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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银杏树(4-6)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赤水 安树    阅读次数:10470    发布时间:2025-09-29

 

今天,当我走下火车,在人潮汹涌的车站大棚下寻觅可靠的出路时,我像潜伏在你来信里的那些影子,弥漫在铁轨周围。你的来信并没有谈到铁轨和重庆的变化。我想你已经不再关注这些事物了,若干年前的夏天,你指着电视机上那魔鬼般穿梭在野山的铁老虎说了些抑扬顿挫的豪言壮语。你的雅人深致更体现出了我俗不可耐。我俗不可耐。我还是滞留在此吧,尤其是在想起那个死于秋天铁轨上的小女孩,心里旅行的火车因而彻底瘫痪。旅行是什么?莆,难道非得抵达那个行程的终点才算皆大欢喜。请原谅我再多呆一会,磨蹭在人潮消逝的缎带上,缝缀我被火车从北漂带来的油烟般的伤口。我会在一处客栈里收拾自己,和你的来信。以好继续给你写信。

我草率地在重庆找了家旅店住下,因为寒潮异常突獗,北京的全球最低气温如我般漂泊至此。这让我饥肠辘辘。我身后的殷实的行囊却给了我莫名的慰藉。它的沉重说明了我这旅行的意义。老实说,这比呆在国投贸易公司来得更有滋有味。当房东查看我九几年照下的身份证时一阵唏嘘。他不愿接待我,但我实在狼狈不堪饥馑至极。房东站在水龙头滴答响过不停的背景音乐里,漫长地审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怎么了?不是我生病了,就是房东有问题。

就让我住下吧!房东随即拿出一张照片来与我对峙。在灯光心照不宣的浑淡氛围下,我发现这张照片模糊轮廓间有我曾经的年少轻狂。但很快我又发现这是个需要纠正的幻觉。北京死人了。我还隐约听到铁轨上绽放出的那些血花浪漫的圣乐,一个手持围巾的小女孩头系红头绳,走向我慕名留念的地方虔诚舞蹈。她是在朝拜吗?我努力地问房东,这个小女孩只是买过我的红头绳,但我并没有谋杀她,在地铁里那些跪拜的同道中人可以见证,我们多少次有过心神不宁的视线交流。就算我看起来像这张照片,这纯属是个天衣无缝的巧合。我和小女孩永远隔着那条铁轨。那里渲涌着泛滥的钢琴声和教条的知识朗诵,与我面对陌生书本时彳亍不前的畏惧。她的父母们从我身边奔跑向那些铁轨,泪流满面。爱与恨在那一刻模糊了生命的红色警戒线。

我知道在乡下,也有这么条地铁。当年,我们就曾做过一场游戏,名叫猜火车。如果我们不知疲倦地在铁轨上过家家,对即将来临的火车若无其事闭塞视听,那将会怎样。结果,我们的游戏被一个偷食柿子的蒙古人给搅浑了。

莆,在与你写这些事情时,房东依旧在走廊上走得我忐忑不安。我的房间正在漏水,灯光里水珠弥漫起伏,却连个像样的洗脸盆也没有,床头上躺着一本上了年纪的杂志,上面竟是情色之类的裸体相。我头脑里也在漏水,见不得这些乌七八糟的发光体了。我一次次地向房东解释自己的过去,不过是想留宿这里,最后我的心情比这些房间还寒碜简陋,糟透了。爱你就等于爱自己,但我不爱自己,在旅行时,一次次地提起笔来,在房东审视的灯光下开始写信,终于体会到了,爱挺难。

郑那么爱你,莆,你的来信里却并未提到,难道爱一个人真有这么难,难到沉默不语。

如果明日起床来,重庆的天空不再阴敛难散,祖国美好的现代化生活会将这里的车水马龙重新组装,那些穿大衣的大佬们不在雪茄的吞云吐雾间仗势凌人,黑帮不再汹涌起伏,为非作歹的人会在佛经中找到因果循环的真理,这就好了。莆,你说呢?

斯夜,我写给你的信又增添了五十个字。我知晓在某个不知何故难以回忆的生僻字上动感情,这是很蠢的。但我心内原本是这般滔滔不绝汹涌澎湃,为何离开了你的来信,我的文字就像失魂落魄,丧失了生命力。只有回到一落千丈的时分,我才又一次找回了自己。我原来一直住在那里,而不是重庆这间讨价还价过的寒舍。

今天,阳光明媚,让我觉得一切有了从头开始的希冀。我站在无人问津的楼道口,突然发现房东将他上了年纪的母亲从茅房里搀扶着走出来,脚步声沉重而腐臭。当隔壁响起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时,三五个爱好麻将的老爷们开始鞠躬在那张昨晚不太留意的圆桌前,娴然自得。我站在空旷的过道上,回想昨夜写信时房东来回踱步的背影,一时像回到了漏水的小屋。我现在决定离开这所根本不是旅店的民房,尽管过道上那次穿越心灵的回忆让我刻骨铭心,让我看到蹒跚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晚年瘫倒在重病监测病房内,骨瘦如柴。我曾像房东那样搀扶过我的父亲,但他依旧拒绝我的任何搀扶。他老了,只能从心底拒绝我。从小到大,父亲都在与我为敌,如果我北漂被他有生之年得知,一定会高兴到生病。他为何恨自己的儿子?我虽然没有子息,但父子情深向来是人类基本情愫,我做错了什么?莆,我爱我的父亲,在他关上心门的地方懵懂地瞭望着,不想让他发现,我和我狼狈的爱。

重庆白昼下的黑势力依旧猖獗。如果你出了门往那些高大威猛的人影地带匍匐而去,你会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凶猛野兽般气味呛咳到鼻青脸肿。我也是从这种你争我抢的人才市场上走过来的,我明白他们凶猛的真正缘由。那些温文儒雅的现代人,笑容满面地露出强夯的体毛在露天文明中沐浴看似繁花似锦的二十一世纪之光。可能我太过悲观,可能太过。重庆人和北京人一样,北京人和日本人一样。整个人类都一样。文明就是幌子。我深爱永不理解我的父母,和你,莆。银杏树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在公园里瞎转悠时,邂逅了个从轮船上下来的工人,见到我时觉得有些眼熟,叫我报警。真是个疯癫的人,我素来低头走路老实做人,哪来什么乘船被宰的事。工人说他在船上打工,负责给人看管六楼棋牌室那些乘客们往来秩序。但他发现有部分人忿忿不平到深夜。船只依旧从三峡水电站那边一路往长江上游航行而来,水浪声拍打着江水碧波荡漾的怨愤,使得那些人夜色深处的表情更加深不可测。

后来,就有一伙人在黎明前从低等舱冲撞了上来,带头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伙计。他像极了重庆市长,这是工人说的话,我压根不认识什么市长,也不可能认识。莆,这工人说话时真逗,他邀请我一边走一边闲谈,那时街道上旋转的人群兀立少了许多,我们的前方是几幢楼盘,在瑟瑟发抖地耸立着头顶上好高骛远的云朵。工人说这个像极了市长的旅客是记者的表哥,记者则是尾随在他身后,手里都拿着厚实的砖头,准备一场船上的血战。该死的船长,收了两百五十元一个低等舱位,这实在玩得太憋火了。但这帮人在码头上时被许诺是睡在三等舱的床上,听海风呼呼拉响心弦。

重庆人的精明像他们的火锅一样辣得出名,让人闻风丧胆,汗流满颊。最后,船长兄弟从棋牌室旁边的办公房内戴着鸭舌帽和显微镜般的东西来到棋牌室,语重心长地和这些受骗的旅客们有一说一。旅客们准备丢下砖头,拍照告到法院去,并通过记者形式曝光他们,让这些黑船从此吃不了兜着走。船长兄弟将墨镜摘下,第一次流露表情,朝身边那些站岗的年轻人手一挥。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少四条腿走路的人……”工人在一个卖报亭边站定,有声有色地模仿着当时船长兄弟的错模样。后来,旅客们丢在地上的砖头,被船长兄弟等人就地取材。这些人很快从棋牌室内鸣冤呐喊地朝下面船舱蹿逃而去。他们准备跳水,但还是没能下此决心。

跳下去也许会更好些!莆,这是我的心里话。

工人说他生平最怕水,站在涟漪起伏的水潭边时,常有种刺骨的寒冷,使他觉得自己曾多少次在船上值班时被命运丢下他赖以生存的黑船,然后,失去生命最后的一片大陆,浸泡致死。在黑夜棋牌室内看香港警匪片时,工人的这种心绪强烈到海风肆意乱撞,船的两端上下颠沛摇摆。工人常说,人的命运就像这些风浪中摇摆不定的船,说得多好。但他却将我认成是那些游客中最倒霉的那个,说是我原本被送进了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内,接受脑外科治疗。因为我被黑船船长兄弟用砖头扳倒在地,血流成河。得了,友好的工人这话说得差强人意。我为他浪费不少口舌,我说别以为拿扫帚的都是清洁工,胡子拉碴的旅客很可能也是哈利波特。于是,我们闹翻了嘴,工人说我和黑船长兄弟一伙人,不善解人意。我们从公园内那张长椅边分道扬镳。我准备今晚买票离开混蛋的重庆。

此刻,我又回到了那间漏水的民房,和昨晚那五十个字一起回忆与你的似水流年。莆,城市就是这样,总有人在不停说话,走路,乘船,住院。总有人乐不知疲地关注着你,然后说些荒唐的话。我没文化,谁能告诉我,我被当成杀人犯和患难旅客时,有谁能真正善解人意过我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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