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佳节,当公孙树再次来到女人家中时,女人远方即将毕业的师范儿子提前来回龙山附中实习,他们欢聚一堂,想起来李莆生前的一个最大愿望。由于公孙树在酒桌上痛哭流涕的无限内疚感染了女人的上初中的女儿,于是,在她的提议下,他们决定给远在北京的牛娃子寄去一封信,算是对李莆在天之灵的微薄告慰。人已走远,能做的是尽量让生人无愧于心。堂哥说。
没想到你回来了。信里都写了些啥。侄女激灵古怪地问起我来。我无言以对,所有的豆花都显得过于迂腐,将我木讷在团圆饭的下午。
一切就像舞台上精心雕琢的戏剧,来也匆匆,倥偬难抓。我站在离开堂哥砖木结构的现代化高楼后的一处竹林里,以泪洗面。莆,我知道说什么你也听不见了。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见了!
16、别了,银杏树
老屋不见了,我的牛死在春天,父亲咯血暴毙,而你,莆,死在我来不及赶到的地震中。人总会死的。但我为何还没死去。
我明白为何你会爱上公孙树。莆,我们那时候种在草地上的银杏树,长柄叶子像戏子们舞台上蝶蝶起舞的扇子,我们是在十月的仲秋种下这株银杏树的,然后看着它从哭泣叛逆再到适应自然,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我那时候才五六岁,你比我大一岁,我们站在银杏树下许愿,说十五年后我们都会实现彼此的梦想。我的水牛在冬天刚过就喜笑颜开起来,它看到了我们的银杏树一天天往上增高,和它一样。当银杏树十五岁时,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的水牛十岁。因为那个在银杏树高大身躯下度过的情人节太过神秘,我们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种懵懂的爱。在此之前,也就是在我回龙寺山上玩扑克牌的颓废年月,你经常赤身裸体地在山坳间狂奔,而我就站在和尚念经的地方沉默不语。后来的一次,因为我母亲死了,我觉得无处藏身,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穿着牛仔裤四下浪荡,结果那夜下起来村庄里接近寒冬的第一场雪。雪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哆嗦不已。又不愿回家。你意外地出现在辗转过马车的长沙老街,将你身上唯一的一件单薄上衣脱下,覆盖住我冰冻的身子。芳雪萋萋,而我心中一丝怪异的敧念也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产生出来。加上我历来的叛逆,我觉得我已经……莆,你温暖的不再是我的身子了,也不是友谊,而是爱情。
银杏树一般二十岁才开始结果,我们的爱也是在我二十岁那年才开始正式开花的。他们的果实叫住白果,甘苦参半,我想这就像我们的爱情。他们寿命很长,我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就像我们站在银杏树下许诺的厮定终生。父亲曾经尖刻地嘲笑过我,说我如此魌丑,会有人要?当我倒在你怀中时,忽然觉得其实银杏树也是那么的娟丽。他们站在广袤的燎原上,成排成簇,高大又挺拔,每逢秋季,便会焕发出金灿灿的霞光。我的水牛经常因为我们种下那株银杏树的貌美如花而忘却白昼耕田掘地的倦怠艰辛。他那么崔嵬,像极了你在冰天雪地里的出现。有几次,从熟睡中的家门里偷跑出来,看到谷风中的银杏树,我总会泪流满面。
今夜,我又来到了牛娃子放牛的地方,两手空空。天空还是那个天空,周围却早已是沧海桑田。我不能自己地睡在废墟的躯壳上,寻觅躺在乡下时内心的平衡。但我心里很乱。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难道合江十年前的谎言还不能让你自欺欺人?
我将行囊丢在废墟堆上,往山下黑幕中无法看清的山山水水奔放而去。我想找一处能让我安静下来的地方。那不会是你那个女人的小巢。我的心可能会在来往的黑夜旅途中得到平静。
就这样,我走到了前阻滩河面前,这时已经是星空灿烂,远山向下坠落的不明飞行物还可以揣摩,乡村公路上偶尔巡礼般穿梭过别人梦乡里的小卡车,正轰隆隆地加大马力运载着翌日黎明到来前需要超载完成的货。
我忽而看到了你,这让我犹豫不决。你就站在河心,请别再欺哄我了。莆,我想再给你在信的结尾处写上些什么。我并不知道事情会这样。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会这么做吗?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又会这么做吗?当我无法获得这个机会来思索这些东西时,我成了北漂中一道随波逐流的壮观风景。然后得到你女儿的来信,我真傻,那些字迹并不是你的,你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女。在进入不惑之年的今夜,我终于有了一次动人心脾的自省机会。我终于看清了河心的你,就站在那块河心石上,向我挥手。我将会朝你奔去,那是我爱情命运的呼唤。
我沐浴在水中,还是没能心如止水,我心中的万般愁绪都随着我在水中的挣扎而四下播散开来。我沉沦进自己为你撕心裂肺出的爱情河中,哆嗦觳觫。
天又一次亮起来。这是我回乡的第三天。事不过三,我决定最后去一次银杏树下看你,和过去的水牛。然后离去。当然,这注定是形同虚设的回程,我只是想取回我的旅途包裹,在老父亲溘然长逝的废墟上,有我昨夜扔下的行囊。但当我踉跄而来时,我看到一些沿途的美少女们在上学的十字路口朝我妩媚地指点。她们体内传出的笑声,使我认识到自己全身上下的狼狈不堪。我跑向行囊,但行囊不见了。
我几乎是快绝望了,我的行囊里还有我寄给你的来信,尽管这是封我预定好永世不得见人的匿名信,但现在一切可能会重新编排上演了。莆,为何我害怕的事总会不偏不倚地到来。我在废墟上来回抓狂,最后,我顺手抓起一根木藤对着银杏树的地方一阵搒掠。直到我心软下来。然后,我瘫在地上。
走过来些过路人,又很快朝大路上扯开了。
他们忿忿不平地议论说,白云村怎么出了个疯子了?哪里来的疯子?
我低下头去,发现手中的藤条上冒出来点点血迹。天,真是你,你是银杏树,你还活着?!
我在废墟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翻云吐雾般寻觅起来,只为找出更多证明银杏树还活着的证据。我知道,你的寿命很长,可以活到一百岁。
不过,失望永远是我活着的主题。我浪费了整个上午,只找到了一截早已干枯的树桩,和一些没有水分的根须。哦,那不是你吗?藤条……不,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你只是老了。
当孩子们都从远方山下的小学校里学成归来时,我离开了村庄。白云在头顶上映照着我心中的那片湖水,使我感觉自己安静了许多。我没有了行囊,一路猜想那封匿名信从此可能会成为我留在乡下的最后一个笑话了。又或许是个能帮助莆的女人追忆我最后一次来过白云村的远古线索。当然,我并不在乎这些。当远方出现一种嫩绿的金黄时,我确定自己已经寻觅到了离开乡下的新方向。在那里,我久违的麦田上的油菜花,璀璨夺目,像极了秋天降临下我眼神中不愿离开的你,银杏树。
我躺在油菜地里,大口的呼吸。脑海中对关于油菜花那头通往川上的路,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它们像极了这些油菜花的花萼,如此精致。路蜿蜒成无人问津的羊肠小道。在它的左侧会有一座庙宇,在那里,我与李莆第一次通过上街而认识。我们认识时,庙宇里很多情人正在求神拜佛。再往前跨一步就是川上了。那里有九姨妈出生户口证明,但我将何去何从。我想起了红头绳的城里女孩衣袖翩翩地踏上冰凉铁轨时的那个寒秋。莆,睡在麦田上时,无人理你的感觉,这才让我明白,你为何愿意为那个厦门的情人奉献生命。因为我们种在草地上的银杏树又叫公孙树。而那正是你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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