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消失了我们应允的承诺。豆娘声嘶力竭,哭诉着黄昏后便来找我。
三棵树,站立村头,守望一片田野,向往北方以北。古老的村庄,月亮斜挂着,门庭安详,夜不闭户,三棵树是最好的义工,象哨兵守卫着。这个村庄因树而名。
在老去的记忆中,村中的人都不知道这三棵树是天生的还是谁栽种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姥姥的姥姥的姥姥小时候就知道这三棵老树了,只有传说中的树神知道,每一棵树都有一个灵魂,越是古老的树就越有神性,知道这里人类的繁衍,知道这里动物种群的增多,知道这里植物门类的不同,知道爷爷的爷爷姥姥的姥姥小时候的故事,知道爷爷站着撒尿姥姥想学爷爷的姿势苦了自己。三棵树多了敬畏的神灵,用红布挂在树枝上,可以消灾减难;用同心结绑在树梢上,可以赢得爱情;用枝条弸在树干旁,如果是手痛扎成手的形状,如果是脚痛卷成脚的模样,可以祛病;面对树神虔诚三叩,可以祷告许愿,如愿以偿。一切可以从风中走来。三棵树分别向东南西三个方向伸开,三个方向就是三个县的地盘,犹如路标,指引世人。树冠遮遮掩掩,虬枝缠缠绵绵,偶尔泄漏一缕阳光。它其实只是一棵树,插入泥土的树根,可以看出是三棵树的长相,长在地面上的树干,离地面大抵三百米的地方,分离出三棵树丫,主树干很粗,分树干比较对称般长在躯干的两侧,似人举起的双手,远远看来就是三棵树。好大的一片枝叶摇曳,仿佛置身于树海中。独木成林,改变了一种自然佐证人类的谎言。北边留出一片空旷。树下突兀的石头随岁月的飞逝显得斑驳,站在距地面百米的石头顶端,听爷爷的爷爷姥姥的姥姥说,这里可以向往北方以北,如果站在三棵树分合的地方,可以远眺北方以北的北京城,北方以北的黄河,北方以北的和田玉,北方以北的大草原,北方以北的思念。
谷家母儿是这样说的。豆娘也这样说过。
站在树冠下,不光是乘凉,纳鞋垫,绣荷包,还可以心明眼亮般照见去西藏服役的阿狼哥,在实现自己的理想。西藏是圣洁的雪山和肥硕的牛羊组成的,是水,是雪莲花的情话,阿狼哥半生的夙愿就是去摘一朵雪莲花,在豆娘出嫁时,别在她的衣襟上,象征永恒的爱恋。豆娘就说她不嫁人了,嫁人有那么重要吗?匆匆忙忙的让自己从姑娘变成少妇,就一张大红喜字一贴,一张床上睡一夜的功夫,就成为女人了,就成为丈夫的姓氏加上“嫂”字的称谓,改变了自己的姓氏加上“姑”字的耳熟能详。这时的豆娘眼里噙着泪花,恨阿狼哥是榆木疙瘩,恨他身体发育得这么健壮,心地却是这样的弱智,读不懂一个怀春少女的心。其实,豆娘的心早就心猿意马阿狼哥了。姬阿婆松了松花腰带,曾经这样说过。
三棵树地处三县交界处,姬阿婆常坐在这里唠叨。东南西分别是毗邻而居的三个县,俗称“一树三县”,往北向下,滚滚江水日夜酣畅,层层梯田星罗密布,过去有江河湖海的地方就是最发达的地方,一个地方要有水,水生金。沿着石梯往上爬,都是穿斗式木屋,屋檐相连,石板铺就的路,每隔九级阶梯和十三级阶梯就是一个平台。九是最大的单数,九九归一,十三是闰年。第一个来这里居住的豆娘祖上,落脚时是闰年,有十三个月,便把房屋建在树下,坐南朝北,院坝北侧的石板路修了十三梯。谷家是迁徙来此居住的,紧靠着豆家搭了一个窝棚栖身,后来靠推豆花卖发家致富,一度谷家豆花成了这里的名小吃,因为条件差些,起房屋后,石板路只修了九梯。陆陆续续的人家迁来,紧挨着修建,认为是上天的安排,宅基便按照十三梯、九步这样的吉利数修造,逐步形成了一条往江边延伸的街道,留下“九步十三梯”的传说。姬姓人家是信教的,传教路过三棵树;“山管人丁水管财”,认为江水由西向东为杀水,太凶,水主财,流失太多不吉利,水西方可聚财,这本来就违背了地势地貌的特点,西高东低,呈阶梯状分布,水往低处流的自然法则;于是自作主张,拐向艮坤方位修建,背山依托云霄山脉大龙脉,向山正对笔架山,前有玉带水,是出人才的真龙地。姬家老宅的选址,是三棵树建筑定向的拐点,使之逐步形成了一个像“丫”字的街道,像收割粮食时用的农具“羊叉”,故尔小地名叫羊叉街。不巧的是这个老宅属女命方位,生女多生男少,几代下来,就剩下姬阿婆一个鳏寡孤独的老人了。那时“拉兵”,只允许在本县范围内拉,三棵树的人,一有风吹草动,都集中到三棵树下,后脚站在故土,前脚准备跨出县境,躲避一次又一次的灾难。知道的人多了,都流向这里,三教九流,坑蒙拐骗,鱼目混珠,杂居在一起。
三棵树有“十大怪”。喂崽敞胸一对奶;少女怀孕比少妇快;豆花用篾条穿起卖;走路比坐车快;被子反转盖;拖鞋无带带;男人似精怪;老太婆栓花腰带;小伙儿满街窜;吃饭打伙用竹筷。“少女怀孕比少妇快”、“小伙儿满街窜”这个怪现象,是相辅相成的,“花为悦己者容”。有公职的外乡男子特别多,都是入赘这里当姑爷,繁衍子嗣。单薄的三棵树,随着人流的穿梭,也成了世外桃源。
豆娘面对着一纸诉讼状,法庭判决她与龙少离婚了。子女属龙少抚养,财产归豆娘拥有。
龙少是外地调来的顶替干部,父亲是临县的一个小领导,提前退休,让刚满十六周岁的独儿有了工作。龙少的父亲与豆娘的阿爸是在地区开经验交流会认识的,都爱好那一口小酒酒,哪怕是没有半袋烟的交情,仍旧一见如故。
龙少来到这里,把三棵树当家。一个单身汉,经常出入,有时还夜宿于此,除了混吃混喝,水灵灵的豆娘不会看不出,那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经常在她的脸蛋与胸脯乃至双腿间滑动。
嗜酒是龙少的最爱,与豆阿爸沆瀣一气,天地便浓缩在一方斗室间。贱内蒙阿嫂只知道埋头干活。龙少嘴抹蜜,专挑豆阿爸喜欢的好话说,天花乱坠,感情甚笃。豆阿爸一高兴,不停地催豆娘炒几碟下酒菜,有时还叫豆娘陪喝几杯。情不自禁,唱几曲敬酒歌“……”,边唱边用筷子挟一块肥肉,在客人嘴边抹来抹去,客人只能用嘴去咬,不能用手去碰到,否则要被罚酒的,歌完一曲,客人还没有吃到肉,更要喝下碗中的酒,这种敬酒方式,直叫客人酩酊大醉。喝的酒是本地的“包谷烧”,40多度,再泡上一些杨梅、刺梨等山货,受吞,易醉。话多起来的时候,凭他俩的酒量,起码是半斤八两下肚。豆阿爸摆龙门阵很健谈,荤段子一茬接一茬。说,小姨子从小爱掏姐夫哥的裤兜,长大后姐夫哥对小姨子的美色想入非非,故意将裤兜剪开,小姨子掏裤兜后大叫,姐夫哥真小气,香蕉都长毛了还藏着。两人哂笑一回,又满满地斟上一碗。
三棵树汉族居多,少数民族占三分之一过点,但归属为少数民族地区,长年累月的民俗风情,人们都习以为常。比如说,村子里的未婚少女,长在闺中,与外界男子接触,你可以和她吹拉弹唱,满怀风情,少数民族姑娘也可以去“游方”,还可以在瞬间的激情中发生故事,你抚慰亲昵喜欢的女子,并无大碍,甚至拥抱摸奶子亲嘴都只是过眼云烟,不伤大雅,女人情窦初开了,还没被男人拉过手亲过嘴,说起来会被别人笑话的,只要你睡了她,发生了性接触,就要娶她,这不是故事了,是事故。“女儿是别人的,媳妇是自己的”。豆阿爸反复强调这一点。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一个女人的脸面,更是一个家族的荣誉。三棵树女娼男盗的事不少,但是历朝历代的繁荣,与外界人的到来,密不可分,特别是公家人入赘这里的很多,除了带来先进的文化理念和技术之外,还杂居在一起,改变了这里种族单一的结构。其发生故事的原因很简单,外界男子到这里,看见谁家姑娘长得乖,男人的秉性,都有强烈的占有欲,禁不住诱惑,一番打情骂俏,对歌嬉闹,便进入实质性的主题,上床了,媾和在一起,你睡了这里的女人,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的”,既然生米做成熟饭,认了吧。“谁家有女望媒来,媒来女儿已怀胎”。这是光彩的事儿。如果女儿跟男人上床了,这个男人不要她,会被大卸八块的,至少缺胳膊少腿的事儿是最轻的惩罚。可是这个女儿就惨了,轻则上家法,重则逐出家门为尼。传教过来的庙宇三教合一,信仰什么都行。尼姑庵一般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让你去那里青灯下悔过,流年轻失,花容残败,祷告上苍,下辈子转世为男,不要做畜生不如的事。
那年的三月三,村中人秉承传统忙着过节。三月三,汉族及多个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时在农历三月初三,古称上巳节,是一个纪念黄帝的节日。相传三月三是黄帝的诞辰,中国自古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魏晋以后,上巳节改为三月三,后代沿袭,遂成汉族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农历三月三日,也是道教神仙真武大帝的寿诞。真武大帝全称“北镇天真武玄天大帝”,又称玄天上帝,玄武,真武真君,生于上古轩辕之世,华历三月三日。不少专家倡议将轩辕黄帝诞辰三月三日、上巳节设立“中华圣诞节”,以增强民族凝聚力。
三棵树这个地方,三月三是男女青年对歌谈情说爱的节日,老人们起得很早,准备吃货,少男少女们则拼命般打扮。年轻男女们达到婚龄,利用这种传统的节日表达爱慕之情。对歌,送荷包、扎花腰带是最常见的。男女双方对歌对上了,你情我愿,牵着手,去山坡上的小树林,互赠礼物。阿狼哥是读县中的人,是村中唯一的读书人,早就知道待嫁年龄的豆娘,出落亭亭玉立,貌美如花,是那片山坡里最美丽的花朵,这种花在山坡里叫岩瓣花(百合花的俗称),有花堪折直须折的花。可豆娘的阿爸是村组里的小队长,是相当于行政级别的官,地位很高,比起公职人员略逊一筹,比起寨老、族长、“鬼师”要高“一篾片儿”。这种地位的家庭的崽,是要嫁给相同或者更高地位的家庭的崽,门当户对,才不被别人说笑话。阿狼从醒事起只知道有阿母,人们都叫她谷家母儿,阿母是外地人嫁入村中的,没有亲戚,孤儿寡母,阿母能识字,说是姥爷教的。这种家庭的崽娶豆娘,不合时宜。对歌是那样的催情,豆娘只看得起两小无猜的阿狼哥。豆娘送出了自己用心思绣出的荷包和花腰带,荷包是男人必须随身所带的相思之物,花腰带是出嫁后男人给女人栓的腰带,就是指“老太婆栓花腰带”这一怪,喻意是把她栓住了,白头到老的意思,这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情感和后半生的幸福,融入这个男人的家谱和现实生活中。阿狼对歌时意气风发,交换定情物时却唯唯诺诺,他实在找不出像样的定情物,只好把自己用于上学削铅笔用的小刀送给豆娘。这是一把非常精致的银饰刀具,从小就用红布带栓着,戴在阿狼的身上,阿母说这是辟邪的,能保佑阿狼出人头地。范大狗子是阿狼的好兄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在一起放牛打猪草,阿狼被谁欺负,范大狗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第一个帮忙,有好东西,首先给阿狼吃,这样的好人,却没有女人缘。年年去参加对歌的范大狗子,就是没有姑娘对上,看见一对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还是单身汉。今年范大狗子又看见豆娘对上了阿狼哥,还在小树丛里亲嘴,是豆娘主动亲的阿狼哥,抱了又抱,面红耳热,双手揉搓乳房,有轻微的叫声,阿狼心慌意乱要摸她的下身,豆娘的双腿夹得紧紧的,就是不给……范大狗子浑身不自在,虽是躲在大树上偷看,就尿急了,想……还自言自语地说,“她不会怀崽吧”。证实了“少女比少妇怀孕快”的意淫。
对歌对上了的男女青年,在黄昏后,男青年偷偷去女青年的小阁楼幽会,要不被她的家人发现,如果被发现,会被视为奇耻大辱,等到三更灯火五更鸡,便可悄悄溜回去。有了恋情的女青年,头上别一种饰物,标志着黄昏后便来找我。
豆娘的闺蜜彩花既羡慕又嫉妒。那一年在乡公所举办的对歌会上,曾经的“双花魁”,美丽不曾错过,都让她俩占有了。彩花是黄幺爷的幺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生活在丰衣足食的家庭。黄幺爷在乡公所工作,彩花有个一手遮天的爹,在村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在三棵树,县官不如现管,豆阿爸说了算。因为他是小队长,唯一的一个乡公所“吐口水粑”(临时指派)的官员。
姬阿婆每每在对歌最为煽情的时候,也在三棵树下哼几句,都是些男人想女人了,才会情不自禁地唱出的歌,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天上老鸦叫,
地上要死人,
要死就死亲丈夫,
不要死我老情人。
……”
唱完歌,她便会把竹篮子里预备好的吃货,送给路过的人,尤其是嘴甜甜地叫一声姬阿婆的小男孩,她会给双份儿。这时,她也会松松花腰带,轻轻地侧侧身,放一个悄悄屁。
阿狼哥去当兵的头天晚上,月光披在三棵树上,久久不忍离去。
豆娘站在村尾的风雨桥上,红红的绣衣缠裹着她千娇百媚的身躯,女人成熟的面庞往往会发出无声的气息,老远就能让心仪的男人嗅出,秀发在月光的妒忌中轻轻飘散,随风起舞,与悲情的夜色交相辉映。豆娘用的是山中的映山红(杜鹃)花瓣粉饰的嘴唇,这是豆娘的母亲蒙阿嫂教会女儿的化妆技巧。蒙阿嫂在阁楼时就是这样梳妆打扮的,嫁给豆阿爸后,寡言少语,埋头苦干。在权力欲笼罩的地方生存,女人要学会在黄昏后卖弄风情。含苞待放的女人嘴唇红红的,胸脯圆圆的,屁股翘翘的,逗男人喜欢,说,嘴唇红红的有财喜,胸脯圆圆的能奶崽,屁股翘翘的背娃娃不落下来。但这种喜欢只能奉献给自己要婚嫁的男人,在其他男人面前显山露水,叫不守妇道,会受到白眼和歧视。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是个“风摆柳”,风摆柳是指卖弄春情水性杨花的意思,你看见江边的垂柳在风的吹拂下,摆弄着风姿,抑扬顿挫如女人纤细的腰,袒露得似皇帝的新装。露了腰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看见,自家的男人便没有了自尊。传说这样的女人是狐狸精变的,专门报复男人,这是前世的孽缘。女人一旦失去了卖弄的资本,就成了苦豆荚了。豆娘妹妹等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等心有灵犀的哥哥,等到月上梢头。
豆娘是村中的金丝雀,歌喉婉转清丽,在十村八湾都是出了名的。触景生情的豆娘,迟迟不见阿狼哥来,唱起了传统的山歌。
“太阳落到山坡坡,
妹妹桥上等情哥,
风雨嘴馋你莫想,
不是阿哥不给摸。
……
今日穿了红绣衣,
只等阿哥来娶妻,
奴家为你生得俏,
除了阿哥我不依。
……
不见阿哥我不走,
我心拈在阿哥手,
阿哥若是松了手,
我便桥下断了头。”
……
谷家母儿忙里忙外,用好酒好肉招待乡里乡亲,吊脚楼热闹非凡。阿狼是村里第一个去当兵的崽,算是最有出息的了,从此地位女人样样都有,这是村中的大事,族长亲自来主持仪式。
谷家母儿在多年前死去了丈夫,其死因很简单。那时阿狼还小,问及阿爸去哪里了?谷家是内蒙古大草原迁徙来的,谷家母儿都会回答说,去了北方以北。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丈夫在地里干活回来,喝了一瓢冷水,匆匆吃了饭,就发现肚子疼。谷家母儿给他“立水筷”。找一个干净的碗,从水缸里舀出半碗水,将三支筷子合在一起,用碗中水打湿,立于碗的中央,口中念念有词:“我家丈夫得罪了哪路神仙,请现身,神明的三棵树神,请告诉我,丈夫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山民,一生没有干过龌龊见不得人的事,走路都怕把蚂蚁踩死,说话小心翼翼,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应该得到树神的庇护,是不是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缠在身上,害得他痛苦不堪,我怎么忍心看见辛辛苦苦一天了的丈夫不得安身……”水筷就是不站立。谷家母儿又蘸了几滴水,口中默默地一遍一遍祈祷:“门中宗祖内外三代的老人们,儿孙哪有不孝之处,请你们显灵,我们将奉上刀头敬酒,香蜡纸烛,虔诚祷告,奴家一一念出你们的名字称谓,千万不要怪罪。是爷爷吗?水筷仍然不站立。是祖母吗?……是姥姥舅爷吗?……当念到姥姥的时候,水筷立于碗中央。哦,原来是姥姥找你了,难怪肚皮痛,请姥姥放过他,明儿我去赶场卖鸡蛋买包纸钱给您烧。水筷站立了一个时辰,才倒下。谷家母儿去床前探看丈夫,还是不见好转,又继续“立水筷”,这回她直接央告姥姥,保佑丈夫快点好起来,今年若是收成好,“悔愿”给您念“阴生”,可竹筷上的水干得快,就是不站立。又过了一个时辰,丈夫汗如雨下,床单都打湿了,现出一个人影。谷家母儿心慌了,请范大狗子忙去山里找来“赶神大仙”(也称“鬼师”)收拾。“赶神大仙”未到家中,就在院坝里做起了法事,从头上扯下几根白头发,挟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号了几道法令,再从背后的背篓里反手取出桃木剑,将头发缠在桃木剑柄,用力插向事先准备好了的“香升”(一种木制器皿,叫升子,一升装6斤谷物)中,“赶神大仙”燃烧纸钱,将灰烬置于碗中,又号了几道法令,喝了一口碗中的神水,喷在“香升”的地方,两手交叉,十指缠绕,再号了几道法令,施于碗中,一边叫谷家母儿拿给丈夫喝下,这叫“收水”喝,一边收下了升子中的6斤玉米,这叫“利市钱”。这样又耗费了几个时辰。到了下半夜,丈夫呻吟不止,奄奄一息,鸡叫时分,含恨离世。他的灵魂回到了北方以北。
三棵树都用土葬。人死后要请“阴阳”(风水先生)选择好的风水宝地安葬死者,据说这样可以让死者的后人在仕途、财运、人丁等方面兴旺发达。境内葬礼多承前人之风,因贫富而各有差异,但“法事”却基本相同,老人病故要通知子女送终,俗称“抽落气”。哪家的老人送终的子孙多,视为很有福气。老人临终时,后辈(孝子)须将老人抬到堂屋中央,用椅子将老人扶坐其上,脚前放一砂锅或瓷盆,孝子跪在旁边烧“倒头纸”(倒头纸必须3斤6两重),并由一孝子拿一把刀磨擦舆边,意为给老人送钱时不让其他鬼魂抱走。老人“落气”后,立即燃放烟火(后来是燃放鞭炮),以示通知邻里亲友。接着孝子痛哭不堪,以表达丧失亲人的悲伤。亲朋好友闻讯后纷纷赶来,寄托对老人的哀思,并帮助孝家筹办丧事。子嗣须披麻戴孝,积极地办丧事,并“撵人”(通知亲戚),备生活,请道士开坛等准备事项。当亲朋好友到来或孝子在路途遇到亲朋好友时,孝子要主动下跪用双手递烟,以礼将丧事告知朋友。老人过世后,要熬陈艾汤洗尸、剃发、穿老衣(用手工缝制,多青布长衫,只能穿单数,不能穿双数),装入棺材,垫上白布兜单,盖上老被,然后将寿木(棺材)停放于堂屋内,点上油灯做过桥灯,香烛不断,还用白纸贴上家神、门神。入葬前要请先生择期,再请道士来做3—7天的“道场”。根据信教不同,可以请道教,也可以请佛教、儒教。道场以掌坛师为主,亦是整场“法事”的“统帅”。另有香灯师、颂经师,钹锣师等。做道场时,由掌坛师安排每一场法事。一般道场有开咽喉、指路、抬请、过岸、成服、家奠、超度、圈份等仪式。若是死于非命的,即凶死,还要做一场“砍八难”法事。晚上,为烘托热闹气氛,常有人摆好桌子打鼓敲锣唱孝歌。出葬的头一天,称为“正道场”,这天亲戚朋友要来送礼,有的亲戚要下猪羊祭,花祭等。出葬时,称为“上山”,亲友要送老人最后一程,把老人抬到事前选好的墓地后,就把老人下土安葬。那时阿狼才几岁不懂事,只知道披麻戴孝,在道士屁股后头转,磕头、作揖,大人怎么教他就怎么做。豆娘也是个小丫头,成天跟着阿狼哥,给他牵孝衣,递香,陪他熬夜。
谷家母儿安葬丈夫后,怀疑是被坏人“整蛊”了,她回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当姑娘时吃食硬物,不小心嘴里起了血泡,做母亲的便一边慌忙找针把血泡扎破,一边愤愤地骂道:“着蛊了,着蛊了。挨刀砍脑壳的,谁放的蛊我已知道了。她不赶快收回去,我是不饶她的!”还有一次是吃鱼不慎,鱼骨卡在了喉咙里,母亲就叫她不加咀嚼地吞咽几大口饭,将鱼刺一股脑儿地吞下肚里。随后叫她到大门口默念着某某人(被认为放蛊者)的名字,高声喊叫:“某某家妈有蛊啊,她放盅着我,我知道了,她不赶快收回去,我是不饶她的,哪天我要抬大粪淋她家大门,拣石头砸她家的香火(神位),让大家都知道她家有蛊,诅咒她家养猪猪倒圈,养牛牛倒栏,有儿娶不来妻,有女嫁不出去哩!”喊声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据说通过这种喊寨骂街的方式,“放蛊”的人听见了,心里害怕,就会自动将“蛊”收回去。
蛊是一种以毒虫作祟害人的巫术,是一种较古老的神秘巫术,主要流行于我国南方各地和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中。谷子储藏在仓库里太久,表皮谷壳会变成一种飞虫,这种古人也叫它为蛊。《本草纲目》里说:“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此即名曰蛊”。意思是说,造蛊的人捉一百只虫,放入一个器皿中,这一百只虫,大的吃小的,最后活在器皿中的一只大虫就叫做蛊。整蛊,就是整人,是民间不地道的下三滥所为。
其实,有没有这些巫术不重要,迷信只是在科学的身上披了一层伪装,常人把他称为伪科学而已。谷家母儿参悟不透,对这些害人的把戏深信不疑。
阿狼临走的那个晚上,月亮似弯镰刀,镂空上苍,独自旋在空中。就象是罗九爷剪脑壳用的那种比较锋利的弯镰刀,是一门在村中男人们的头颅上晃来晃去的绝技,一代代的传承下去。他去了阿爸的坟前,肃静,木讷,不得要领,呆了很久很久。
翌日,三棵树戎装焕发,一片清新,村头新翻泥土,扑面扬尘,十分惬意。阿狼换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武装部长带着民兵迎接他,一朵大红花戴在胸前,昂首挺胸,气度不凡。村民们敲锣打鼓,送茶叶蛋、糯米粑、黄豆炒面……看来谷家母儿的人缘好,男女老幼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望娘坡,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大凡是出远门的人,只能送到望娘坡,因为坡那边有娘不忍看见的身影,就这样,也要穿过三个县的地界。阿狼几乎是一步一回首,就是不见豆娘。
到了县武装部点名,阿狼的名字叫谷狼。
惊蛰过后,三棵树,在一场大雨的滋润下,愈发遒劲。豆娘喜欢雨后的三棵树,滴滴答答地洒下水珠,没入泥土,没有一丁点停留下的相思。
北方以北是些什么地儿?譬如北方以北有黄河、秦岭、戈壁、草原,有故宫、长城、莫高窟、布达拉宫,有炸酱面、狗不理、煎饼、马奶酒,有能歌善舞的天的娇子,骑马涉猎的红衣女汉子,专工女红的香妃,等等。北方以北还有什么?豆娘不知道。谷狼去了很久了,杳无音信,北方以北难道就没有“信”。北方以北应该什么都没有了,起码没有了值得思念的东西。豆娘这样胡思乱想,就有了些神经兮兮的样子。
豆阿爸出去整了几盅包谷酒,敞开衣襟,摇摇晃晃地走过三棵树,哼着小曲儿。
姬阿婆说,豆娘这崽是不是被人“放蛊”了,神魂颠倒,神情恍惚,神志不清,刚才在这里望着树神,望着北方以北发呆、发痴、发憷,只差发疯、发狂、发癫,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怪相,是那个“砍颈子的”、“打破脑壳的”、“生儿子没有屁眼的”干的坏事,老身去烧红海椒钎烙他狗日的“下水道”,捅烟油水加陈艾破他的法事。姬阿婆还在唠唠叨叨。
谷家母儿收活路(干活)经过这里,背上背着竹篓,手里牵着水牛,还拿着弯镰刀,白汗巾搭在头上,遮去了平时梳理的发髻。豆阿爸就开始犯迷糊,伸手拉住水牛的鼻眼子,吓了谷家母儿一大跳,以为他是喝醉了发酒疯。逐将竹篓往豆阿爸额头前一隔,豆阿爸一个趔趄,勉强站住。这老小子气不打一处来,开始咆哮:你这个臭婆娘,克夫相,烂婊子,克死了男的,还要整死我当替补,我怕你把我的卵子割了,边骂边拽谷家母儿的竹篓,撕扯在一起。水牛受惊,前蹄上扬,“嗡昂嗡昂”叫个不停,奋力挣脱牛绳,牛角向豆阿爸的胯裆撬过来,豆阿爸惊恐万状,一个仰翻叉,狗吃屎般重重地摔在地上,正欲逃窜,牛蹄毫不犹豫地踩在他的大腿上。谷家母儿呵斥一声,水牛收回了愤怒在空中的另一只蹄子,扭头就跑,留下了豆阿爸抽搐的身子和痛苦不堪的杀猪般嚎叫。谷家母儿惊呆了,两眼发直,懵懵懂懂,手中弯镰刀乱砍,完全失去了理智。姬阿婆知道出事了,拐着小脚,一跌一跛地边喊边跑,急招人来劝阻。村里的人围了过来,劝住了豆家母儿,她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双手胡乱地扯下白汗巾,头发倒竖,脸色蜡黄,完全是人模鬼样,嚎啕大哭。豆阿爸酒被吓醒了,高声嚷嚷,你敢打我小队长,就是打我共产党,与政府作对,老子拘了你;一边抱着大腿,皮开肉绽,不停呻吟;村民们来多了,更是大称大唤。
祸从天降。
龙少接到报告后,向芭秘书添油加醋般汇报,乡长去县上开会了,芭秘书就是最大的一个在家领导,怕事情闹大,亲自过问案情,两人急急忙忙地赶到三棵树。调解纠纷是他权力范围内的事,稳定压倒一切,案情就是命令,不容分说,伤者为大,先把豆阿爸送到村医那里治疗,再把谷家母儿传唤到乡公所,控制起来,而后派民兵去遏制失狂的水牛……芭秘书坐镇黄幺爷家,安排龙少走访目击者和知情者,并保护案发现场。
龙少先去姬阿婆家。姬阿婆得瑟说,我早就料到要出事的。今天早晨老鸦打得很,不死人都要出乱子。都是那个阿狼嘛,去对歌,让豆娘这崽看上了,还交换了定情物,一去当兵就石沉大海,自己有出息了,丢下巴心巴意的姑娘,红颜易老,有几载青春,真的伤不起,女人老了就不水灵灵了,不逗人爱了,味道差了,臭男人们就开始嫌弃了,到外面去勾搭骚娘们去了。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男人是个盐巴老二,出去背盐巴去了,一去就是几十天,害我在家苦苦想念,一个月有时还摊不上一次在床上,既使上了床,又汗又臭,倒头就打呼噜了,真没劲儿。我一生就这么一个亲男人,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不会享受,还不知道生他的器官是长在前还是长在后。想想都造孽,我家庭成分不好,又发水灾,流落到这里,看见他是个忠厚人,才忍辱负重嫁给他的,就是不下种。后来男人在盐道上,骡马受惊,摔下悬崖,尸骨全无。我成了寡妇,没有生过一儿半女,做女人的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享受,至今还是个女儿身,没有开过苞,奶过崽,看看都是黄花菜了,只有孤老终生。龙少说,姬阿婆,我向你了解当时发生事情的经过,你讲这些情呀爱呀的,家呀成分呀,与本案无关。姬阿婆不悦,年轻人懂个屁,没有前因哪来的后果,没有女人哪来的男人,光有女人没有男人也不行呀。我青年时也参加过妇女什么光她娘的什么复什么救助会,就是帮助妇女们,打破封建传统观念,不允许“缠小脚”,不允许受压迫,妇女要解放,起码要自食其力,小脚女人,除了在床上伺候男人,还能干些什么?煮饭洗衣都不方便,还不是受人歧视。你要好好听,我再给你讲点故事,你就会明白做人难,做女人更难的道理。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龙少莫名其妙,无言以对。关于豆阿爸与谷家母儿发生的纠纷案件,姬阿婆是目击者。这是听村民们说的。姬阿婆有事无事都会在三棵树下。还有一个目击者和始作俑者就是“水牛”,它发难豆阿爸,帮助弱势群体的谷家母儿打抱不平,听起来象神话,却是千真万确。牛也通人性,人畜相通,牛还通神,李耳骑牛的故事就是这样,做人要悲天悯人。有诗为证:
“李耳骑牛已出关,
狂生无处著悲欢。
曾流今古山河泪,
未辟秋冬天地寒。
落魄深知尘梦冷,
从容渐觉道心宽。
一身四壁无长物,
惟有胸中字五千。”
姬阿婆就是不讲事情的真相,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颠三倒四的,你拿他无法。说她是疯婆子,还知道扯南山盖北海,兜圈子,回避问题的真实性。豆娘也在案发现场,按规矩,直系亲属,不能做旁证,况且豆娘目前神经有问题,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看来只有“审牛”了。真荒诞。龙少窃窃私语。
豆娘是被龙少拽去村医那里的,神情恍惚,看见豆阿爸傻笑。
黄幺爷不请自来,他在龙少的耳边嘀嘀咕咕,都是“水牛”惹的祸,你不可能把水牛“打脑壳”(枪毙)了吧,它是畜生,不会说话,无可奈何。古有包公审牛案,“有一个无赖,将一个农民告到县衙,包公对那农民说:‘你回家把牛杀了,自己留一点吃,其余的拿到市场上去卖。’按当时宋朝的法律规定,民间私杀耕牛是要犯法的,但有县老爷的许可,那位农民回到家中就真的把耕牛杀了。第二天,就有人向包公控告那位杀牛的农民,包公反而将这告状的人扣押起来,怒问道:‘你为什么把人家牛的舌头割了?’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问弄得惊慌失措,只得如实招供。这个无赖再也没有想到,这是包公使了个‘引蛇出洞’之计。包公在接到牛舌被割的报案后,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是仇家有意陷害这个农民。”这个主意不错,芭秘书附和说,我们也来个开堂审牛案。龙少不赞成黄幺爷的意见。老领导出身,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伤害村队地方领导干部,这是一起蓄谋已久的案件或者事件,要把握事情的严重性,把纠纷提升为事件,该打击的要打击,该判刑的要坐班房。龙少从豆娘的眼神和绰约的风姿里读懂了她的需求。
黄幺爷化干戈为玉帛的建言献策,龙少没有听进耳鼓,甚至要拿这个事做文章,纠缠细枝末节,整治地方秩序,让谷家母儿对簿公堂,吃不完兜着走。黄幺爷看出来头,女儿彩花与豆娘是好姐妹,虽然两个姑娘都喜欢阿狼哥,豆娘比起彩花来要有过之无不及,况且彩花没有豆娘的那种风情万种逗男人喜爱。对歌的事儿黄幺爷也略有耳闻,阿狼与豆娘是交换了定情物的,在世俗的村庄,老人们就流传下来了古训,谁家闺女对歌,看上了谁家崽,交换了定情物,就算是约定俗成的准夫妻了,可以住在一起,同劳动共生活,就是“小婚”;等待媒人上门提亲,择黄道吉日过门,行婚礼,成为正式夫妻,这是“大婚”;阿狼入伍后,这门亲事算起来,是“军婚”,这个年头干涉军婚是要被上王法的。黄幺爷再次分析情况,意在提醒芭秘书。
龙少经常到豆阿爸家窜门,打酒买肉去豆阿爸家“打平伙”,醉翁之意不在酒,对豆娘垂涎欲滴,只是豆娘心中早就有了阿狼哥,没有把龙少放在眼里。
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个事。龙少的立场决定了豆娘的一段姻缘。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没有真正的爱情,利益是婚姻的基础。
村中街是全木质立材连檐房,最大的三合头带照壁的房子,是黄幺爷的家。彩花在阁楼绣花。彩花娘在后檐沟(农村俗称)杀鸡。芭秘书是本地人,很熟悉环境,从堂屋穿过去,躺在火儿(客厅)的“提兜床”上小憩。
黄幺爷的堂客彩花娘,接待客人的任务都是她操持,家里养的大公鸡,是要有乡公所的领导来了,才开鸡圈拎一只出来,作为好菜上桌子。鸡血汆蔬菜汤,泡椒炒鸡杂,糍粑海椒炒辣子鸡,再炸盘花生米,弄两个泡菜,上一道猪血粑……沽上几斤包谷烧,买一两包香烟……这个宴席够档次了,地方上叫做“办招待”。
芭秘书沉沉睡去,只觉得有个穿小方格花布衬衫的姑娘走来走去,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怎奈眼皮就是睁不开,活见鬼似的千斤坠挂在眼上,欲看个究竟,却无可奈何。毫不自在地辗转反侧,彩花以为是给芭秘书倒茶,惊醒了他,便叫了一声,“芭秘书请喝茶”,翠翠的,甜甜的,很有魔力,击打耳膜,从心的深处振奋。芭秘书一下子翻身起床,看见是出落得花容月貌的彩花表妹,痴痴地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春茶,羞羞答答般欲说还休。片刻对视,胜过千言万语如躬身,彩花无地自容,低下头递过去茶杯,芭秘书急忙接过,手碰到手,一阵余温,颇有男女授受不亲之意,芭秘书顺势拉着彩花的玉手,彩花也没有拒绝,头耷拉着,竟然忘了身处何方。
黄幺爷推门进来,身后还有龙少,瞥见了这一幕。彩花回过头,脸上缥缈少女常有的红晕,给龙少和阿爸倒茶,礼貌地招呼客人,才悻悻离去。
龙少说豆娘被“整蛊”了,两个目击证人,没有证词,使得豆阿爸与谷家母儿的案子没有线索,只有按“以伤为大”的老常规结案。黄幺爷插话说,蛊在三棵树地区俗称“草鬼”,相传它寄附于女子身上,危害他人。那些所谓有蛊的妇女,被称为“草鬼婆”。这里几乎全民族笃信蛊,只是各地轻重不同而已。他们认为除一些突发症外,一些较难治的长期咳嗽、吐血、面色青黑而形体消瘦等,以及内脏不适、肠鸣腹胀、食欲不振等症状为主的慢性疾病,因外界因素和内心压力造成的神志恍惚丢魂落魄等失忆症,都是着了蛊。属于突发性的,可用喊寨的方式让所谓放蛊的人自行将蛊收回就好了;属于慢性患者,就要请巫师作法“驱毒”了;属于失忆症者,要“冲喜”,比如结婚、收乾儿子等。蛊是指生于器皿中的虫,后来,谷物腐败后所生飞蛾以及其他物体变质而生出的虫也被称为蛊。古人认为蛊具有神秘莫测的性质和巨大的毒性,所以又叫毒蛊,可以通过饮食进入人体引发疾病。患者如同被鬼魅迷惑,神智昏乱。先秦人提到的蛊虫大多是指自然生成的神秘毒虫。长期的毒蛊迷信又发展出造蛊害人的观念和做法。据学者考证,战国时代中原地区已有人使用和传授造蛊害人的方法。
芭秘书是保送民族学校中专班毕业的,在乡公所是文凭最高的一个,是大秀才,对整蛊早有耳闻,明明知道这个是迷信所致,但苦于没有科学的证据证明,或者说自己根本没有学过这些知识,不足以说服大家。以讹传讹,他也似信非信。对于这个纠纷,芭秘书一再强调,不要扩大化,要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至于来龙去脉,只能作参考依据,豆阿爸恶贯满盈的事路人皆知,谷家母儿怎么会招惹他。
黄幺爷又说,传说中制造毒蛊的方法,一般是将多种带有剧毒的毒虫如蛇蝎、晰蝎等放进同一器物内,使其互相啮食、残杀,最后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虫便是蛊。蛊的种类极多,影响较大的有蛇蛊、犬蛊、猫鬼蛊、蝎蛊、蛤蟆蛊、虫蛊、飞蛊等。虽然蛊表面上看是有形之物,但自古以来,蛊就被认为是能飞游、变幻、发光,像鬼怪一样来去无踪的神秘之物。造蛊者可用法术遥控蛊虫给施术对象带来各种疾病甚至将其害死。对于毒蛊致病的法术,古人深信不疑,宋仁宗于庆历八年(1048年)曾颁行介绍治蛊方法的《庆历善治方》一书,就连《诸病而侯论》、《千金方》、《本草纲目》等医书中都有对中蛊症状的细致分析和治疗的医方。黄幺爷话锋一转,豆娘的症状不像是被“整蛊”了,豆氏家族本来就放蛊,怎么可能呢!倒象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纯粹是相思病,想男人想疯了。豆阿爸看见崽备受煎熬,才出此下策,想吓唬吓唬谷家母儿,没曾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触了霉头。
“上菜了。”彩花娘手脚麻利,摆满了一桌子菜。在三棵树,女人是“锅边转”,吃饭时不能上桌子,只能在灶房(厨房)里吃,这是千百年来的生活习惯,女人似水,红颜祸水,犯忌。黄幺爷家也不例外,有客人在时,这一传统是不能打破的,恐怕被别人笑话,怒斥他不懂家规,死后是不能葬进祖宗坟山的。
范大狗子冲了进来,朝黄幺爷一干人等“旺旺”直叫,再用双手做了一个恭喜发财的姿势,令人啼笑皆非,他是村中的“现世宝”,消息最灵通,号称天上知一半天底下全知的“狗鼻子”,鸡毛蒜皮的事逃不过他的狗眼。“一方土,一方水,养育了我祖辈”。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的法旨,正如和尚念“阿弥陀佛”一样的管用。范大狗子一贯是留“锅钏头”,而且保持着传统的习俗,都是专门在邻居罗九爷的“草鞋店”剪头发,用弯镰刀理发,在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大活计,可以创吉尼斯世界记录了。芭秘书觉得范大狗子这个名字怪怪的,贫困边远的山村都有这个说法,穷人家的崽娶贱名儿是为了好养活,见怪不怪的。黄幺爷发话了。范大狗子,今天别乱毬来,都是些领导,少说屄话,说错话,小心割舌头,叫你乱叫乱咬人,下辈子肯定变狗,给别人看家。芭秘书似乎有些醉意,打着饱嗝,抢过话头说。范大狗子,在乡公所,乡长在我是这个,他伸出食指,乡长不在我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在三棵树这个村庄,我是天生的这个,大拇指一动不动,洋洋自得;有啥情况尽管说,我给你“扎起”,但乱嚼舌根,我罚你去“跪煤子儿”。范大狗子左看看右看看,谁都得罪不起,特别是龙少,眼睛瞪得溜溜圆,好像要吃人似的,肯定喝得“二麻麻”(醉)了,看桌子上的辣子鸡都整得差不多了,酒瓶空了几个,这仗势吓死人,“儿打老子”的事干不得。他装憨,又“旺旺”学起狗叫,大家开怀大笑,他趁机脚板底抹油——溜之大吉。又是杯筷交加,黄幺爷趴在桌子上胡言乱语,这是他多年行政习惯养成的老狐狸德行。芭秘书嘴里叼着烟蒂醉眼黄昏。龙少不知去处。油灯即将燃尽。
醒来时过五更。芭秘书口干舌燥,想喝水,头脚就是不听使唤。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房间,他顺手摸了摸,不像是在乡公所,再嗅一嗅,这味道似曾相识,挪动身体,牙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个在寂静中的女娃声音美妙问候,“您醒了!”芭秘书大吃一惊,见鬼了,我在哪里?是地狱还是天堂。我是彩花。你昨晚喝醉了,住我的“皇区儿”(闺房)。芭秘书第一要务就是伸手到被窝里探视,自己只穿“摇裤儿”(短裤),上衣外裤都不见了,还有心爱的怀表。“咯咯咯”的银铃般笑声传来,油灯重新点上,彩花衣衫不整地站在面前,睡眼惺忪,发丝飘逸,柔情百结。款款递过怀表说,我知道这个很贵重,替你收好了,可是,我不认识表,连现在几点了都不知道。芭秘书嘀咕,这个傻女人,可能连男人都不认识哦,否则自己早栽跟斗了。他连忙穿上放在床头的衣衫,没有汗味,应该洗过,似乎明白了一切。洗完脸,彩花端上自己煮的鸡蛋面条,芭秘书才想起昨晚没有吃饭,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彩花看着他的饥相又笑了。
有人敲门。是龙少。黄幺爷道了一声早,出工去了。芭秘书不想再插手此事,安排龙少全权处理,踏着清晨的花露,打道回府。
清新的空气撩人心迹,俗话说能干事的人起得早,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天之计在于晨。芭秘书努力回想,从前有位有盅的母亲,盅看上了她的儿子,做母亲的当然不愿意她的儿子被蛊。但是,盅把她啮得很凶,没有办法,她才答应放蛊害儿子。当这位母亲同她的盅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巧被儿媳妇在外面听见了。儿媳妇赶紧跑到村边,等待她丈夫割草回来时,把这事告诉了他,并说阿妈炒的那一碗留给他的鸡蛋,回去后千万不要吃。说完后,儿媳妇就先回家去,烧了一大锅开水。等一会儿子回到家来,他阿妈拿那碗鸡蛋叫他吃。儿媳妇说,鸡蛋冷了,等热一热再吃。说着把锅盖揭开,将那碗炒鸡蛋倒进滚沸的开水锅里去,盖上锅盖并紧紧地压住,只听锅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和摆动。过一会没动静了,揭开锅盖来看,只见烫死的是一条大蛇。芭秘书是想打趣彩花,鸡蛋面里也没有蛊?这些所谓的放蛊方式当然是无稽之谈。至于蛊到底是什么样子,除了代代相传的说法,谁也没有见过,当然更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了。只是这位可怜的母亲正是自己的阿妈,那位孝悌的儿子和儿媳妇就是自己的阿哥阿嫂。他陷入深思,豆娘被蛊,是不是豆阿爸的诡计,因为豆阿爸也是一位传说中的放蛊高手,在年轻时靠这个鬼蜮伎俩独霸一方。走到望娘坡,芭秘书越想越不对,昨晚龙少夜不归宿,究竟去哪里了?他冷笑了几声,自己的智慧肯定在龙少之上,卖关子回单位,正是自己棋高一着的招数,缚手缚脚岂是芭某人所作所为,吉人自有天相,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
“太阳神呀,给我食粮,给我力量吧”。这是芭秘书的信奉。太阳伸出头,舔着芭秘书的脸,应验了有求必应的太阳神,是心中的魂灵。芭秘书想到了“鬼师”,只有他能解开谜团。
羊叉街坐落在三棵树云霄山脉西段北侧巍峨的云峰上,气势磅礴。云峰山峭壁生辉,山林云消雾散,满山苍翠,龙山、虎山锁住关隘,掩映着的建筑物十分考究,雕檐玲珑的古建筑群令人交口赞誉。
凝望龙山四面环水、孤峰兀立,山上树木繁茂,翠竹成阴,山壁陡峭,江流澎湃。仰望虎山,只见那嵯峨黛绿的群山,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与湛蓝辽阔的天空,缥缈的几缕云丛恰好构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画。最有神话价值的“龙虎斗”展现在这里。瞭望天台坪,峰上云雾缭绕,山径蜿蜒曲折,像一条彩带从云间飘落下来,一个个浓缩的小白点,零零星星散布在彩带上,缓缓地向上移动着。山峰连为一体,宛如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环绕着整个云霄山脉,构成了一座天然的挡风屏障。在这烟波浩渺的群山之中,屹立着一座山峰,它的形状很像笔架,所以叫它“笔架山”。这是古人选风水宝地必选的地貌特征之一。海拔最高处,高矗云霄的巅峰上,成年累月戴着白雪的“头巾”,披着白雪的“大氅”,不管春夏秋冬,它总是一身洁白。远处,奇山兀立,群山连亘,苍翠峭拔,云遮雾绕。近处,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山上绿树成阴,又有花儿映衬,把整个山峰打扮得分外妖烧。远望云霄山脉,山顶千年积雪,像一位久经沧桑的白衣老人安详地卧在那里。影影绰绰的群山像是一个睡意未醒的仙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脉脉含情,凝眸不语。拥挤的山峰变化成各种有趣的姿态:有时像飘洒的仙女,有时像持杖的老翁,有时像献桃的猿猴,有时像脱缰的野马。在阳光下,远山就像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离眼前近了许多,也陡峭了许多,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调皮的孩子和你捉迷藏。镶嵌在天边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出闪闪的金光,显得分外壮丽,好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其实,那山本身就富有神奇感:这边的像锋利的尖刀,那边的像驼背的老人,再远一点儿便像含苞欲放的莲花……举目四望,那壮观的景象使人血液沸腾,整座山就像在雾里飘着一样。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雄伟山峦,有的像巨人,有的似骆驼,有的如骏马,形态各异,险峻陡立。这里的山虽没有峨嵋的娇姿、华山的险峻,也比不上泰山的挺拔、桂林山峰的奇异,但它却有自己独特的风韵——朴实无华。俯瞰足下,白云迷漫,环视群峰,云雾缭绕,一个个山顶探出云雾外,似朵朵芙蓉出水。这里的山真陡啊,好像用刀劈斧削的一般!群山重重叠叠,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雄伟壮观。龙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恰如一个巨人,矗立在万山之中,正深情地俯视着大地。银装素裹的群山,登高远望,就像是被狂风卷起的雪浪,蜿蜒起伏,一望无际。群山都撒落在脚下,显得空旷高远,高得可以同月牙儿拉手,同太阳亲脸。一条古驿道从中通过,路两边群山起伏,林海莽莽,在绿色的林海中间还点缀着一簇簇小黄花。“云霄高万仞,手可摘星辰”。山壁怪石磷峋,一块巨崖直立,镌刻着“望风台”几个大字;另一块横断面上,势如苍龙昂首,气势非凡,隐现着一幅幅石花组成的山体壁画,是一部部无人读懂的天书。远山近岭迷迷茫茫,拭目顾盼,千山万壑之中像有无数只飞蛾翻飞抖动,天地顿时成了灰白色,仿佛是山林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般铺天盖地而来,整座雪峰好像一朵闪闪发光的雪莲,不需要任何美丽的装饰,它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个最完美的奇迹。大小冰山千姿百态,洁净的冰面像龟背一样裂成美丽的纹理,却并不皲裂,冰面像镜面一样光滑透明,可照人影。当红日的万道金光照射到冰峰上的时候,像给银光闪闪的冰峰戴上了黄金的桂冠,又给江水以补给。这就是幻觉寺,晨钟暮鼓般掩饰在这里。大凡来过这里的人,惊诧于“三教合一”的文化底蕴和山水的相得益彰。
芭秘书边走边用竹棍打露水。笔架山道旁,突兀一间茅屋,椭圆形的屋顶茅草铺就,似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发髻,门庭虚掩着,传出香火的味道,这就是“鬼师”的处所。
“鬼师”穿着青色长袍,看上去是人,而不是想象中的神。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鬼师”不一样,正在做他钟爱的“羊瘪”汤。见有人来,先打了一声号,“太阳的儿子,你从天上来,你有口食福,正赶上太阳神用膳”,芭秘书回应,打扰“赶神大仙”清修,请勿责怪太阳的子嗣们。“赶神大仙”打号说,“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世间本无物,何处惹尘埃”。芭秘书一想,“鬼师”本无后,靠的是太阳神的力量,延续这个职业,就再没有搭讪了。
“羊瘪”是选取健康肥壮的活羊,宰杀后,从小肠尾端割出一截小囊包,原封不动地拿到火塘上烘烤,待烤出了油汁,表面呈现焦黄色并散发出馨香扑鼻的气味时,便将之剁碎,再配以大蒜、葱花、山姜、食盐、嫩椿叶等佐料,加适量的油,一起放进锅里煎熬,待其熟透呈黄色糊状即成。这种“羊瘪”营养丰富,健胃生津且味道甘甜鲜美,当地人皆喜欢用“羊瘪”招待贵客。有的人误认为吃“羊瘪”就是吃羊屎,或者是羊的“胃液”,其实不然。当地民间有句俗话“鸡吃百虫药在脑,羊吃百草药在囊”,那截小肠尾端的囊包就是活羊觅吃百草后的精华。在神奇美丽的大山中,百草丰茂,尤其以中草药居多,山羊是放养的,在大山中吃百草长大,领头羊吃过的草,紧跟着的其他山羊是不再吃的,因为它留下了一种特殊的气息,让山羊能嗅出。取这种食百草的山羊做成的佳肴,岂有不馋人之理。
吃过“羊瘪”,“鬼师”端坐于草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西方道上有蛇精作怪,待我捉拿它去,免得糟蹋人间。“鬼师”净身,开始“下阴曹”,超脱人间,魂不附体。
鬼师说,大量的古代神话和佛教典籍中都有阴曹地府的记载,中国人把世界万物都分为两极,这就是中国的阴阳学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把人类生存的空间分为天(阳)、地(阴);人分男(阳)、女(阴);时分白(阳)、昼(阴);天分日(阳)、月(阴);三界之说,就是天上、人间、地狱;认为人是有灵魂的,每个人有三魂七魄,人在死后首先要到阴曹地府去报到,在那里接受阴间的大法官——阎罗王的审判,根据每个人在阳间的表现作出判决,好人会得道成仙到天上去过神仙生活,长生不老;不好不坏的人就要投胎转世再做人;坏人恶人就要打入阴曹地府中的十八层地狱中相应的层数中接受不同的惩罚。古人认为天上有玉皇掌管,西天有佛祖掌管,人间有皇帝掌管,而阴间,则是由地藏菩萨和众王主持。人死后回归阴间,阎罗王会根据其在阳间所做予以陟罚臧否。所以有道是:“莫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阴曹地府是掌管万物生灵生命的地方。凡天地万物,死后其灵魂都在被黑白无常二常拘到阴间,其在阳间的一切善恶都要在此了结。正所谓阴阳两隔,是活人在阳间,死人在阴间,阳间一个世界,阴间一个世界。世人都说阴间阴森恐怖,到处是孤魂野鬼。其实,又有谁亲眼见过呢,同为一个世界,就有美有丑,阳间是这样,阴间也是如此。
鬼师道袍飘飘,脚踏“乾(天),坤(地),坎(水),离(火),震(雷),艮(山),巽(风),兑(沼泽),八卦互相搭配又得到六十四卦”,用来象征各种自然现象和人事现象。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了第一轮下阴曹,阴曹地府的神职人员,请到堂前就座:首先地位最高的天齐仁圣大帝,掌管大地万物生灵。然后是北阴酆都大帝。之后有五方鬼帝,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治“桃止山”鬼门关;西方鬼帝赵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张衡、杨云,治“罗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罗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犊山”。再下面是守宫神罗酆六天,纣绝阴天宫、泰煞谅事宗天宫、明晨耐犯武城天宫、恬昭罪气天宫、宗灵七非天宫、敢司连宛屡天宫。鬼师自言自语,说,诸帝不予见面。
鬼师用朱砂在法器上点化,又第二轮下阴曹。阴曹地府十殿阎罗王,堂前有请了。十殿阎罗王分别是叫: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秦广王专管人间的长寿与夭折、出生与死亡的册籍,统一管理阴间受刑及来生吉、凶,鬼判殿位居大海之中,沃焦石之外,正西的黄泉路上。楚江王主掌大海之底,正南方沃焦石下的活大地狱。宋帝王主掌大海之底,东南方沃焦石下的黑绳大地狱。仵官王掌管地狱在大海之底,正东方沃焦石下的合大地狱。阎罗王司掌大海之底,东北方沃焦石下的叫唤大地狱。平等王,掌理大海底,西南方沃焦石下的阿鼻大地狱。泰山王,掌管大海底,丁北方沃焦石下的热恼大地狱。都市王,掌管大海之底,正西方沃焦石下的大热恼大地狱。卞城王掌理大海之底,正北方沃焦石下的大叫唤大地狱。转轮王,殿居阴间沃焦石外,正东方,直对五浊世界的地方。十殿阎王摩下还有:首席判官崔府君、钟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孟婆神等。整个阴曹地府就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人神互相交换意见,唤醒世间梦中人。
鬼师大汗淋漓,用红布条栓住一颗鸡蛋,置于法器上,第三轮下阴曹。在这些冥神的上面,还有一位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意欲超渡所有阴间的鬼魂,令世人不再行恶,不再堕入阴间地狱受苦。于是恩准所有的鬼魂,在世虽曾犯过错,如果真诚忏悔、改过,则所做罪孽,可以从宽抵罪,免于受诸苦刑。地藏,梵名乞叉底檗沙,在忉利天受释迦如来咐嘱,每日晨朝入恒沙禅定,观察众机。于二佛中间,无佛世界教化六道众生之大悲菩萨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故名地藏。在密教,其密号为悲愿金刚或称与愿金刚。
《莲华三昧经》云:“檀陀地藏化地狱道,手持人头幢;宝珠地藏化饿鬼道,手持宝珠;宝印地藏化作畜生道,伸如意宝印手;持地地藏化修罗道,能持大地拥护修罗者;除盖障地藏化人道,为人除八苦盖障者;日光地藏化天道,照天人之五衰而除其苦恼者”。地,心地也,能生万法,一切皆由此生;藏,含藏也,心地含藏无量恒沙清净性功德,有能生、能载、能摄、能藏、能支、坚固等义。菩萨,梵音“菩提萨”之简称。“菩提”为觉,为道;“萨”为有情,为众生。又译作开士、高士、大士等,总名为求佛果之大乘众生,发菩提心,行菩萨道者也。有自觉、觉他两义。于己,则上求佛道,上求菩提以自觉;于人,则下化众生,以菩提法觉、化众生也。故菩萨者,有觉悟之众生也;能觉悟众生之众生也。此地藏菩萨,当年曾经在佛前许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佛主如来见他一片至诚,就命他镇守阴曹地府,对枉死之鬼魂予以超度。
过了几个时辰,鸡蛋炸裂,“鬼师”魂魄附体,从阴曹地府回来。微瞌的双眼慢慢睁开,捋了捋胡须,肃穆道:“造孽呀,十里之内,妖魔纳命,有血光之灾;然菩萨保佑,在千里之外,有雪莲花护体,紫微星君佛光普照,无大碍,逢凶化吉,走仕途之运;元凶无需揭发,恶人天谴,上天安排,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清理门户鬼门关外走一遭,正在赶来的路上,不死都要脱层壳,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芭秘书再也坐不住了,丢下几元香钱,一声“谢谢”,扭头离去。
三棵树下,龙少巧设公堂,开始了“审牛案”。这在三棵树是破天荒的第一案,也没有见过人与人的纠纷,牵涉到了牛。民兵一阵“叮叮当当”敲响象征权力的锣,挨家挨户通知,都到三棵树下集中,乡公所龙领导要召开公开审牛大会,凡不去的,一律按旷工算,扣当天的工分。这在大集体凭工分吃饭的年代,出工不够,是要超支的,分粮食的时候按工计酬,超支是寅吃卯粮,倒补超支款。三棵树叶片萎靡不振,睡眼惺忪,吱吱的声音如打哈欠。一张破旧的方桌,摆上三条板凳,留出北方以北,桌上有记录的纸笔和画押的红色印泥,还有一棵黄荆条,俗话说“黄荆棍下出好人”,不听招呼,是要被鞭笞的。四周站满了人,留出北方以北的通道。龙少端坐西首座,背靠三棵树;寨老坐在东次一座,背朝十三梯;南次二座一般是小队长的座位,背抵谷家大院;北方是站原告和被告的。谷阿爸双重身份,既是小队长又是原告,加之腿瘸了,特许坐在南次二座。站在北方的是谷家母儿和水牛,谷家母儿一袭青布“琵琶襟”衣衫,头上戴着白汗巾,水牛的牛角上挂着白布条,明白人一看,有喊冤的意思。龙少目中无人般审案,因为他今天审的对象主要是水牛,牛不是人。各位父老乡亲,按照芭秘书的安排,由我全权负责公开审理“关于谷家母儿及水牛与豆小队长豆阿爸纠纷”一案,据查:这不是简单的矛盾纠纷,而是谷家母儿唆使水牛故意伤害我们的地方领导干部,致使原告伤残,造成了不良影响,为了严肃法纪,打击犯罪,还受害人一个公道,特效仿古人公开审牛案,“棒棒在牛的身上打,血在谁的身上流”,一会儿便知。下面由原告控诉。豆阿爸装腔作势般站了起来说,我没有什么要求,都是乡里乡亲的,是水牛害的我,把牛打死了,肉分给大家吃,每家一份,水牛的饲养人也是水牛的监护人,负责我的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如果我今后落下残疾,还要她儿子养老送终。字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大家一阵哗然,原来豆阿爸是在打谷狼的主意。龙少又说,下面由谷家母儿陈诉答辩。缄默不语。龙少再说,下面由谷家母儿陈诉答辩。会场又一阵骚动,是抗议,还是支持,不得而知。豆阿爸说,如果谷家母儿不说话,表示默认,我们只有拿牛开刀了,龙少表示赞成。并拿起黄荆棍耀武扬威地说,水牛同志,哦,不是,该死的水牛,是你惹的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问你,如果伏法,就点点头,法外施恩,可免你皮肉之苦。只见水牛老泪纵横,抬头向天,牛角一甩,像要发怒似的震慑,白布条在空中飞舞。寨老发话了,牛是我们的生命线,靠它耕地,才有粮食吃饱肚皮,牛何罪之有?要谷家母儿负责医药费,这个我赞成,要分食水牛的肉,这个是要遭报应的。龙少不悦,大声说,你个老不死的,老糊涂了,敢拆我的台?寨老一巴掌拍在方桌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一个外乡人,私设公堂,披着一块人模狗样的狼皮,装腔作势,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欺人太甚,谷家母儿是军属,县里都有领导来慰问,你打听一下,在三棵树这个地方,还轮不到你张牙舞爪。会场吵开了。寨老何许人也?蔑视寨老,就是与全体村民作对。推推搡搡,人头攒动,把豆阿爸挤摔在地上,一时慌乱,他受伤的腿上又被踩了一脚,痛心彻骨,失去了知觉。不知是谁抛来了一堆牛屎,正好砸在方桌上,臭气熏天。已作记录的案纸上,恰巧被留下了一个牛屎圈圈,颇象一方大印。谩骂声,哄闹声,嘘口哨声……龙少下不了台,灰头土脸地走了。
又是一个艳阳天。
“龙少把豆娘睡了,龙少把豆娘睡了”,范大狗子疯疯癫癫地嚷,又不停地跑,因为龙少拿着“搂火棍”在追打他。与芭秘书撞个满怀,弹出五米开外,捂着脑壳蹲在地上,芭秘书被撞倒在地,手腕撑在松土里,稳住了身体,这一缓冲,力道减退,有轻微骨折。龙少丢下“搂火棍”,也不管范大狗子伤得如何,先扶领导要紧。芭秘书苦着脸,揉搓着膝盖,慢慢地撑了起来。范大狗子趁机逃逸。
该去见见谷家母儿了。芭秘书说,脸色很难看。
一般情况,调解矛盾纠纷,先要扎外围材料,再与当事双方见面,这叫“三堂会审”,最后达成调解意见,如果某方不服,可以提起上诉。龙少按照芭秘书的安排,几乎没有走访群众,取得有价值的第一手材料,而是听信黄幺爸讲的包公审牛的故事,也搞了一个“审牛案”恶作剧,传为笑柄。芭秘书气急败坏般下了指示,“去见当事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法揣摩,龙少只好悻悻跟着。路过三棵树下,芭秘书驻足,这里是发生纠纷的现场,没有什么打斗痕迹,只有老去的树干挺拔,树冠挡去了东、南、西方,留下北方一片空旷,隐现龙少的趾高气扬。北方以北,有些什么风土人情,芭秘书知之甚少,但有一点,北方以北,有圣明的北京城,是住皇帝的地方,北方以北,有喜马拉雅山,谷家母儿的儿子就在哪里服兵役,是某部队工程部,建设大西藏,保家卫国。军属家庭,出了漏子,是要被株连的。这个对于当秘书的他心知肚明,弄不好,秘书这顶戴花翎都会打脱,还会背处分。“鬼师”一席话,提醒了芭秘书。“十里之内,有血光之灾”,是明指豆家母儿与谷阿爸发生的纠纷,一旦上升为事件,会死人;“千里之外,有雪莲花护体”,暗指谷狼在千里之外当兵,这是军属,扛枪扛炮的,惹不起。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
来到谷家,龙少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用力再敲,还是只听见敲门声,用脚蹬,亦无反响。芭秘书慌了神,提起锄头猛砸门栓,木门“哐啷”一声朝后倒下。进得门来,四处收索,不见谷家母儿的踪影,龙少爬上木楼,失魂落魄般大喊大叫,芭秘书跟上来,目睹了一切。原来豆家母儿已悬梁自尽。
水牛在圈中暗自流泪。几只小鸡畏缩在一起。灶堂里没有了火烬。喂猪的猪草奄奄一息。留在砧板上的几根腊肉骨头,绿蚊子飞来飞去“嗡嗡”啼鸣……
民兵敲响了应急的锣。出人命了,芭秘书报请了公安部门。
寨老来了。族长来了。村民们都来了。范大狗子来了。豆娘也来了。
出殡那天,太阳照在三棵树上。谷家母儿的死因很明确,是自缢死亡,没有他杀的嫌疑,公安特派员验明正身,记录在案,现场的部分人员签字证明,一切顺其自然。收拾遗物时,寨老发现一封血书藏在箱子的底层,是用白汗巾包裹着的,就是谷家母儿时常包在头上的白汗巾,寨老识字不多,悄悄地揣在怀里,若无其事,按部就班地处理丧事。范大狗子披麻戴孝,豆娘也披麻戴孝,他们都是晚辈,为谷家母儿送了最后一程。寨老是村中颇具权力德高望重的精神领袖,代表谷家下葬,又悄无声息的把血书放在棺材里,一切盖棺定论。
水牛双膝朝北方以北跪下,嘶鸣了三声,头撞向牛圈的锁环,脑浆迸裂,牛死了,锁环也四分五裂。据说,三棵树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人吃水牛肉了。
大事不出乡,小事不出村。这个事件随着光阴荏苒和乡公所的走马换将,被压了下来。
芭秘书又回到黄幺爷家,这回不是问黄幺爷对事情的认识和看法,或者定论,而是为了彩花而来。芭秘书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彩花也是女大当嫁的妙龄。缘分天至,是谷家母儿与豆阿爸发生的纠纷,才有这个机会艳遇彩花。当晚,彩花主动献身给了芭秘书。睡过了的女人,必须要娶回家,这是芭秘书知之甚多的规矩,也是三棵树的乡风民俗。
芭秘书与彩花都是苗族,按照苗家习惯,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去“游方”,苗族的婚姻比较自由,青年男女婚前都享有充分的社交自由,父母一般不干涉,每逢节庆、赶场的日子,他们便利用聚会的时机对唱情歌、谈情说爱、互诉衷情。这种婚前恋爱的方式称为“游方”,苗族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一种传统习俗,游方的地点除在每个村寨所设的固定的“游方坡”外,还可选在离村寨较远的河岸、挢头、田间或花木丛生、风景宜人的山谷去进行游方活动。但都得按照苗家的规矩,青年男女游方的地点必须在公开的地方进行。如果在隐蔽的地方进行这一活动,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认为是不正当的行为,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新婚当夜不同房。经过一段时间的游方后,如果双方情投意合,通常是互赠信物或立下山盟海誓,私下订婚。私下订婚的男女到了约定的婚期,男方就邀请几个伙伴到女方寨子“游方”,顺便将女子带回家中。按照习惯,新婚夫妇当夜不能同房,新娘要由男方的姑嫂陪伴过夜。第二天,男方托媒人携带礼物去女家提亲。如女方同意,便收下礼物,宴请媒人。随后,女方备一份与男方相等或稍多的礼物回赠男方。男方得知女方赞成这门亲事,便设宴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新婚后不落夫家。苗族地区在新婚后有“不落夫家”的习俗,新娘结婚不久便回娘家居住。属于父母包办婚姻的新娘,在举行结婚仪式的当天或次日,即回娘家居住。住娘家的时间,未成年的早婚妇女一般是六七年,成年妇女一般为三四年。在此期间,仅仅在农忙和重大节日,或遇到夫家丧事时才可暂回夫家居住。
芭秘书在乡公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这样的习俗曾提出自己的见解,既要保留,又要与先进的汉文化相结合。他和彩花就是一见钟情,属于私定终身的“小婚”。况且,能攀上芭秘书这棵大树,黄幺爸求之不得。
噩耗传到北方以北,雪莲花正值盛开的时节。
谷狼结束新兵集训后,分到政治处当文书,谷狼是高小毕业生,也算是有文化喝过墨水的人,可见文化在军队的重要性。新兵集训是最苦的阶段,谷狼是山里崽,从小吃苦耐劳,加之黑魆魆的皮肤能承受太阳紫外线的照射,健壮如牛的躯体是山里人特约的骨骼,抗体能能力非常强。新兵训练三个月,主要是队列训练、体能训练,大部分时间是用来队列训练,主要包括稍息、立正、原地间转法、齐步正步跑步等等,一般部队下午四点以后开始体能训练,主要包括单双杆、5000米跑等等,当然也会辅助一些其他的训练,例如军体拳、俯卧撑之类。另外对于新兵来说,叠好军被也是非常重要的,往往是新兵连的第一道难关,这也是训练内容之一;白天充实的训练累得够呛,但夜间紧急集合短促的哨音常常会打搅到新兵同志的好梦,为了训练应急能力,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当然不同的部队会不太一样,可能还有针对专业的训练,不过越是“苦难”的新兵连就越能给你最深刻美好的回忆。
部队首长收到特函,是加盖了地方武装部的印章的。内容大体是阿母思儿心切,寝食难安,痛彻心扉,望儿在部队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为了不给儿拖后腿,早登仙界,亦悬梁自尽云云。阿母就这样没有了,谷狼跑到营区的草地上嚎啕大哭,重重地跪在地上,向远在天国的阿母哭诉。战友们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大家一起跪下,为阿母在天之灵祈祷。按照部队规定,等到三年兵役服满,才能前去阿母的坟头忏悔。
化悲痛为力量的谷狼,恪尽职守,年年立功,喜报频传。
豆娘结婚了。是嫁给龙少的。因为龙少把她给睡了,按照村中的规矩,龙少很不情愿地娶了她,成了入赘豆家的第一个汉人女婿。三棵树各族婚姻,以一夫一妻制为主,一些有钱人家也有一夫多妻的。私定终身的叫“小婚”,有媒人介绍的叫“大婚”。婚俗有同宗族不婚,同姓同宗不婚,同姓异宗可婚等。多早婚和姑表婚,但姑表婚一般都是舅舅的女儿嫁给姑妈的儿子,称为“赶嬢嬢痕”,一般姑妈家的女儿不嫁给舅舅的儿子,否则,别人会笑话称之为“讨母猪种”。还有姨表近亲通婚、指腹婚、背带婚、撕衣襟定婚,也有童养媳、逼婚、抢亲等陋习及恶行。多数婚姻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个人毫无婚姻自主权,常有逃婚被关现象。
龙少和豆娘都是客家人,按照客家礼仪,婚礼有九道礼俗,通过商定,约定俗成。
婚礼程序包括定婚、报期、结婚。凡定婚只须交换信物,一切繁冗礼物悉行免去。报期时男家酌定结婚日期,商得女家同意后即以柬帖行之,附送礼物至多不得超过四包。结婚时所用礼盒嫁奁务求简单,所有猪羊踩街及安根街头习惯悉行免去。结婚仪式,花轿随用或行亲迎礼照习惯例亦可。结婚前后一切索喜钱取红包等恶习均禁绝之。婚嫁宴客不得过二日。将结婚时若一方遇父母丧,其婚期即应放定,若从前之随丧表作揖过门冲喜,以及未婚夫死过门守节等习惯均除去之。结婚时男女冠服应遵照乡风习俗办理、不准着奇装异服。若男方相中女方后,由男方家请一媒人提着酒到女方家试探其父母意下如何。若女方家父母同意,即可把媒人提来的酒倒出来喝;若不同意,当即把酒退回。之后,就是由男方家送第一次礼到女方家,叫做去头回人亲,接着还要去二回人亲、三回人亲,然后就是由男方家请媒人及背背篼的人背着单鸡、单肘及酒、糖、面条之类到女方家去插香送礼,于后,男方家要带着四色布、衣服布到女方家开庚,开庚即是将女方的生辰八字交给男方家,由男方家把男、女双方生辰八字找八字先生择出结婚日期。择定婚期后,又要由男方家买好礼物“送期程”,连同写好的期单送到女方家,告知结婚日期。结婚时男女双方家都要大摆宴席请亲朋好友来玩并送礼,称为“吃喜酒“,简称“吃酒”,女方家为第一天,男方家为第二天;女方家往往为单日,男方家往往为双日。头一天男方家要派一班人马带着鸡、肘、糖、酒等礼物到女方家去接亲,叫“过礼”,第二天,新娘子从娘家出发,女方家也要有一班人马送亲,把新娘送到男方家。新娘来到男方家后不能直接进屋,男方家要先安放一张桌子在门前的坝子里,上面放好香案,桌前放一张凳子让新娘坐下,请喊礼先生“回车马”,表示打发女方家送新娘来的家神回去。之后由一富贵双全(有儿有女)的女人将新娘扶进门至堂屋中与新郎拜堂,随即新郎新娘入洞房。
豆阿爸旧伤未好,又添新创,卧床不起,半身不遂,比死还难堪。一切由龙少自行做主。谷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完成父命,应允了这门亲事,但有一个要求,在出嫁之前,希望龙少遵守承诺,黄昏后便来找我。
谷家母儿的新坟上长满了草。一个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女人,提着竹篮,去亮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灯,这是人死后的“烧七”,分别叫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每到七天都要烧钱纸、泼水饭等,亮灯让她走向黄泉路。
三年兵役服满,谷狼风风火火地回到阔别已久的三棵树。姬阿婆仍旧在三棵树下,慢条斯理地数她的佛珠。第一个见到阿狼。长彪悍了,长高了,膀圆腿粗,很有劲儿的样子,背着绿色的包裹。阿狼发给姬阿婆水果糖,这是村中没有见过的东西,要当兵的人回来才有得吃,谷狼是村中第一个当兵的人,姬阿婆活了大半辈子,才第一次吃上水果糖。
过九步十三梯,阿狼步履一下子沉重起来,第一个九步的地方,就是谷家老宅,虽咫尺几步,却遥远天涯。
一个野孩子,几个野孩子,一群野孩子,跟在阿狼后面,叽叽喳喳,谷狼仿佛没有听见,包内散落的水果糖,让他们争抢。谷狼的人快到家了,心不在这儿,因为家中再没有了慈祥的阿母,这个不容置辩的事实,阿狼还是不肯相信。他眼前一黑,阿母从村头走来,只有躯体,没有头颅。阿狼大叫一声,平添错觉,缓过神来,野孩子们跑开了,他也到家了。
门没有上锁,因为阿母没了,也没有人管家了,不会有人去光临了。他径直推开门,一缕灰尘扑面而来,门框破了半边,显然好久没有人修补了;三抽桌还是摆在老地方,那是阿狼小时候学习做功课的地方,只能看出三抽桌的轮廓,桌面上的灰垢耗子屎占据了;雕花的木床布帷脱落,摧枯拉朽;窗户上的皮纸日晒雨淋斑斑驳驳,漏出光,吹着风。他丢下背包,疾步去找儿时的伙伴范大狗子。
跑遍了整个村子的阿狼,逢人便问,就是不见范大狗子。
村庄传遍开了,一个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赤手空拳,在抓坏蛋哦。小孩们回家给大人们讲今天发生的稀奇事,大人们叫小孩们不要乱跑,有背娃儿的“老赑屃”(老鬼),这是哄小孩惯用的招数,谁家小孩不听话或者啼哭,都用这种方式哄骗或者吓唬。黄幺爷猜测,一定是谷狼耍探亲假回来了,他已去了三年。豆阿爸躺在床上,病入膏肓,被一阵风吹醒,听见小蛮孙在跟她阿妈讲解放军进寨的稀奇事,还拿出路上捡到的水果糖沾沾自喜。他忧心忡忡,拽被角盖上,弱不禁风,胡言乱语,“该来的迟早要来”,就仿佛看见索命鬼进了屋。
姬阿婆路过罗九爷的“草鞋店”时,和罗九爷打招呼,证实了这一点,是阿狼回来了,在三棵树下碰见,还给她水果糖吃,姬阿婆掏出水果糖给罗九爷一颗,范大狗子一把夺过去,正在给范大狗子用“弯镰刀”剃头的罗九爷手一滑一抖,锋利的刀锋不认黄,往肉里钻,范大狗子的脑壳“带彩”了,鲜血直流,还是麻利地将水果糖剥了壳壳丢入嘴中。罗九爷是讲外地话的,拖着长长的话音说,安逸咯,你龟儿自找的,不懒老子的事儿,大不了老子不收你的剪脑壳的钱。范大狗子不服气,是你手艺不行,故意弄伤呢,我要免费剪脑壳半年。罗九爷给范大狗子伤口处撒上草木灰,敷上蛰蛛(蜘蛛)网,立即就止血了。头部四周剃光,顶部绾着名为“一道水”的发鬏,发型的奇异极为少见,中间一条长长的发鬏,而周围则是光光的,象一条龙脊,彰显龙的传人。最后一道工序因为一颗水果糖,出了黄,罗九爷认了栽,答应给范大狗子免费剪脑壳半年。
这样的发鬏是来源于一个有些遥远的传说故事。明朝时期,某个月黑星稀的夜晚,一个强盗趁着夜色潜入三棵树,欲行窃。不料,还未得手时,就被一个打更的更夫发觉。村民一边鸣锣,一边大声呼叫,强盗仓皇逃窜。一时间,村中大乱。这时,一村民在情急之中抓住了一个正从身边窜过的男子的头发,并大喊强盗被捉住了。众村民凑拢来用火把照看时,才发现是村中一哑巴男子,而强盗却趁着这一间隙迅速的溜走了。于是,当晚寨老就召集村中所有年满十四岁的男子来商议以后如何防盗。大家认为,如果留了独特的发鬏的话,那么晚上遇到强盗时,就算在黑暗中也能区别出村中的人。并且这种发型除了还可以方便耕作和狩猎外,也可以凭添些威猛之气。发鬏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留下来的。从此,这里的男子只要一长到十四岁,就要行剃发的成年礼,将头发剃成发鬏状。剃发鬏用的工具就是农耕时用的“弯镰刀”。
范大狗子还想与罗九爷鬼扯,一只挺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手筋,动弹不得。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儿,敢动狗爷,找死呀。范大狗子勉强转过身,灼眼的军装,熟悉的身形,就是脸晒黑了些,一眼就认出是阿狼哥,激动不已。罗九爷也认出是阿狼,很逗人喜爱的崽。
谷家祖坟山上,多了几座坟茔。看上去在歪角里,用泥块堆砌的土坟堡,不用推测,谷狼肯定地跑到坟前,一头扎下去,膝盖在触地的刹那,天旋地转,泪水哗啦哗啦的往外流,气急而悲,悲及而泣,就是哭不出声。范大狗子拿出提篮里的红蜡烛、纸钱、香、水果糖,摆在坟前,用洋火将香烛点上,走得远远的,去山坳里辦“爆虼蚤”(树名),这种树用火点上,“噼噼啪啪”的爆响,相对于现在的鞭炮,是祭祀用的替代品。阿狼拿出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慢慢地点上,眼前浮现一幕幕阿母生前的影子,萦绕在脑际,阿母在天之灵,可知否?你的狼崽子回来了。如果阿母是正常死亡,一直劳作健康的阿母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如果阿母是被陷害冤死的,在枉死城也不甘心,狼崽子定会追查此事,让阿母的冤屈得到昭雪。范大狗子抱来“爆虼蚤”,在谷家母儿的坟前鞠了个躬,点燃“爆虼蚤”,声音凄厉,火光淡然,在山茆间回荡。
回到家,范大狗子帮助打扫卫生,谷狼整理遗物。拿出罐头、水果糖、马奶酒,两人对饮起来。谷狼问范大狗子有没有披麻戴孝,范大狗子说这是应该的,还有一个人也披麻戴孝了,不用我说,你也能猜中,只是你走后,她被乡公所的龙少睡了,嫁给了龙少,后来闹不和,是因为龙少又睡了她的妹妹。龙少一封休书休了她,她不服,去状告龙少,法庭还是给判决了,现在是寡母子,好在崽判给了龙少,没有拖累,财产归豆娘,就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大房子里。
是谁主葬的阿母?范大狗子回忆说,应该是寨老。一定?再想想,范大狗子喝了一口马奶酒,肯定地回答。
阿母是怎么死的?上吊。
死前发生什么事情没有?好像是与豆阿爸发生纠纷,并且公开“审牛”。
什么意思?就是豆阿爸是被水牛打伤的,罪在畜生。
水牛呢?豆家母儿死后,殉葬了。
你没有打听一下实情?豆阿爸是小队长,打了招呼的,不许乱嚼舌根,否则罚做苦力,或者“放蛊”,谁也不敢过问,但曾听姬阿婆说,你阿母死得比窦娥还冤。
谷狼有些愤慨。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继续发问。
谁在现场?姬阿婆在,后来走了,豆娘那个疯婆子也在。
豆娘怎么会疯?想你呗。不要扯蛋。说是豆阿爸放的蛊。连自己的亲闺女也要害,虎毒不食子呀。
谁负责调解此事?乡公所的芭秘书和龙少。
谁发现阿母上吊的?乡公所的芭秘书和龙少。
阿母怎么会上吊呢?谷狼百思不得其解。阿母从小吃苦耐劳,对待生命十分珍惜,阿爸过早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都顶住压力生存,孤儿寡母的,没有让人说闲话,从不得罪人。况且村里村外都知道阿母是军属,伤害军属会罪加一等的。
范大狗子怕谷狼伤心过度,岔开话题。问谷狼在军队的情况,雪莲花是不是很美?谷狼见籽打籽,一一回答。范大狗子有些酒意了,站起来指着谷狼的鼻子说,豆娘生的崽是不是你下的种?男人要敢作敢当。如果是,我去把这个崽抢回来,也算是给谷家留个后。谷狼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他和豆娘只是相恋,并没有睡过豆娘。他肯定地说,豆娘被龙少睡过,这个种是龙少下的。范大狗子不信,说出了对歌的事,他亲眼看见豆娘亲了你的嘴,你还摸她的奶子,这样会怀孕的。谷狼啼笑皆非,没文化就是没文化,不可思议。
在去江边的路上,远远的,江水拍打着岩石,千奇百怪的浪花卷起细浪。按照这里的习俗,亲人去世后,儿女没有守到她“落气”,叫“落枕空亡”,是命里所带,或者八字相克。住在有山有水的地方,除了对亡魂进行“山祭”外,还要进行“家祭”和“水祭”。祭祀不分形式内容,都是寄托哀思的。
“山祭”就是在埋葬的地方祭祀摆上香蜡纸烛、刀头敬酒,三叩九拜,礼成。
“水祭”就有些讲究了,香蜡纸烛、刀头敬酒,一应俱全,还要摆上香案,插上五色旗,一套新的鞋袜衣帽,请“赶神大仙”做法事,“砍八难”等。
“家祭”,是在住房中堂设香火神龛,祭祀列祖列宗。香火设在堂屋正壁,一般有一横额,上书“永世流芳”、“永赐祚福”、“万古流芳”等,中间有用竖条红纸书写“天地君亲师位”七个大字,也有写成“天地国亲师位”的。“天地君亲师位”大字两侧写有“释迦牟尼文佛”、“上昌五谷大神”、“至圣先师孔子”、“南海救苦难观音”、“东厨司命灶王”、“原日造酒杜康”、“牛马二王大帝”、“文武福禄财神”等,又在这些内容两侧外写上如“天高地厚国恩远”、“祖德宗功师范长”之类的对联。香火写法还可以按照姓氏祖籍的不同而分别写,譬如:姓李的写成“陇西世第”,姓张的写为“百忍家风”等。
每年正月给已故亲人的坟亮灯是一种祭奠形式。一般从正月初一一直亮到正月十五日,如果是老坟,只亮正月十三、十四、十五日三天。给坟墓立碑也是境内常用的祭奠形式,无论何时,人们都重视给已故的老人坟墓立碑。正月初一拜新坟和清明节给老人扫墓、“挂清”也是一种祭奠形式。
谷狼没有请“鬼师”,他用北方以北才有的雪莲花遥寄阿母,这是山盟海誓要给豆娘的雪莲花,都没有想到给阿母,俗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是媳妇没有了娘也没有了。谷狼的心空荡荡的,能包容江水拍打岩石的巨浪滔天。
谷狼约见豆娘。不是在风雨桥,而是在阿妈的坟头。这里人迹罕至,不会露陷儿。谷狼跪下,作揖拱手。豆娘跪下,泣不成声。一个是现役军人,一个是离婚少妇。大相径庭。坟里埋着的谷家母儿,早默许了谷狼与豆娘是天生一对,两小无猜,就等谷狼退伍回来,有了地位,门当户对了,方可去豆家提亲。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睡了,嫁人了,生了崽,离了婚,寡母子……瞬息万变的世间,蹉跎岁月的人类。她跪在自己身旁,怎么就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豆娘还在嘤嘤啼哭,谷狼递给她手巾帕,扶起她,双双坐在谷家母儿的坟前,此时无声胜有声。
天上繁星闪烁,北斗七星连成一片,都说看见北斗七星的人,是有好运的兆头。其实,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看见北斗七星是常有的事。小时候,谷狼就是这样给豆娘讲故事的,但那时,豆娘都依偎在谷狼的肩头,看阿狼哥天真无邪的脸,偷听阿狼哥的心跳,有时竟然甜甜地睡着了,都是谷狼背她回家的。在三棵树,男孩可以去念书,长大后出人头地;女孩只能在家学女工,长大后服侍丈夫。谷狼就是这样的特权主义享受者,读完高小,也算是村中最有文化的人。
豆娘是年轻少妇,青春气息十分诱人,鼓胀的奶子兜不住衣衫的围剿,反抗着热情洋溢的春心。谷狼也没注意到她的感受,还深陷在阿母的冤屈中不能自拔,那有心思胡思乱想。谷狼几次想开口问问情况,试探了一下,舌头仍旧笨拙,启齿困难,更打不开话匣子,因为大家的心都没有在一起,行尸走肉,天马行空。微风撩拨,一个在回忆过去,一个在拷问现在。一个是死者的儿子,一个是相关人员的女儿,曾经的恋人。谷狼心胸再大,也装不下三棵树的恩恩怨怨,装不下爱恨情仇。
谷狼去彩花家,芭秘书提拔为乡长了,正在县里开会。彩花见到很有男人味的谷狼,估计是来给芭乡长拜码头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这儿的人都有攀高枝儿的习惯。谷狼送上水果糖、马奶酒,摆在桌上,客套一番。聊了很久,彩花就是没有提到阿母的事,官太太的世俗改变了彩花。
眼看探亲假只有几天了,谷狼心急如焚。他收拾行李,去了县武装部,找到了庄部长。部队的组织纪律严明,谷狼明察暗访未果,找组织反映问题才是上上之策。
谷狼按期归队。消息传来,他破格提拔,去阿里某部任幺排长,也算是官员了,戍守边疆。
谷狼走后,豆娘真的疯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不由我我猎天。
谷狼发出嗟叹。一只骆驼,在沙漠里跋涉,太阳烤得它又饥又渴,焦躁不安,窝着一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儿发。正在这时,一块玻璃瓶的碎片划入了它的脚掌,疲惫的骆驼火冒三丈,猛抬起脚狠狠地将玻璃瓶碎片踢了出去,却不小心将脚掌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红的血液燃红了沙粒。生气的骆驼一瘸一拐地走着,血迹引来了空中的秃鹫,在天空盘旋着,骆驼被吓得狂奔起来。跑到沙漠中央时,浓浓的血腥味引来了附近沙漠里的狼,无力不堪的骆驼惧怕狼群东奔西逃。仓惶中跑到了一处食人蚁的巢穴附近,血腥味惹得食人蚁倾巢而出,黑压压地向骆驼扑过去,眨眼功夫,可怜的骆驼就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临死前,骆驼追悔莫及,哀叹道:“我为什么要跟一块小小的碎玻璃生气呢?”人呀,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更需要放宽胸襟,善待生命,善待他人,善待自己,成就人生大事,需要有超常的承受力、忍耐力,小不忍则乱大谋,越是受到委屈时,越要冷静、理智,这才是走向成功的法则。
北方以北,遗失了谷狼回乡的踪迹。北方以北,悲悯的天空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作者简介:李利维,又名李成为,笔名虎歌。贵州仁怀人。系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国际网络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仁怀市作家协会主席,《茅台文艺》主编。鲁迅文学院第三期西南作家班学员。著有《李利维文集》、《李利维诗选》、《管得落花无》、《生死局》等。
推荐语:鲁迅先生在《再论雷锋塔的倒掉》一文中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读罢李利维先生的中篇小说“方向系列之二:《北方以北——谷家母儿》”,我感受到了心灵上的极大震撼。无疑,《北方以北——谷家母儿》的悲剧性,会让我们对许多东西展开思索。谷家母儿,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具有高尚情操的农家妇女。利维先生虽着墨不多,但却是小说之灵魂所在。谷家母儿之不幸,甚至是狼哥和豆娘的悲剧性爱情等,在贵州特有的民俗文化背景下,在诸如“整蛊”、“游方”、“审牛案”等一系列习俗举措的冲突中,描写得活灵活现、展示得淋漓尽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利维先生的《北方以北——谷家母儿》,不仅是一个让我们深思的悲剧性故事,而且是一部让我们了解贵州民俗文化的可贵典籍,值得大家细细品读、品鉴、品味!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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