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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钻心的疼痛让肖耀南从昏睡中惊醒,一双明媚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见他醒了过来,郑天真温柔地道:“你醒了?麻药过去,你也该醒过来了。”
肖耀南听了这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激地看着郑天真,道:“谢谢,你原来不是护士吧?”
“当然。”郑天真嫣然一笑,“就像你当初并非军人,我原本也并非护士一样。”
肖耀南被这句机智而幽默的回答逗笑了。刚笑开,头上和腿上的伤即生痛起来,痛苦地皱紧了眉头。郑天真坐到床边,轻轻地按着他的额头,道:“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她的手指圆玉而柔和,身体飘逸出的芳香钻进肺腑。如此近距离地与美丽的女人在一起,他不由得一阵紧张慌乱,气急地道:“不,是我的错。”悄悄瞟了郑天真一眼,又道:“郑护士原来是学麻醉专业的吧?”
郑天真手指停住了动作,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肖耀南颇有些得意。
郑天真舒了一口气,道:“我原想战争开始了,手术需要大量的麻醉师,就主动报名上战地医院来了,没想到这里根本用不上。”
“为什么?”
“医院麻醉药严重缺乏,根本不需要麻醉师。”
“手术怎么不需要麻醉师呢?”
“绝大多数情况下,医生实施的是野蛮手术,士兵痛得死去活来,不得不把他们结结实实地绑起来,有些时候伤兵熬不过疼痛,就在手术过程中痛苦地死去。”
肖耀南想像着其中情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问:“我是获得特殊待遇吗?”
“不。”郑天真摇了摇头,“你只是运气比较好,我们恰好接受了南洋华侨捐赠的一批药品,其中有许多新药,包括麻醉药品。”
肖耀南看着露在床外的伤腿,小心地问:“我的腿怎么样?能够保住吗?”
郑天真没有回避他的问题,坦然道:“应当没什么问题,比想象的效果好,我想肖医生诊断严重了。”
因为错误的诊断而差点锯掉他的腿,毁灭他作为军人的荣誉和生命,这样的医生也太不称职太不讲职业道德了吧?肖耀南涌动着一团莫名怒火,问:“他是不是因为这样的错误判断,锯掉了很多人的腿?”
“那倒没有,他见了太多的死亡,非常害怕保不住伤员的生命。”
“于是就疯狂地锯腿保命?他是不是疯了?”肖耀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样是在毁掉军人的生命吗?”
郑天真杏眼圆睁,气乎乎的道:“不许你这样胡说,没有医生愿意伤害伤员的生命。”
肖耀南见她生气的样子格加可爱,不觉心生怜惜,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郑天真接受了他的道歉,点头道:“医生和平常人一样,会犯一些错误,但不会老犯低级错误,是不是?医生们工作劳累,紧张过度,会出现一些臆想症,但没有哪一个医生会以锯腿为乐事。”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自战争一开始,这个国家许多人都疯了。”肖耀南道,“我只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郑天真白了他一眼,继而笑道,“我只能认为这是军人疯狂的玩笑。”她见医院食堂开饭了,站起身道:“你饿了吧,我去跟你打饭来。”
入夜,医院担心敌机轰炸,实行灯火管制,整个医院黑蒙蒙一片,只有星光在天空闪烁。肖耀南微闭着眼睛养神,恍然间,面前有一双清纯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心里一动,心想,这不是在交际花杨西西家看到的那双眼睛吗?
很多时候,肖耀南经常想起这双漂亮而纯净的眼睛。那还是在西安事变前,第一次见到段洁茹时,她就静静地坐在西西公馆大厅一角,倾听西安的青年军官们谈话抗战话题。大家对国民政府一再避战愤怒异常,特别是东北军的青年军官,讲到激动处常常情不自禁地唱起《九一八》、《松花江上》等歌曲,唱得泪流满面。这个时候,西西公馆的客人跟着齐声高唱抗战歌曲,声震屋宇。
然而,无论西西公馆里发生什么,这双纯净的眼睛始终安静地看着他们,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与她毫不相关。她的存在引起了肖耀南的好奇,特意走过去打招呼:“这位小姐贵姓?”年轻姑娘似乎不习惯被人盘问,脸刹时变得通红,低头不语。杨西西主动前来解围,道:“这位是我表妹段洁茹,西安大学新闻系的学生,目前正在实习。”
“新闻系学生?交际花的表妹居然这么腼腆?学新闻的还这么胆小,以后怎么去采访?”肖耀南喝了一些酒,口没遮拦。
西西公馆的主人杨西西,原是西安铁路局一位会计的小老婆,小会计贪污了几十万公款,畏罪自杀,钱都落入了杨西西的腰包,还给杨西西留下了眼前这栋富丽堂皇的别墅。杨西西颇有姿色,又正是水润桃色的时候,自然不甘寂寞,傍上了西安某位权势人物。女人因男人而身贵,西安的头面人物经常在杨西西家聚会。想傍权势人物的官场中人,和青年军官们也经常出入杨西西家。杨西西召集了一帮交际花们,每日举行舞会。公馆有权、有酒、还有色,能够满足男人们的一切欲望。于是,西西公馆每日歌舞升平,几乎成了西安军政界的交际处。东北军、西北军包括西安的许多大小官员,经常出入西西公馆,西安的大事小事基本上就在西西公馆里确定。肖耀南时任西北军学兵队长,在东北军、西北军群情激愤的时候,被拉进西西公馆这个特殊的圈子。遇见段洁茹这天晚上,是他第二次来到西西公馆。这个时候,西安事变已在酝酿之中,蓄势待发了。
肖耀南的态度惹得段洁茹动怒,圆圆的脸蛋憋得通红,宛如粉嫩的莲藕,瞪着杏仁大眼道:“人家不过是听你们说话罢,你知道我不能采访?”
肖耀南摇晃着手里葡萄酒杯,嘿嘿一笑,挑逗道:“既然你是实习记者,那你现场采访我一下,怎么样?”
“你一个学兵队长,能有什么新闻呢?”段洁茹回敬了一句。这小小的一句话把肖耀南呛得半死,看着她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血气方刚,也因为他参与谋划着一件大事,肖耀南把大眼睛瞪着段洁茹,借着酒劲挥着手大声道:“学兵队没有新闻?这话可是你说的?你等着瞧吧,过些时候,学兵队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到时候看你怎么说话?”
杨西西见肖耀南的话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赶紧上前牵着他的手,把他拉进舞池。边舞边劝他息怒,不要和小姑娘逗气。段洁茹看着他的背影道:“只要你们学兵队有新闻,我一定会让我的笔为你们说话。”
过了一个月,学兵队编成西北军教导团后,第一次参加了西安民众的抗战集会,教导团高呼抗战口号,表现惊人。当晚肖耀南应邀出席西西公馆酒会的时候,段洁茹特意改换了一身成熟的装束,主动迎上前来,举了举胸前挂着的中央日报记者证,道:“肖团长,教导团是好样的,现在我以中央日报记者的身份采访你,请谈一谈你的抗战主张。”
肖耀南瞥了她的记者证一眼,冷笑道:“段记者,难道你不知道,中央日报一向是讳言抗日的么?你教我对中央日报的读者谈抗日,岂不是对牛弹琴?”
“你知道牛不懂琴么?”段洁茹轻轻一笑,“鲁迅先生说,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如果我们对读者多谈一些,多开导一些,或许他们就接受了。”
这话让肖耀南对段洁茹刮目相看,心想,这姑娘并非外表所表现的那般幼稚,而是把她的机智藏在心里罢了。当晚,肖耀南愉快地谈了他的抗战主张。他们之间聊得投机,很有趣,整个晚上轻松而愉快。等到离开西西公馆的时候,段洁茹送他到大门外,那双纯净的眼睛里,多了某种别样的东西,令肖耀南回味不已。
后来,西安事变爆发,无论是西安的军政界,还是教导团都处于紧张状态。他也没有时间到西西公馆参加聚会了。待西安事变和平解决,抗日主张已被全面接受,西西公馆原来谈话的主题也不在了,谈话的味道也变了,金钱、权力和美女成了晚会的主题。肖耀南参加了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出席这个变了味的交际舞会。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西西公馆,是率部离开西安,赴山西抗日前线之前。他接到师部的电话,说请他当晚到西西公馆赴会,师长在公馆里等他。
这个电话弄得他莫名其妙,不知师长出于何意。师长要找他,在别的什么地方见面不好,为什么要到西西公馆,到一个交际花的住所呢?此时,外界已经盛传教导团即将开赴抗日前线。参加抗战一直是教导团全体官兵的心愿,他们也为上前线抗战做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准备。但是,传言出来的时候,附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说蒋介石因为在西安被抓,对杨虎城和张学良怀恨在心,欲借日本鬼子的刀,消灭杨虎城和张学良的部队,尤其是对杨虎城培养干部的教导团,意欲除之而后快。对这种传言,肖耀南将信将疑,信的是蒋介石确实把张学良抓了起来,逼杨虎城出国考察,明摆着他对西安事变被抓的不满和报复。疑的是,蒋介石作为国家军队的统帅,无论是中央军,还是东北军西北军,都是国家的军队,当前已实行全民族抗战政策,军队已经在他的统一领导之下,应当不记前嫌,精诚团结,一致抗日,这才是战胜强大日本帝国主义的唯一出路。如果外敌尚在,自家先分裂起来,哪里还有力量对付武装到牙齿的日寇呢?蒋介石连共产党军队都容忍了,他有必要计较原本就属于他旗下的地方军队吗?
肖耀南走进西西公馆,一眼见到段洁茹坐在客厅一角,静静地观察着进出西西公馆的各色人等。见到肖耀南走进客厅,她眼睛一亮,起身快步迎上前来。肖耀南欢快地问:“洁茹,你也在这里?”
“我在等你。”段洁茹直截了当地道,“教导团要出发到山西参加抗战了,我已经申请当战地记者随军上战场。”
“你怎么知道教导团要上前线了?”肖耀南诧异地问。
段洁茹一怔,瞟了他一眼轻轻笑道:“你们抗战意志最坚决,迟早要上前线的,难道不是吗?”
肖耀南也笑了。杨西西正在和客人闲聊,见到肖耀南进来,迈着婀娜的身姿走了过来,对表妹道:“洁茹别纠缠肖团长了,他还有重要事情。”段洁茹调皮地扮了个鬼脸,退到一边。杨西西笑道:“肖团长成了我西西公馆的稀客了。”
“哪里哪里,如今还不是因为小鬼子打进来了,我们教导团不能光说不练,需要做些准备。”
“难得有肖团长这样正直而勇敢的军人,我们做老百姓的,也就放心过日子了。”说着,舞曲响起,杨西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能请肖团长跳一曲舞吗?”
肖耀南不好拒绝,挽着杨西西走下舞池,翩翩起舞。段洁茹站在舞池边上,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的身影。杨西西发现了表妹目光中的醋意,笑道:“肖团长是人们崇拜的对象,某些人眼里的大英雄。”
肖耀南不知杨西西何意,惊问:“西西小姐讽刺在下?”
“哪里哪里。”杨西西朝段洁茹方向努了努嘴,道:“我把你从人家身边带走,得罪小姑娘了。”杨西西说完格格地笑将起来。肖耀南不置可否,附和着笑了笑。杨西西又问:“在肖团长眼里,小姑娘算不算得美人呢?”
肖耀南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杨西西明白了他的意思,调笑道:“如果肖团长有意,我还想牵个线,搭过桥,让英雄抱得美人归呢,如今肖团长是这种态度,以后够这小姑娘受苦的了。”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生命中的真命天子,我也许不是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肖耀南淡定地道。
杨西西狐眼一吊,笑问:“请问肖团长,我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又是谁呢?”肖耀南语塞。杨西西幽然一笑,待舞曲终了,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请随我来,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和你到一个地方秘密约会去?”杨西西说这话时,故意把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向他暗示什么。肖耀南猜想她可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也笑着点头答应。
杨西西离开舞池,飘逸地走向后门的通道。肖耀南跟上前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见段洁茹正把一双忧怨的目光看着他,肖耀南心里一动,犹疑了一下,转身快步跟上了杨西西朝幽暗的廊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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