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伟大先贤在中国新诗的早春曾写下了《山中即景》这首优美的短章:“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绝无人迹处,空山响流泉。//云在青山外,/人在青山内;/云飞人自还,/尚有青山在。”自然,是指形态、生态与心态的交融,是主观对客观的投射致使主观与客观的交融,即在意象符号中包蕴着诗人的审美理想和哲学理念。这位伟大政治家竟能在世事惊诡日月倥偬之中,与山水相依,与天地相融,竟能如此敬畏自然、亲近自然,只有富有人本精神和天地情怀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美丽的诗篇。同样,深挚的悲悯情怀,才让他写出《岭上的羊》那样的作品。经历了百年沧桑,会让我们思悟翩然。
其实,就诗的本质而言,它是心灵的音乐、情绪的舞蹈、生命的形式,从而也成为民族文化的精粹和时代精神的折光。正如形体是舞蹈的语言,色彩是绘画的语言,音响是音乐的语言,造型是建筑的语言,那么诗歌是让语言表现情绪,让情绪融铸语言。同时,像音乐和建筑一样,诗是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艺术,创作诗的过程就是从主观出发去发现真善美和表现真善美的过程。情感和情绪,都是抽象的具体和具体的抽象,犹如流星一闪、昙花一现、露珠一滴、醉月一弯;犹如苍山飞雪、江涛拍岸、春风化雨、夏日惊雷,就在一瞬间,诗人却能灵妙地捕捉到自己的感觉和感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便是典型的主客观相融汇所灼射的自然之美。我国新诗未被污染的童年就是这样,郭沫若、胡适、沈尹默、汪静之、冰心、王统照、朱湘、朱自清、李金发、冯乃超、应修人、周作人、宗白华、徐志摩、林徽因、殷夫、闻一多、陈梦家、覃子豪、饶孟侃、林庚、冯至、艾青、卞之琳、邵洵美、戴望舒、何其芳等一群璀灿的星辰,升上了诗的天庭,他们的诗歌观念与艺术风格各不相同,却都能呈现真歌哭真性灵,都是自然天成。就连他们的精致短章,也都是美轮美奂意韵深长,如沈尹默的《月夜》仅四行:“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棵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独立不倚的人格精神便蕴涵其中;胡适的《湖上》,“水上一个萤火,/水里一个萤火,/平排着,/轻轻地/打我们的船边飞过。//他们俩儿越飞越近,/渐渐地并作了一个”。在他的视觉映像中包容了他的爱情向往。邵洵美的《莎茀》,“你这从花床中苏醒来的香气/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我又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你却像玫瑰开在我心里”。这何止是嗅觉、视觉、感觉和幻觉的交融,更是情爱和性爱心理入魂入骨的呈现,鲁迅倡导“除却粉腻呈风骨”,只有人的本真才有诗的本真。中国古代诗人,没有写作的使命感,却有心灵的自觉性,初唐的青春气息浸润着诗人的心田,诗歌便从六朝宫廷的靡靡之音走向了广阔的天地,呈现出清新之风和鲜活之气。诚如闻一多所赞扬的卢照邻的“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和骆宾王“那一气到底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还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的那种轻盈、流畅和安详:“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诗人的思绪荡向辽远,他探究“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闻一多说这是“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诗人看到的仿佛是一个更渊默的微笑,这是“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如强烈的宇宙意识”。我们应该感悟到只有那个清新气象高远的时代,那种开放的文化氛围和安详的生活景象,才能有这种青春气息和静谧情愫,才能让诗人去思考有限与无限、有形与无形、抽象与具体、暂时与永恒的哲学宏奥。这是一个穿越了历史烟尘新生的充满自由和进取精神的时代,才会产生“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向往和迷茫,生发宇宙无限而人生有限的自由畅想和文化的开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相辅相相成,前者是时代开拓的博大胸襟与尼采所说的伟大孤独,而后者是豪气满怀气象高远的劲健意绪。这种文化背景才能产生盛唐之音,才会有李白那种超拔尘俗、藐视权贵、纵酒高歌的酣畅淋漓和放达浪漫。
中国古典诗词经历漫长岁月的汰洗和磨砺,从而形成了稳定的美学范式,而中国新诗不足百年处于各方探索与尝试之中,正在逐步形成以爱国主义、思乡情结、忧患意识和人文关怀为内核的精神主旨,同时又以语言结构、意象营造和更自由灵动的抒写方式,表现时代精神与生存状态,从多角度多侧面多种审美个性和艺术风格表现当代中国人不断发展的文化心理、价值取向和审美趋向,从而形成了多元共存的创作格局。然而历史是延续的、发展的、也是不容割断的文化江河与生命脐带。诗歌创作的先行者都是他们所属的那个时代的智者和文化先躯,他们以不可替代的风采,塑造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属于过去,也召示和启迪未来,对他们的任何一种无视和扭曲,都表现为对传统的轻薄和悖离。传统,既是一种文化积淀,又是不断汰选、不断丰富的开放和发展的思想价值体系,这是因为在不断发展的审美观照中,也不断赋予记忆参照以新的价值尺度。
如今欣逢盛世,经济繁荣,生活富裕,社会进步,而经济发展又是以城市为标识,城市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群体人格,是科学技术的摇篮,它记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光荣与梦想。然而它又是一柄双刃剑,它的另一面是世界性的困扰,人口激增,环境恶化、空气污染、交通拥堵、住房紧张、心灵压抑、道德失衡,都在挤压人类的生存空间、扭曲人的性灵。于是全世界的文化精英都在探询以田园文化为象征的精神归属。正如一位自然文学研究专家写道:“在现代社会中,惟一能够与红灯绿酒、人心浮躁的现代都市相抗衡的是沉默无言、由来已久、蕴意深长的自然界。而现代文明中,人们渴望的也是匆匆中保持心中的那份宁静”(《宁静无价:英美自然文学散论》,程虹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她在选章中描绘出在瓦尔登湖对梭罗的敬意和怀念,这里一池碧水,几只飞鸟、满目秋色,还有轻轻的浪声和风声,那些前来朝圣的人们,期望追随梭罗的足迹,去寻求古朴的自然,精神的自由、身心的健康。她深情地诉说:“梭罗一生中,似乎都在寻求一种与自然的最淳朴、最直接的接触,他几乎放弃了世人追求的一切——财富、名利和安逸”,同时他也在寻求“一种内心隐藏的甜美,一种与自然的亲情,一种个人精神之喜悦而并非世人的瞩目的功名”。这话给我们以启示,让我们想到:真正的诗人应该是自然之子、应该是自由之神、应该是天堂之鸟、应该是爱情之魂,于是我们便能够从无数优秀的中国诗人和外国诗人的作品中,感悟到他们对人与自然相和谐、人与自我相和谐的祈望。30多年前美国诗人肯尼思·瑞克斯洛斯曾写过一首很短的诗《另一个春天》:“小小的树林里/一所小屋/寂然无动,唯远远/孔雀的鸣,更远的/狗的吠和越过头顶的/一行乌鸦的啼声”。多么静谧而安恬,超离于世俗之外,建构于尘埃之上,是诗人臆造的与大自然相亲和的精神归宿。也许他受到过中国古典诗词的熏染,在静谧中也隐约含融禅意。享誉世界的大诗人歌德,曾只身到意大利旅行,因而获得了暂时的神形俱释的安宁,他把内心感受写在伊列脑森林中一间猎屋的墙壁上,这便是有名的《流浪者之夜歌》。美学大师梁宗岱把它译成中文:“一切峰顶/沉静/一切的树尖/全不见/丝儿风影。/小鸟们在林间无声。/等着罢:俄顷/你也要安静”。梁宗岱认为这是德国抒情诗中“最深沉最伟大的诗篇,一颗伟大的、充满了音乐的灵魂在最充溢的刹间偶然的呼气。偶然的呼气,可是毕生的菁华,都在这一口气呼了出来”。是的,仿佛那么平淡,而又潜藏着他对生活安宁多么强烈的渴望。这首诗是歌德44岁时写的,他82岁时再次来到意大利的伊列脑森林,看到了他38年前写的这首诗,竟然热泪纵横!我们从中便能理解,一种安恬和谐的生活境遇,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向往,具有何等巨大的心弦震憾力。中国诗人王家新曾居住在美国西部一个尤金的小城,是俄勒冈大学所在地,被群山和森林环绕,松鼠在住房周围的松树上蹦蹦跳跳,雪后人们在居民区堆起了红鼻子雪人,于是诗人顿悟:美是普遍存在的,“它等待与诗的融合,等待一个人寻找、追求的脚步”。它启示我们,在经济发展、生存环境受到挤压的背景下,惟有提高人的文化素质、提升人的美学境界,才能在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里,开拓出一片净土。
诗人要感受自然的美,去表现美的自然,不只是沉浸于山川湖海、鸟语花香、良辰美景,而且要体现一个时代的精神特质、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和伟大梦想,不矫饰、不做作、更不能扭曲。当前我国新诗的创作态势最明显的弊端,其一是拘囿于个人生活狭小的天地,捕捉一些下意识的感觉,细琐甚至猥琐,完全玷污了诗的圣洁;其二是无规则的意象组合,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艰深晦涩,毫无美学意义,竟被推崇为先锋和新潮,引起盲目追逐,从而造成一种恶劣倾向;其三是毫无节制的口语化,从而破坏了诗歌语言独有的形式美和它所包蕴的内在的节奏感和音乐性。值得我们深思和醒悟的是:任何一个伟大民族,都有光辉诗篇,它们像金色的廊柱,支撑起文化的圣殿;任何一个伟大民族,都洋溢着美丽的诗情,像自然天成的江河在人们的心中流淌。4个月前,索契这座俄罗斯小城,曾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因为冬运会开幕式晚会是诗的盛宴,自始至终都洋溢着浓浓的诗情。音乐声中天幕之上,鸟儿般的三驾车腾空飞翔,源于果戈理《死魂灵》中美妙的抒情:“哦,三驾马车!鸟儿般的三驾马车,俄罗斯,你不也就在飞驰,像一辆大胆的、谁也追赶不上的三驾马车一样?”这是一个伟大民族的伟大梦想,才成为俄罗斯的诗意象征。对于这台晚会,童道明有过精辟而又充满诗意的解读:其大意是通过俄语33个字母的排列,向我们展示了星汉灿烂的俄罗斯历史文化名人堂,他们是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托尔斯泰、契诃夫等等,值得寻味的是没有高尔基和肖洛霍夫,也没有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因为俄罗斯艺术家懂得,政治是暂时的,而人性永恒;历史是暂时的,而哲理永恒。当然不能忽略《战争与和平》,却没有选择“战争”而选择了“和平”,没有选择库图佐夫元帅,而选择了美丽的少女娜塔莎,她用抒情的舞蹈语言,诠释了美之芳醇。俄罗斯是一个富有抒情秉性的民族,又是一个突显人性魅力的民族。童道明先生说,他在留学莫斯科大学时,正逢第一颗人造卫星升空,大学生们自发地手拉手在校园里游行,他们不呼喊“乌拉”,而是齐声呼唤着“给我月亮”,“给我月亮”!所以我们懂得了:晚会从彼得大帝的图像开始,到《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结束,由激情转化为抒情,于是我们理解了丘特切夫的诗句:“俄罗斯不能用理性揣想,/俄罗斯不能用尺子丈量。/俄罗斯有独特的秉性,/——对于它只能信仰”。如果我们的诗歌饱含着对祖国的信仰、对人类尊严的信仰和对美的信仰,将会托载着优美的梦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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