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建设差不多圆满了,应征又得到一个消息:买农机有补助。插田机、收割机、耕田机、打田机,样样国家都有补助,就是种田,一亩田国家也补助两百元。这是破天荒的好事,要抓住这个机会。应征把做泥水赚来的钱当本钱,先添置了犁田机和收割机,种自己的几亩田,还揽活做。做了几季,发现种田也是门生意,虽然人辛苦,但国家厚待种田人,农机、化肥、农药、谷种,国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能来钱。对于田间管理,应征敢拍胸口,十五岁就在田里摸爬滚打的了,什么草长什么田,什么时候下什么肥,什么田下什么秧,一清二楚。
应征一边找村里没劳力的家庭商量,把田流转给他。一边走农机店,添置新的农具。按他的话讲,从播种,到交粮,不求任何人,从头到尾,他院子里的机器就可以一条龙搞清楚。
应征娘是大好人,应征也是热心肠的人,村里不少主要劳力外出打工,留下老弱病残的家庭。应征都留心看着,有一个病寒伤痛,他就开着他的小面包送镇医院。若是维修桌椅板凳门框猪圈,或者给压水机换个垫圈,只要叫一声应征,不管他手里忙着什么,他都会丢下活,立马来帮忙。像他热心肠的娘一样,只为听一句好话。
他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的“独孤种”——他只有一个儿子,上了职业学院,不出去找工作,赖在家里,说是等机会,等信息,其实是天天在家里耍手机打游戏。
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当初,只有一个买回环球牌自行车的梦想。
现在的年轻人,在两极分化,要不有鸿鹄之志,要不好死不如赖活。
应征看在眼里,心里算计,家里这么多农具农机,孩子听话,在农村种田,也是一条路。自己种,帮别人种,收入都不比打工差。他甚至计划,收了这一季稻子,给家里添一辆小轿车。自行车的时代结束了,摩托车的时代过去了,家家拥有小轿车的时代来了。家里没有小轿车,儿子都谈不起女朋友。
他估摸一辆小轿车需要多少仓谷子能换得回来。
一年不行,就二年。
他很自信,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算计和能力。
他一边挖泥敷田埂,想了小轿车,又想什么时候国家生产一台专门敷田埂的机器。犁田有犁田机,打田有打田机,插秧有插秧机,收割有收割机,烘干有烘干机,如果生产一款敷田机,农民就不用大中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流浃背了,彻底解放了,彻底四个现代化了。
他突然感觉心绞痛,心脏里像插进了一把剪刀,剪刀绞着心脏,感觉心脏痛木了,头重头昏,站立不稳,一跤跌在水田里。有问题了。应征赶忙爬起来,一身泥浆往家走。回到家,儿子一个人叼脚诰马坐在椅子上耍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应征也没把心绞痛胸口刺痛当回事,想着洗了澡,躺一下,恢复恢复,就过去了。应征洗澡回来,躺下,感觉心口刺痛难忍,躺不下了,不对劲,叫儿子。儿子看到了应征鼻子里的血迹,终究是职业学院受过教育的,二话不说,把应征背进小面包开车就走。开出东干脚的土路,开上大马路,一边开,一边叫爸爸。起初有回应,叫着叫着,没回应了。停车去看,眼睛还睁着,人没呼吸了,距离县医院,还有二十几公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儿子把应征拉回来,下车就一边喊一边哭。
应征走了,毫无征兆,东干脚一条最魁梧和好心的汉子,急匆匆走了。
死者为大。
大家不在猜测是心梗,脑梗。平常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没有来往的,听到应征家里下午响了鞭炮声,都知道出大事了。赶过来,见到地上躺得笔笔直直脸上盖了黄纸的应征,莫名其妙,惋惜不止。做人不如做一只鸡,杀鸡还有一个定期,而阎王爷取命没有定时。年长的人开始管事,一边安排人上街买火纸蜡烛,一边安排人到棺材铺买棺材…… 那年,应征才五十二岁,身体和牛一样壮实,没想到一天没过完就呜呼哀哉了,无常得令人颤栗。生命这么脆弱,人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接下来几天,排队去医院做检查。还打电话叮嘱外面打工的孩子注意身体,要做体检。
应征种了六十几亩水田,秋收的时候,谷子在马路上堆成山。
好年情,大家都感叹:应征在世就好了,收得更多。
又有人答:日子过得好快,不觉得应征死了两个月零七天了。
3
东干脚的种田人都吃过大苦,牛牯也不例外。
牛牯在家排行老大。在农村,老大就是一面挡风墙。
牛牯的爹也是有经历的人,原本在城市工厂上班,每个月有固定工资。吃不跑,黄牛婆寻苦路,私自跑回东干脚种田,在东干脚成家立业了。在家种田,还保留着在工厂上班的一些规矩:踩着点出工,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搞夜饭,而是洗澡,洗完澡,不是喂猪赶鸡,而是搬出懒床,在门口的土谷坪上安放好,然后捧着收音机出来——东干脚唯一的电器,手拿一把蒲扇,收音机搁地方播新闻。他躺在懒床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听新闻。
分田承包了,邻居三家和两家,并在一起,买牛。
做一个农民,唯一离不得的,就是牛。
牛牯家没有牛,人家有牛又忙得离不开。牛牯爹不在意这些,也不愿意求人,用牛耕田,用人力挖田,在他看来一样的,最后都是为把二禾插下去。
六月天,阳光照人,烈日晒人。牛牯爹带着自己婆娘,带着牛牯三个兄弟,一人一把锄头,下田挖田。牛牯娘头上带一个斗笠,四个男的,赤条条,举锄头,挖下去,泥水四溅,人如泥人。五个人排成一排,绷着脸,体会着汗滴禾下土的辛劳。翻一遍田,回家背出梯子,放进水田,牛牯爹踩在梯子上,牛牯兄弟三个轮流拉梯子平水。烈日炎炎,大家看着,一边笑,一边心疼。但没有办法,人人都有一份责任田,个个都累,腰酸背疼。种了两季,养了几槽肥猪,牛姑爹才从街上换回一个小牛犊,不及腰高。有了牛,慢点是慢点,但不用人再干牛马的活了。
生活很不如意,牛牯爹还是下了本钱,东凑西借,把牛牯送进职业中专,多读书,谋个将来。
牛牯不负父望,顺利读完中专,却无处可去,只能随大流下广东,碰运气。
在村里,牛牯是个读书多的人。在东莞繁华地外资厂找到了工作,流浪的时候,我还找上去沾过光。
他在厂里干了一段时间,攒不起钱,辞工又找不到新工作,回来种地。
我继续流浪。我们的人生自此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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