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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农民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阳杏蓬    阅读次数:6758    发布时间: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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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小梁是一个影子,印在东干脚的庄稼地上。

现在小梁只剩下一个名字,活在见过他的人心里。

每次路过他生前住过的瓦屋,——现在已经被转卖,我都几乎看到他在水田边不声不响的杵着,像水边孤零零的缆桩。

小梁不合群,不喜欢讲话,一辈子讲的话,估计没有三个娘们聊一次天多。

人们聊天,白天,他一概不参与,在地里忙活。如是夜天,星月朦胧,大家在门前土谷坪上聚拢一堆,讲山讲水,讲古讲今,热热闹闹争执,他就悄悄站在一边,保持二十米的距离,面色沉静,面对着田野,杵着,像根木头石柱,入定。夜阑人静,大家散了,他才游动起来,沿着田中间的石板路,无声无息围着村前水田绕一圈。巷子里吱呀吱呀声响过,大家都关门了,他踱回到原处,杵着,面对“星垂平野阔”。

夏季的田野在插过二季稻之后,一片平坦。禾苗立在水里分蘖,拔节,虫和蛙分工合作,蛙鼓噪的时候,虫停止鸣叫。虫唧唧鸣叫成一片的时候,蛙声暂歇。两方短暂沉默几秒,接着蛙声如鼓,虫鸣如琴,一起合奏。巡夜的猫头鹰,叫起来如铳响,覆盖整个山地。但蛙只和虫合作,一边叫,一边停,在田埂田水土坡上你来我往然后携手同行,如满天星辰落在了地上,变作了音符,从傍晚之后热热闹闹的潮起,到午夜露水上禾叶之后的冷冷清清地谢幕。小梁都看着,听着。没有人知道他想着什么,甚至有人怀疑他没开窍,不会想。月亮偏西,大地还是一片银粉,他转身回家。家里三间屋,只住他一个人。他的二哥,村里的标志后生,跑广东带回一个姑娘,姑娘不辞而别。二哥卖了小梁谷仓里的全部粮食,追去了广东,回来没有带回姑娘,私自买了一瓶百草枯,留下了小梁一个人。

那以后,小梁孤单一个人,从没有笑过。

他更木讷了,四方大脸似乎更大了,仔细瞄一眼,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红红的,大家说得了灾猪眼。可一个夏天过去,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他穿着四个口袋的简易青布中山装,一年四季不脱一回。他并没有放弃生产,秋天卖了粮食,买回了一头小母牛。在井边饮牛,茶叔问他买牛花了多少钱?他翘着厚厚的嘴唇,面无表情,说谷仓里还留了两季吃的,其余都卖了。还不够,所以买了一条小牛。茶叔说小牛养到开春做不了事。小梁看着茶叔,好像茶叔说的是废话,他不爱听。牛抬起头,他就牵走了,头也没回。茶叔受了轻视,在后面骂死坨坨,木鸡公。

小梁不止养了一条小牛,还养了两只母鸡。小牛浑身漆黑,像从墨水里捞出来一样黑。屋里宽,鸡关在屋里,从不放出来。他除了种田,还种着几块地。体力不好,他在两块庄稼地里种了杉树。桔园里的桔子树遭天牛蛀毁了,忧心忡忡了一些日子,现在种了白菜。他最喜欢白菜。有白菜的日子里,一天一棵白菜,雷打不动。吃了两个月清水白菜,感冒了,动弹不得。邻居几夜没看到他出来,在水田边杵了,感觉出了意外,推开他的门,拿电筒照他,他卧在床上,脸色蜡黄,身子虚弱,坐都坐不起来。厨房里,锅冷灰冷,没有一丝暖意。两只鸡立在堂屋里,在手电光里呆若木鸡。堂屋里鸡屎随处都是,腥臭味道浓郁。邻居劝他杀一只鸡,营养一下体质。第一次说,小梁没反应。第二次说,小梁才低声说留下来指望生蛋的。他大哥知道了,从街上买回一只猪腿给他。他吃了两天猪腿,才回魂过来。

他大哥也是农民,三兄弟分家,搬出去,在田中间的水田里做了宅子。

他平时几乎不和大哥走动。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除了侄儿和他关系不错——他们家后代只有一个男丁,在他们家里,承担着星星之火的重任。小梁明白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无能成家,而足以慰心的是,他们这一代三个兄弟,灭了两个,但还有一个男丁能继承香火,能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下呢?小梁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没有目标。东干脚的男人,都是种田好手,除了自己——可自己也从来没有荒废过四季,自己怎么在四季里无家可归呢?他想不透,又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所以,他喜欢一个人去想。一个人放牛想,一个人种田想,一个人种土想,一个人走路想,一个人立着也想。翻来覆去,他都没有想出自己与别人的差异来,这不可思议。

没有人了解小梁心里的孤独和痛。

小梁说不出他心里的孤独和痛。

小梁热爱庄稼,热爱土地,也热爱树木,除了不爱与人交往,是一个倔强的农民。

东干脚几十号人,起得最早的,小梁算一个。天刚发亮,小梁已经在庄稼地给庄稼浇了水,扯草了。太阳起来,小梁踅进自己的杉树林子,一棵树一棵树检查过,一棵树一棵树摸一把,真真实实,心满意足,浑身湿透了,一边坐在杉树林边喘息,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他的庄稼地。大中午了,太阳当顶,小梁出门下田,稗子,杂草,藤蔓,只要靠近他的田埂,大的用锄头,小的用镰刀,修葺一番,杂草成堆,田埂干干净净如蛇,他才展眉舒颜。衣服上结了一层盐霜,在井边埠头清洗农具,也不舍得把外套脱下来过一过清水。小梁挖土更是好手,挖一锄头,翻过土坷垃,牛筋草、香附子、铁线草,抖出来,抖干净,一丝不苟,还要把大块土坷垃敲碎,不满意,自己动手捏,把土块捏碎。他挖过的土,像过了筛子一样细腻平整。挖出的土垄,整整齐齐,像豆腐块,一个角都不缺。做事耐心,不记早晚,所以,小梁经常是披星戴月。我吃夜饭的时候,他才提着桶,抱着一捆喂鸡的红薯藤,戴着棕丝斗笠,呼哧呼哧从我家门前过,像牛一样沉重。我从不跟他打招呼。我以前和他打招呼,他也从没理会过我。想来想去,是我弟弟和他侄儿在土谷坪上打过一次架。人家和他打招呼,他照例只会咧嘴叱一声,不回话。

他一直独来独往。

唯独,打谷子是个例外。

打谷子,他是和大哥合作的。他一个人搬不动打谷机,一个人抢种不了二季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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