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股交了作业,和冷刚聊了会儿就走了。
冷刚又翻开他的作业,细细看一会儿,圈改了几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登记后放进了抽屉。
到现在为至,达股是第二个交作业的中干。
第一个呢,自然是谢股。
一直听着谢股的长篇大论,冷刚对他的作业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作业是昨天谢股下班时交给的:“这是我的作业,你可要认真看看,提提意见,不要不好说和保留哟。”
冷刚刚才已粗略读了一遍。
感觉文采和风格都如他所言,提纲挈领,丰富质朴,宣于鼓动性。
现在重新拾读,细细品味,也算是一种轻松休闲吧。小姑娘在一边嚅嚅道:“冷老师,我想请半个钟头的假。”
“哦,半个钟头?”
冷刚感到有点好笑,扭头看看她。
“哈!半个钟头,亏你想得出?哎,真有事儿呀?”“我表姐的孩子要去医院输液,人太多,我得先替她排队去。”
小姑娘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昨晚上说好的。”
小姑娘不错,平时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不多言也不多语的。
冷刚到宣教股大半个月了,还从没见她迟到早退和半途请假。因此,冷刚对她的印象很好。论理,冷刚无权答应她的请假。
可人家说得合情合理,并且谢股现在又不在。
冷刚想想,点头:“好,你去吧。”
“那,谢股长那儿?”“放心,我替你圆场就是。”,小姑娘快乐的跑出了门。读完谢股的作业,不,是大作。其洋洋洒洒三千多字,内容和思想真是惊世骇俗,直让冷刚吐舌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可是,冷刚又有些疑惑。
这到底是作业呢还是学术论文?
写了,又送给谁看?大学几年,热血青年冷刚也曾看过许多出色的论文和演讲稿,许多出采的句子,现在仍能琅琅上口。
比如:荀子的“言无常信,行无常贞,惟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雨果的“亲善产生幸福,文明带来和谐。”。
肯尼迪的“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而是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等等。可是,谢股的这篇作业,却比他们更直接,更凌厉和更让人无所适从。
作业中提出的观点,不仅大胆新颖,而且似乎有反动言论之嫌。
联想到前些时候风风雨雨的西单民主墙,冷刚觉得谢股的言论,就好像是从上面摘编下来的一样,甚至比它更激进,走得更远。
谢股的作业,最后还付了一首短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虽然简单易懂,琅琅上口,细细玩味之下,却总让人觉得其中寓言深刻,似有所指。冷刚有些发怔的盯着这二句短诗,总觉得像在哪儿见到过?
想想,取出那本“今天”的油印诗集翻看。
果然,在首页面上看到了这二句短诗。
再看作者署名?顾城!顾城是谁?冷刚不清楚。也许就像自己读大学时参加大学生诗会,众多热血青年无数的署名一样,是一个热爱诗歌,有感而发的无名人氏?
不管怎样,这二句短诗振聋发聩,具有一种典型的反叛意识,是确凿无疑的。
谢股能把它引为自己大作的结尾语,足见其独到的艺术魄力。
有人叩门,冷刚抬头,是隔壁的人事股长:“谢股呢?”“有事出去了。”“能告诉我他到哪儿了吗?我有急事找他。”老姑娘冷冷的瞧着冷刚,手里捏着一迭资料。
“张书记说马上要印出来,请他校对修改再油印呢。”
冷刚这下傻眼了。
自己到办公室就没看到谢股,现在小姑娘又不在,面对着显然是故意寻刺儿的人事股长,自己如何回答?
“你刚才说不是有事儿出去了吗?工作时间有什么事儿,私事还是公事,下哪个基层,请帮我找找,行吗?”
“这样吧,”
冷刚把“今天”拨进抽屉,站起来迎向老姑娘。
“资料给我,我帮你先看看。”,老姑娘冷笑一声:“对,你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意气风发的新一辈,可擅自代替股长的工作,不怕顶头上司多心?”
“没事儿,我先帮谢股拿着,最后还是得由他定稿审阅。”
冷刚笑呵呵的回答,不想与人事股长产生直接冲突。
他当然明白,对于自己没经过公司人事股,直接到了宣教股,老姑娘一直不高兴,不依不饶。似乎如果谢股和自己不给个说法,就绝不会罢休。
对于这事儿,谢股知不知道或者知道了怎样想?冷刚不清楚。
反正,他自己心里最明白。
人事股长鼻孔哼哼,捏着资料走了。不一会儿,张书记出去经过宣教股时停停,看看:“小冷,一个人忙呢。”“不忙!张书记出去啊?”
“嗯!一个人忙什么呢?”
书记大人居然走了进来。
他和蔼可亲的东瞧瞧,西瞅瞅:“上来大半月了,还习惯吗?”“习惯,习惯成自然嘛。”冷刚受宠若惊,站起来去倒开水。
张书记却将他拉住。
“算啦,我喝不惯你那小纸杯。坐下吧,没事儿,随便聊聊。”
自从那小媛媛进了莲花校后,张书记对冷刚判若二人了。平时间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进下属股室聊天的总支书记,能这样毫无顾虑的进来,实属绝无仅有。
张书记习惯性地问问冷刚的工作情况。
然后话锋一转,有些为难似的搔着自己颈脖,吞吞吐吐的。
“小冷,那天没人听见吧?莲花校很大呢,一点不隔音。”,冷刚哑然失笑:怪得着吗?学校操场啊,光天化日之下能隔什么音?
张书记,你心虚了哟?
看来这个你这个二房确是事实了,要不,你担心什么别人听不听见?
“那个看起来很严肃的女老师,是谁啊?”“哪个女老师?”冷刚低头瞟瞟“今天”,伸手进去压压,再把它翻了个面。如果书记走过来看到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就是和你一起站在石莲花前的那个女老师,我怎么瞧着觉得和你相像呢?”
“哦,她呀,她就是媛媛的班主任。”
冷刚摸摸自己脸颊,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和欣然很相像。看来,过去老人所说的“夫妻相”,硬还是有这么回事儿呢。
“是媛媛的班主任?哎呀,你看我多不礼貌,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还吵吵闹闹的,这可真是的。”
张书记恍然大悟的拍拍自己膝盖。
“下次碰到她,一定补起。哎小冷,她教得好不好?”
“一般吧,听说还是莲花校的小教组长,这次到北京参加全国性小教学习去了。”“哦,是小教组长,还到北京去了。”
张书记十分高兴。
又问:“小教组长是做什么的,是个什么级别?”
冷刚摆摆手,无可奈何的笑笑,表示自己不清楚。他很清楚,对教学绝对是外行和不感兴趣的张书记,突然问得这么祥细,一定是与那个小媛媛有关。
啊哈,书记大人,平时那么道貌岸然,义正辞严,原来真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
对二房的私生子这么关心照料,难怪那天那个老妇人扭着你吵闹呢。
人人皆知,计划外的生源进莲花校,比上天还难。可是,怎么不见你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忙呼,倒为了私生子忙忙碌碌,上下奔走,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你的良心让狗叼了啊?
冷刚心里的鄙视,油然而升。
“张书记,你就一个女儿?”
“唉,就算一个吧。”没想到党总支书记神情暗淡,沉重的点点头:“眼下,一个也很难养哟!学费,有工资么,教育才最难啊。读小学尚且如此,以后呢?现在国家困难,处处要用钱,对教育的投资不多,媛媛这一代,压力大着呢。”
冷刚淡笑笑,抱起了自己的胳膊肘儿。
书记大人,这可与你平时的慷慨激昂不太相符么。
不是“团结一致向前看,为在本世纪内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吗?不是“认清形势,斗私批修,认真工作,踏实干事。”吗?怎么一下变得如此悲观,真情流露啊?
“好,不管怎样,这次谢谢你了,我代表媛媛谢谢你。”
党总支书记站起来,朝门外上走二步,又站住回头。
“正因为如此,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停停,想想,然后继续说:“到宣教股工作,层面宽了,视野开阔了,是好事儿。可是,有些事情,还得透过现像看本质,明白吗?”
冷刚摇头。
他确实对党总支书记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不明白。
张书记瞅瞅他,又想想,说:“比如,学人长处,就不要学人短处。有的人,表面上很会说话,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其实,暗地里思想落后,甚至反动。
对我们这个社会,牢骚满腹,横竖看不惯,总想以自己资产阶级的那一套,来衡量和改造社会,这怎么行呢?”
冷刚脸色有些泛白。
因为,他听懂了党总支书记的所指。
毫无疑问,张书记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谢股。可是在外人看来,平时的他,与自己的宣教股长是很合得来的;对谢股的建议或意见,基本上采纳和言听计从。
再说,他嘴里的“有的人”指的若不是谢股,又会是谁呢?
区物资公司这盘棋是明摆着的。
除了宣教股长一枝独秀,其他的二三百号人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个大学生,根本就与他的批评挂不上号。
不过,值得玩味的是,照理说这样的对人评价和看法,作为公司党总支书记和大权在握的领导,是不可以也不屑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属面前流露的。
因此,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张书记是有意说过自己听的。
其目的有二:一是借自己传话,给“有的人”打招呼抑或是警告。
二呢,是对自己信任,或者说是拉拢。其最根本原因,还是源于那个叫做媛媛的小女私生子。冷刚佯装没完全明白党总支书记的意思,跟着点头。
“是啊,这样当然不行。我们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同心同德,才能实现四化。”
“说得好!”
张书记高兴的看看冷刚,挥挥手:“好,你忙吧,我也得忙去罗。”,冷刚趁机说:“张书记,那资料你不急吧,等一会儿油印好了,就给你送过去。”
已经走到门口的张书记,闻言又止步。
“什么资料,我没急着要什么资料?”
“刚才隔壁赵股长拿来的,说你急着要呢。”,张书记拍拍自己脑袋瓜子:“我没找她要什么资料啊,怎么回事儿?”一扭身,朝隔壁喊:“小赵,小赵,赵股,你过来一下。”……
张书记下楼去了。望着人事股长愤怒的背影,冷刚好不懊丧。
今天我是怎么啦?
本来光听着就是了,鬼撞起来要去讨好问什么资料?这不,旧怨没除,又添新恨,真是活见鬼。“冷老师,我回来啦。”“好,孩子输液了?”
“正在输呢。”
小姑娘高高兴兴的坐回自己的座位。
一面摊开钢板,铺上蜡纸,给铁笔换新笔尖,一面站起来,忙着往油印机里添油墨:“冷老师,秋天是发病的季节。你不知道医院里好多的儿童呵,都是输液的。”
“哦哦,那你走了,你表姐守着啊?”
冷刚还想着刚才的倒霉事儿,随口相问:“你表姐走得开?”
“她那个工作,团委书记嘛,要说有空也没空。今天是开紧急会议抽不了身,不然,怎么会让我提前去给她排队。”“哦哦,团委书记。什么?”
冷刚回过神,惊讶的看着小姑娘。
“哪点的团委书记?”
“就是我们区的呀,区团委书记。”
冷刚叩叩桌子,啊哈,搞了半天,原来小姑娘的表姐就是那个娃娃脸团委书记?想想娃娃脸书记少年老成的模样,冷刚就笑:“袅书记是你表姐?”
“是啊,你才知道?”
小姑娘反而看看他。
“谢股赵股达股和张书记他们早就知道,没给你说?”“袅婷是你小表姐?你常坐她的车?”“是呀,哎,冷老师,你怎么认识我二表姐?”
小姑娘很高兴,坐下去用力刻着钢板,嘴里不忘介绍。
“二表姐只比我大表姐小三分钟,性格却完全相反。一个考虑周到,有条不乱;一个大大咧咧,丢三落四。”“你二表姐也结婚了?”
“没呢,家里人见她就烦,说她是人民公敌呢!”
“哈,人民公敌?”
想起袅婷一面开车一面叽叽喳喳的玩笑,冷刚忍不住笑出声:“怎么讲?”“25岁的女孩儿还嫁不出去,大家都烦啦,不是人民公敌是什么?”
小姑娘人小鬼大的回答,更让冷刚乐不可支。
刚才引起的倒霉心情,一扫而光。
“哎小王,你大表姐开什么紧急会啊,能不能透露一点点,只这么小小的一点点?”,这次,小姑娘可没有问必答了,而是看看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不透露一点点,下次再请假,不准了。”
冷刚故意绷起脸,吓唬她:“我就不信你表姐的孩子不再生病,我就不信你不再请半个钟头的假了?”“嗯,好吧,冷老师,说了你要保密哟,莫说出去哟。”
小姑娘到底是小姑娘,哼哼叽叽的想一会儿,就说:“你先发誓。”
“好,我发誓保密,小王给我讲的决不说出去。”
“不行不行,这不像是在发誓,倒像是在,是在演戏。”“那好,我如果透露出去,全家死绝,自己还头上长疮,脚底流脓,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小姑娘满意的咂咂嘴唇。
然后轻声道:“告诉你吧,昨晚上一伙强盗摸进了对面邮政局的洞里,结果被全部抓了起来。混战中,有二个军人受伤,一个强盗被打死了。”
冷刚瞪大了眼睛。
虽然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可骤然听到,还是忍不住一阵心跳。
这么说,那个叫史弱的盗墓团伙,全军覆灭了?好,全军覆灭了最好,省了自己几多麻烦,以后高枕无忧,不用再担心史弱会报复了。
“这伙强盗可凶哟,有刀有枪的。
听大表姐说,如果不是有人提前报了信儿,说不定我们会吃大亏呢。哎,冷老师,冷老师。”
“哦,听着呢。”冷刚偏偏头,示意自己一直听着。“你是发掘小组的,那洞里到底有什么呀?又是军人全副武装的守卫,又是盗墓贼冲进去盗窃的。”
“你大表姐不是区团委书记吗?她应该知道啊。”
小姑娘瘪瘪嘴巴。
“她也不知道,大家都猜呢。”“我也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冷刚摊摊手。“什么知道不知道?”谢股进来了,刚好听见最后一句。
小姑娘伸伸舌头,不吭声了。
“区里开了个紧急会。”谢股坐下,把提包扔在桌上,双脚一蹬,双手向上一张,伸了个大懒腰:“呵---欠!哎,晚上老是失眠。冷刚,真的羡慕你晚上睡觉像条死猪。我也想死,死不了呢。呵---欠!”
下午上班不久,小姑娘上街买文具用品去了。
冷刚就把上午张书记的话,转告给了谢股。
满以为他会勃然大怒,谁知他却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这个‘有的人’,当然指是的我。这个,我心中有数。小冷,张书记这个人呢,文化不高,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却挺浓。
能力不强,脾气却老大。
看不到社会的本质,是他这类小领导的必然结果。这一类政权的支撑者,自己的利益和政权的需要,紧紧相连,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此,对进步和文明的潮流,自然不自然就视为异端,进行抵制。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要把他太当作回事儿。”
“可是,他毕竟是公司领导啊!”
冷刚有些惴惴不安,留在口中的话,并没说完。
谢股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神态自如的说:“是的,毕竟是公司的党总支书记。如果想让谁倒霉,也就是动动嘴巴之事。可我不怕!谁也不能剥夺我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对吧?”
“当然!”
“我那篇作业,你看了吧?”
冷刚点头,“那本油印的‘今天’呢?”“也看了。”冷刚脱口而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睛 /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 ,真是写得太好了。谢股,这个顾城是谁?”
“是北京的一个文学青年,听说他父亲是一个歌颂派的老诗人。”
谢股抹抹自己的头发,侃侃而谈。
“一个旧式阵营典型的反叛者!我敢说,此人此诗,必将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浓浓一笔。”,冷刚不以为然的垂垂眼皮儿。
他觉得五千中国的文化名人,千千万万,各领风赢,各有建树,博大精深,浩瀚无垠。
如果仅以这二行短诗,就可以流芳千古,似乎有拔苗助长之嫌。
谢股看在眼里,也不着急,继续道:“思想上认识的深浅,决定其行动和言论的高低。千万个顾城的苏醒和反叛,就会给这个专制政权敲响丧钟。”
冷刚有些心惊胆战的看着他。
说实话,他不愿意和谢股这样探讨问题。
一是因为年龄差距较大,二是由于这类话题太敏感,太尖锐。事实上,在大学的文学沙龙里。热血青年们的争论,往往比这更激烈,更激进。
可那毕竟是在学府之地。
有一种乌托邦式的神圣色彩和学究般的天直幼稚。
甚至有同学大声喊出:“打倒共产党!”“打倒封建专制!”云云,大家也不过是莞尔一笑,耸耸肩膀,然后作鸟兽散。
可地方上就不同了。
有这种观点的叫“持不同政见者”。
而“持不同政见者”,往往是被监控囚禁和镇压的对像,最终结果是真要“抛头颅,洒热血。”的。谢股看出了冷刚的担心,笑笑,转了话茬儿。
“谢股,听说你当过红卫兵的团长?”
“是啊,可那是什么团长哟?一大群只知道热血沸腾屁事儿也不懂的中学生,被人一挑,就蹦了起来,满世界的乱折腾,现在想来,那个嚣张猖狂无法无天的阵势,就和当年的德国纳粹冲锋队一模一样。只不过红袖章上绣的不是党卫军符号,而是红卫兵三个字罢了。”
冷刚嗤笑地瞅着他。
“那你忏悔过吗?”
谢股认真的点点头:“忏悔过!暗地里也曾在自己胸口划着十字,乞求那些被我率队抄家,拳打脚踢和残酷批斗的人们饶恕。唉,关于这方面的回忆太多太多了,可这有什么用?”
他凄绝的冷笑着,像座石雕。
“这有什么用?”
“在广阔天地我想清楚了,始作俑者就巴不得我们忏悔呢。”他举起一只手,模仿着教皇布道的姿势:“忏悔吧,我的孩子,忏悔!人生来是罪恶的,我们要带着罪孽之身,在余生里尽情忏悔,拯救自己罪孽的灵魂,死后才不会下地狱,才会飘飘欲仙的升入天堂。”
然后,手一摔,怒吼一声:“放屁!光忏悔有什么用?”
冷刚震惊的看见,谢股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满面通红。
“现在需要的不是回忆,更不是忏悔;历史需要我们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以实际行动和雄浑思想,彻头彻尾地斩断封建专制的脚脚爪爪和盘根错节,为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的崛起,大声呼喊,纵横驰骋,直至付出生命而在所不惜。”
说罢,大约是太激动的缘故,谢股以手捂心,突然沉默了。
良久,他看着冷刚,说:“你那么喜欢诗歌,正巧我这儿有几个诗友,如果你愿意,大家在一起聊聊怎么样?”
“行啊!”
冷刚的好胜心被他撩起。冷刚一向自负自己的写作水平,如果能有几个志同道合的诗友,岂不是对自己更有帮助和衬映?
再说,写诗好像与“持不同政见者”挂不上号吧?
顾城那二句短诗,要说也是因人而宜。
在所谓的“持不同政见者”眼里,它是一种对现实社会不满的觉醒和反叛;可在纯粹的文学爱好者眼里,它却不过一种诗歌技巧上朦胧写法的创新而已……
但是,冷刚开始暗暗替谢股担心。
如此鲜明果敢的思想和行动,早已超出了文学青年的固有范畴;再说,在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如此严密可怕的控制下,谢股们会成功吗?
当天晚上十点钟,冷刚赶到了谢股家。
谢股家离公司不远,却是少见的一室一厅。
虽然不算宽泛,可毕竟有了一个自由聊天的地方,也颇让人高兴和放心。敲开门,一屋烟雾,看来诗人们已经聊了很久。
不吸烟的冷刚下意识用手挥挥,却马上停住。
“谢股!”
“冷诗人来啦。”谢股满面春风的迎过来:“不用不用,不用脱鞋,就这样进来吧,请把门掩上。”一面转向大家,拍拍手:“各位诗人,这就是我公司大名鼎鼎的唯美派诗人,冷刚先生。”
烟雾里响起参差不齐的掌声。
冷刚对大家拱拱手,同时对谢股瞟瞟。
叫我什么,先生?好像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呢,有点趣。“这位是,这位是,这位是,”谢股又指着众人一一介绍,大家相互欠欠身,表示致意。
冷刚的眼光落在对面二个年轻女孩儿身上,
真是令人好生奇怪。
二女孩儿人手一支烟卷儿,紧衫短裤,趿着拖鞋,在人群中特别引人注目。“冷先生的大作我拜读过。”一个下巴有一络毛的小伙子开了口。0
“好像特注重技巧和词藻,,先生应该是对新月派很感兴趣吧?”
冷刚朝向他,不解的问:“你是?”
“我是从谢股的诗集中看到的,他介绍说是你发在贵公司墙报上的大作。”,原来如此!冷刚点点头:“你看得很准,诗歌呢,就该唯美。”
二女孩儿中一个稍胖的,举起了手。
“我反对!华夏之大,已放不下一张课桌了!唯美不符潮流。”
显瘦的一个女孩儿也举起了手:“小胡子说是新月派,我看是蝴蝶鸳鸯派。新月派还提出了"三美"主张,即‘音乐美(音节)、绘画美(辞藻)、建筑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结束了并纠正了早期新诗创作过于散文化弱点,也使新诗进入了自主创造的时期。多少还有点现实意义,可蝴蝶鸳鸯派呢?你说。”
瘦女孩儿对侧边一个面孔白净的小伙子指指。
“马一城,你不是研究蝴蝶鸳鸯派的权威吗?”
然后,呶起可爱的小嘴唇,吸一口烟卷,再徐徐吐出。烟雾中,多了一缕淡香的蓝袅。白净小伙行恭敬的朝谢股笑笑,正色道:“谢股在上,不敢造次!
权威谈不上,不过可以略略聊聊。
鸳鸯蝴蝶派是发端于20世纪初叶的上海“十里洋场”的一个文学流派。他们最初热衷的题材是言情小说,写才子和佳人‘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荫花下,象一对蝴蝶,一双鸳鸯’,并因此得名而成为鸳鸯蝴蝶派。
这一派的早期代表作为徐枕亚的《玉梨魂》,是用四六骈俪加上香艳诗词而成的哀情小说。”
瘦女孩儿跺跺脚。
“马一城,这个不用你卖弄,分析分析它毒害读者,在唯美的表像下,将大众的鉴赏力和精神享受,引向虚无渺茫的腐朽世界。”
“这当然是确切无疑的。”
白净小伙点点头。
“不过,有一点值得在此说明,普罗文学和蝴蝶鸳鸯派的不同本质,在于前者全面鼓吹暴力与破坏,概定革命就是一切;
后者呢,却专注人生人性的丰富和谐修补与享受。
所以,冷刚先生的大作,更多具有蝴蝶鸳鸯派的特征。我只能公正的说,在普罗文学和各种思潮并行的今天,似冷刚先生这类大作,也算是一流派,不应全盘否定的。”
听到这儿,冷刚感激的朝白净小伙投去一瞟。
自古诗人好自负。
特别是自命的“在野”诗人,有时信口开河,真是让人受不了。不过,或许这就是文学沙龙的魄力所在,大家在一起面红耳赤和面目可憎的相互争争,倒是对自己视野的开阔和诗艺的提高,有益无害,何乐不可?
在大学里的冷刚,本是一个极喜辨论逞强之人。
他曾在五所高校的大学生诗会上,就“普罗文学是否可以休矣?”这个诗会命题,与反方大战一天二夜,引得一干女生尖叫跺脚敬佩不已,轮流涌上台与他献花拥抱。
时过境迁。
二年多的小科员生活,耗掉了大半曾有的热情和风采。
虽然听到争论仍感到激动,却多了冷静,压抑和礼貌,这,就是生活!拿捏着火候的谢股,趁机拍拍手掌,以召集人的口吻总结:“权威说得好,各种流派应该相互容,才能达到‘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大同境界。
八十年代,思潮汹涌,酝酿巨变。
从来社会的变革,都是文学做先锋,诗人当斗士。所以,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中国近代史的年代。现在,让我们为这个伟大的时代鼓掌欢呼吧!”
于是,飘散的烟雾中,掌声雷动。
冷刚也使劲儿鼓掌,敬慕的看着顶头上司。
他这才注意到,中间的大茶几上,放着几本油印诗集,其中封面上标着“今天”的大开本油印集,最令人注目。
冷刚信手拿起“今天”翻翻,扉页上依然是顾城的二行短诗。再看目录,一行行不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回答---北岛!致橡树---舒婷!诺日朗---扬炼!纪念碑---江河!……
再信手翻到北岛的《回答》,冷刚立刻被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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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编辑:卓礼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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