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猛地把半截烟摔到地上,一脚踩死,冲着立春使了个眼色。立春就上楼去,一会儿复又下来,对老朱点了点头,说确实来事了。老朱说:高峰,女人不能做,男人也是一样的。你女人特殊情况,那你今天就跟我们走一趟!高峰一听就慌了:我嘛,更不方便,我有高血压,有心脏病,我做不成结扎。老朱说:医生会检查的,你能不能做还是看医生怎么说,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围拢上来。高峰还在挣扎,口中大喊“你们结扎我,不如杀了我!我怎么在村里抬得起头!”我们也不理他,拉住他的胳膊,扶住他的腰身,推搡着他往五菱宏光移去。他手上的一盒烟都掉在地上,烟散出来,被我们踩得稀巴烂,黄白之物碎了满满一地。
等到了车门口,高峰死活不上车,双手死死扣住门边,还大喊大叫起来:救命啊,有人抢人啦,救命啊,有人杀人啦!他尖细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荡漾开去。那时已五点多钟,空气中已有薄薄白光。偶尔能看到远远路上一个荷锄背筐的行人。高峰的声音像被推上放血台的猪一样,煞是凄厉骇人。忽然,我们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回身去看,发现高山站在月台上,一身迷彩服穿得齐整。趁我们一愣神,高峰像一只猴子,灵巧地从人群中挣脱,跑到了院坝另一边。他整理着自己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西装,脸上显出懊恼神色,委屈地对我们喊:是啊,你们还有没有王法!老朱站出来,抬头对月台上的高山说:我们这是执行国家法律,怎么叫没有王法?你弟弟生了两个女儿,还是不去执行结扎政策,倒还有理了?高山常年在沿海地区打工,似乎有些见识,嘴上一点不露怯:法律也没有规定必须结扎,人家还可以用其他方式避孕嘛!老朱是个实心汉子,嘴上笨,索性不再跟高山理论,几个跨步去揪住站在一旁的高峰,我们忙去帮忙,要把高峰押到车上。
却不料高山跳下月台,从背后冲上来,把我们拉开。他力气很大,可能是常年在工地上打熬的缘故,手像两把铁钳。老朱看不过,就推搡他,他顺势揪住老朱衣领,与老朱扭打在一起。我们想帮老朱一把,但他们彼此使劲抱住对方,斗得激烈异常,我们想帮忙也使不上力。老朱在格斗上有经验,听说在部队参加过不少实战,一般人近不了身。果然,没过几分钟,老朱就把高山死死压在了水泥地上。昨天下过雨,地上泥泞,把他们衣服也弄花了,泥斑点点。高峰在旁边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去还不行嘛。可高山在身下不服,仗着自己年轻,陡然发了蛮力,又把老朱按在身下,以手锁喉,用膝顶腰,制得老朱动弹不得。我们本想施以援手,可老朱被掐得缺氧,还是声嘶力竭说:正邦,你们别插手,看我怎么收拾这个崽子!说完,攒个劲,以腿发力,一翻身,又把高山倾倒在地。他们两个就这样,你来我往,你上我下,斗得不亦乐乎。几筐苞谷穗被打翻,撒得满地都是。
那是我进计生站看到的第一场好斗。之前就听说了,计生队员们如何凶神恶煞,如何铁石心肠,跟日本鬼子一样残忍可怕,动不动就牵牛揭瓦。进来后,发现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烦恼悲伤,也常打嗝放屁,与人争斗也会受伤、会畏惧。看他们争斗之间,我悄悄往后退,退到别人身后,生怕被误伤。高峰想上去拉架,也被正邦死死挽住了胳膊。眼看太阳从屋后山包上露了半边脸,我以为他们会一直搏斗下去,却不料老朱和高山忽然松了手,两人说:吸根烟,再跟你分个高下!我猜他们是把力使透了,也丧了心气,忽然忘记了为何而斗。这样的恍惚时刻,在我也是常有的。
不管什么原因,但他们真的停手了,两人浑身泥污,脸上还有不明来源的血迹,紧挨着坐在院角一只石碾上擦血,拍泥,抽烟。老朱还给高山点燃了烟,倒有点惺惺相惜。虽然他们暂时罢手,但我们还是不敢靠近。老朱夸高峰:好功夫,你这身手不错。高山说:当兵时练出来的。老朱问:你也当过兵?高山说:在西藏。老朱又问:哦,哪个部队。他们一聊不得了,发现还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只不过老朱复员以后,高山才去,属于小辈。气氛马上缓和下来,老朱向来最重战友情,恨不得马上就摆酒畅谈。
高山忽然说:你们不就是想要一根屌嘛,拿我的去,不要拿我弟弟的。我们面面相觑,看看高山,又看看站在旁边的高峰。高山继续说:他家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不能让他绝后啊。老朱看了看许立春。她是医学生,平常在计生站也能做一些上环取环之类的小手术,只有结扎才送到县妇保院去。许立春点了点头,说也行,反正谁做不是做,这两兄弟长得又像,医生哪会认真看?高峰在旁边赔着笑,说哥怎么好意思,不过您家负担重,两个儿子,以后房子和彩礼都要准备不老少,结扎了倒也轻省。老朱见他们都已同意,自己也只是完成结扎任务,又何乐而不为。于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腿上腰上的泥土草屑,跺了跺脚,说那咱们就出发!
这一折腾,时间已近九点,太阳升到了树梢,阳光明晃晃照亮了一半院坝,给另一半留下淡蓝色的阴影。高家两兄弟的家眷早就起床了,两个女人四个娃娃围拢过来。我才看清两个女人的模样,高山的女人俊俏,身板消瘦,脑后一条辫子,额前两绺秀发,额间一股媚色。而高峰的女人则显得敦实,大脸盘,一副憨厚样子。高山说:咱当过兵的,都是一个唾沫一个钉,既然答应了你们,就决不反悔,在我们家吃了早饭,再去。老朱想了想,同意了。毕竟是同一个团的战友,若是别的手术对象留他吃饭,他是断断不肯的。高山马上招呼自家媳妇做早餐,就在院子当中支起一口铁灶,煮了一大锅粥,上面放上锅篦子,蒸了几个玉米粑粑,一盆土豆。找了两张矮方桌,拼在一起,放在院中阴凉地。气氛缓和下来,众人围坐桌旁有说有笑,适才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山药从车上拿来一瓶土酒,给主人家讨几个小碗,分给男人们。高山去屋内抱出一口坛子来,说你们尝尝我酿的这个。饭熟了,主人给每人打了一大碗粥,又端上两个不锈钢盆,一盆是熟玉米粑粑,一盆是蒸土豆。土豆搭配着焦香的胡辣椒面,个个吃得啧啧有声。更别说还有酒。酒一喝,哪怕是生人都熟络了,酒桌旁热闹起来。老朱一看不好,如果这样喝下去,可能一整天就要交代在这里,马上放下酒碗,说总量控制,总量控制,大家少喝点,待会儿还有正事,办了正事,我请大家敞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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