意过来看一看,想问一问你的消息,想不到居然是你老弟,你隐姓埋名,让人想得苦呀。”
“不会是西西姐想我吧。”肖震东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高高在上的交际花西西小姐,已变成和他一般平等的姐妹了。
“美得你。”杨西打了他一下,嗔怪道,“毕竟是我的好兄弟,当姐的牵挂着你们这班小兄弟嘛,第一次说你阵亡了,被追赠为英雄,姐心痛的不行,后来又听说你到了太原,太原沦陷时,死亡无数的官兵,后来听说教导团团长换成了仇寇,大家都认为你陷在太原城里了,又是心痛的不行,如果不是我想向仇团长打听你的消息,这番不是对面都无缘相见了?”
话说到动情处,又是一句话一把伤心泪的,令肖震东感动无比,道:“谢谢西西姐。”
杨西娇媚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谢我,牵挂你的另有其人。”
肖震东并不把这句话往心里去,道:“前些时候我去西西公馆看过,见公馆已成一堆废墟,想当年西西公馆是多热闹的去处啊。”
“你不会说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吧?”杨西苦笑道,“西西公馆被炸掉,把我炸醒了,把许多人的梦炸醒了,知道在西安后方也并非安乐窝,大家都要为抗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我就到伤兵医院来当了护士,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可能还没有机会会面呢。”
“是啊,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肖震东道,想起西西公馆欢乐夜里那双漂亮的眼睛,想起离开太原时,太原日报社那一堆废墟,或许那一双乌黑漂亮的大眼睛,就永远地埋在了太原,这么想时心里就隐隐作痛,本想向杨西打听段洁茹的消息,又担心勾起她的不快,便默默地将这个念头打消了,看着她小声地问:“西西姐现在住在哪里?”
“我在附近买了一栋小院,离医院近,上下班也方便。”杨西看着他的手臂,“你住了一段时间的院了吧,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还行,过些时候就可以出院了。”
“据说驻中条山的部队生活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再回去。”杨西道,“我看你伤势也没什么问题了,今晚到我家里去怎么样?我请客。”
“好啊。”肖震东爽快地答应,“我在医院里闷得慌,正想找熟人喝杯酒,聊聊天呢。”
杨西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待会儿姐找个老朋友来陪你。”
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话,杨西说还需要去看护病人,待下班时再过来叫他一起过去。
下了班,杨西果然过来叫上肖震东一起回家。她的家是一处只有三间平房的简单院落,与西西公馆的豪华气派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好在院子偏僻而清静,院墙边立着几株枣树,又让屋子多了几分生气。
杨西提着东西走进厨房,肖震东跟着进去。她道:“屋子太简陋了,肖老弟不要笑话。”肖震东说:“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所在呢。”
杨西放下东西,领着肖震东走向档头的屋子,道:“我带你见我妹妹。”
“你妹妹?她叫什么?”肖震东好奇地问。
“她叫和平。”
“和平?你说是西安日报社记者和平吗?”
“你知道她?”
肖震东点了点头。两人来到档头的屋子,杨西推门进去,肖震东跟着走进屋里,一个年轻女人从桌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姐,待目光转到肖震东身上时,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肖震东见到眼前的女人,也大出意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杨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杨西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谈,我去准备晚餐。”
杨西离开之后,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四目相对,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哗啦啦流淌下来。
肖震东嗫嚅地叫道:“洁茹。”轻轻一声呼叫,仿佛拨动了两人内心狂热的琴弦。段洁茹像弹簧一般蹦了起来,大叫一声“耀南扎扑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紧得让他透不过气来,嘴里喃喃地一遍一遍叫喊:“耀南,耀南,耀南。”
男人又感动又害怕,还有几分不知所措,生怕怀里的女人像鸟儿一般飞掉,用力把她柔软的身子搂在怀里,把手抚摸着柔顺的长发,也是泪流满面:“洁茹,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
在经过战争的沧桑练历之后,他们能够再度相逢,两人都是喜悲交加。只有在此时此刻,他们多变的身份和名字都从他们身上褪去,他们重新变回了自己。
段洁茹把一双泪眼看着肖震东,脸上浮现出无比痛苦的表情,柔若无骨的身体像泥鳅一般滑离他的怀抱,她边摇头边祈求道:“耀南,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啦,洁茹,你怎么了?”肖震东以为出现了什么意外,心儿随着女人的身体一同往下沉。
“我,我不该诅咒郑天真,耀南,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有心的。”段洁茹仿佛无颜面对他,伏在书案上嚎啕恸哭起来。
“洁茹,洁茹,没有谁怪你,这是战争,不是因为其它。”肖震东见她伤心欲绝的样子,生怕她一碰就碎,小声而又小心翼翼地劝道。
“不——”段洁茹一声尖叫,扑通一声跪倒在肖震东面前,猛地磕了一个头。肖震东赶紧跪下去搂住她,看着她真诚地道:“没有谁会怪你,真的。”
段洁茹把满脸亮晶晶的泪朝着他,痛苦地摇晃着头:“耀南,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有心,不是故意的,那只是一个女人的妒嫉之心。”
“我知道,我知道。”肖震东看着她道,仿佛为了抚平她的伤痛,他用嘴唇亲着她,安抚她受伤的心灵。她内心埋藏已久的感情很快就重新苏醒,她开始安静下来,平静地接受他的亲吻,之后,她慢慢地变得热烈起来,疯狂起来,最后把全身心投入到热烈而温暖的爱情河流里。
此刻,唯有相濡以沫的感情,才能疗治和抚慰两个年轻人心灵深处的伤痛。
杨西听到这边屋子地动山摇般的哭喊和尖叫,悄悄地走到门边观看。待见到两个年轻人经过强烈的感情风暴之后,安静地相拥在一起时,她挥了一把热泪悄然离开。
两人长时间安静地相拥着。
肖震东问:“我派人准备送你出城时,太原日报社大院被炸成了废墟,你是怎么离开的?”肖震东原本想问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话出口时改了语气。
“我命大。”段洁茹道,“当天晚上喝多了酒,半夜醒来听到北门外阵地响起枪声,赶去采访去了,等回来准备写稿时,发现楼房被炸陷了,衣服什么的都埋在里面。”
“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找你?那时你在热恋中,你会理我?”段洁茹调皮地白了他一眼,问:“你怎么改名叫仇寇了?如果不是你改了名,我还会不知道你吗?”
“你一个战地记者,就不想关心教导团,不想关心自己的老部队吗?”
段洁茹脸色阴了一下,道:“你不在了,很多老兄弟不在了,虽然我几次去军团部采访,离教导团驻地也仅有几十里地,但还是不想去,免得伤心,也省得招惹麻烦事。”
“麻烦事?”肖震东看着她不解地问。
段洁茹不敢看他的眼睛,把玩着他胸前的纽扣儿,小声问:“还记得我拿来对着你的那把勃朗宁手枪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都敢拿枪对准自己的上司,”肖震东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笑道,“你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我怎么会不记得?”
段洁茹的脸刹地红透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这叫不打不成冤家。”
“南方叫不打不成亲家,要打才成亲家呢。”段洁茹也笑了,又道,“那枪是令狐立营长给我的,他,”
肖震东把脸一虎:“他还真有胆子,居然敢谋老子的女人。”
段洁茹跳了起来,生气地道:“谁是你的女人啦?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不理我,难道就不许别人追求我?想不到你这么霸道。”
肖震东起身拥着她,嘿嘿笑道:“你就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人染指一根毫毛。”
段洁茹看了他一眼,把脸贴着他的胸口,道:“我就是为了等候与你的相遇,我才隐姓埋名躲了起来,今日能够与你相遇,也不枉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我们也不是今日相遇。”肖震东说,就把在火车站所见的情景说了。
“听说中条山发生战事,我到军团司令部去采访,搭乘那趟火车回的西安。”段洁茹笑道,“不过,那时咱们的缘还不到,就叫无缘对面不相识。”
“什么缘啊,会遇到人的总会遇上的。”
段洁茹白了他一眼:“缘份问题,不是你在太原的时候跟我说起的吗?”
肖震东被戳到痛处,尴尬地笑笑。
段洁茹赶忙转了一个话题,问:“你怎么改名叫仇寇了呢?”
“我在太原任督战队长时,被要求改名的,我们在酒吧见面时,衣服上就标有名字的,你没有看?”
“喝得醉眼朦胧的,哪个知道你是谁?”段洁茹笑道,“叫肖震东不好好的,怎么又改名?”
“还不是因为你的战地通讯报道?说我肖震东的大名和委员长、阎长官在中央日报等报纸上平起平坐了,为了不让我的名声超过他们,所以非要我改名不可。”肖震东气愤地道,又刮着她秀挺的鼻子,“这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看来我们还真是前世的冤家哈。”段洁茹益发得意,轻轻亲了他一下,“这次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你离开了。”
“我是军人,还得上战场呢。”
“我也不离开。”段洁茹倔强地道,“你上哪里,我就跟你到那里。”
“跟我上战场?”
“我是战地记者呢,你要战地记者不上战场,就像我要求你不上战场,可能吗?”
肖震东把眼睛盯着她,犹豫道:“我,我想让你改变一下身份,不知是否可以?”
段洁茹读出了他眼里的意味,脸上又浸出一团红云,问:“改变什么身份?”
“我想让你成为妻子,将来我们孩子的母亲。”肖震东一字一顿地道。
段洁茹幸福得噢地惊叫起来,扑上来再次热烈地拥抱亲吻着肖震东。激情消退,段洁茹把脸贴着他的胸膛,嫣然而幸福地笑着:“人生真是奇怪啊,在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了事物的原点。”
这话触动了肖震东的心思,他幽幽一声长叹,道:“虽然我们绕过这一圈,时间有些漫长,但如果没有这些磨难,我们就不会懂得今天所拥有幸福的价值了。”
段洁茹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或许现在的抗日战争也是如此,中日双方在多年之后,又重新会回到各自的原点,但站在原点上,大家就会发现,世界已变成了另一番样子。”
“你在说我们吧。”肖震东说,双手扶着她郑重地问:“你刚才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段洁茹顽皮地眨着眼睛装痴。
“是否愿意改变身份?”肖震东凝视着她,不容她回避。
“我已经作了回答嘛。”段洁茹满脸羞颜,“我同意增加新的身份,只要是你愿加给我的,我都愿接受。不过,我不愿意改变战士的身份,我要和你并肩战斗,至直战争结束。”
“噢,太好了,亲爱的,谢谢。”肖震东激动地把段洁茹搂了起来,连旋转边大声尖叫。
段洁茹附在他耳边紧张地道:“亲爱的,小声点,小声点,表姐听见了不好。”肖震东把她放了下来。段洁茹抚摸着他的胳膊,问:“你的伤好了?”
“好了,早就好了,我是期望能够在西安遇见你,特意向军团长请了假,延长了疗养时间,没想到果真如愿。”
“你真坏。”段洁茹挥起拳头轻轻地敲打着他,随即扑进他怀里,两人再次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只剩下了两颗心在跳动。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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