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扶水小学建在一座乱石岗上,一百来平方米的砖混平房被分割成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六个单间。教室年久失修,低矮潮湿,课桌残破不堪,黑板几乎不能写粉笔字。每逢雨天,教室里更是积满了淤泥。学校的东南方向是一片庄稼地,不远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穿过农田潺潺地流向北方,小溪的名字叫扶水河,学校因此而得名。学校西北的凹地是一个乡村集市,街面坑洼不平、肮脏不堪。长期负责扶水小学整个学校教学工作的是一个年近六十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老教师,常年在校生不足一百人。老教师叫钟涛,是这里唯一的公办教师,同时也是该校的负责人。钟涛已经在这里坚守了四十多年,教完这个学期他便退休了。
根据“两基”工作的需要,扶水小学的教师充实到了六人,分别来自其他学校和单位,红尘过客就是其中的一位。新调整的学校负责人叫霍扬林,刚刚三十出头,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是红尘过客初中时的同学。红尘过客记得,霍扬林初中时的成绩并不好,甚至只能算很差的学生。霍扬林能够考上师范,让红尘过客觉得有些意外。
到扶水小学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老师们还在加班加点地查资料、订正基础教育数据。
“霍校长!我是到你们学校支教的。”红尘过客带着一身尘土和热汗闯进学校教务办公室。
“你来了,好啊!我们早就知道有人要到我们学校支教,只是没有想到是你,这不,我们正差人手呢!只怕你不来!你没有忘记我叫霍扬林吧?”霍扬林一把握住了红尘过客的手,有些激动的样子。
“哪里就能够忘了啊?只怕我胜任不了这里的工作啊!”红尘过客一脸苦笑。想起先前黄老师那秃顶的脑袋和鄙夷的眼神,他的心情复杂起来。霍扬林该不是在有意奚落吧?他想。
“呵呵,以前你在我们这里包村,我们得叫你‘同志’,现在你来我们学校教书,我们就都得改口叫你老师了,——不会多心吧?来!彭老师,抽支烟!”钟涛满脸微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过来。
“我戒了。”红尘过客摇了摇手。
“戒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戒了?记得你烟瘾挺大的,怕是嫌我烟差哟!”钟涛表示不理解。
“噫…钟老师真是太见外了!唉!看来你这支烟我是非抽不可了!”红尘过客勉强接过钟涛递过来的烟,钟老师为他点上,他使劲抽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二
学生报名注册整整进行了一个星期,学生从原来的不上百人增加到两百多人。正在抓紧施工的“义教工程”至少还要在“两基”评估前一个星期才能竣工,两百多学生不得不暂时挤在本已窄小的教室里。
红尘过客是六年级的班主任,班里的五十多个学生分别来自附近的村落,最远的要步行三个多小时。为了对学生的学习情况有所了解,对他们的思想、心理等状况有所掌握,红尘过客决定进行一次模拟考试。
“彭老师,我劝你还是别考了,考了你会连一点信心都没有的,六年级学生中有相当部分以前是我教的,成绩很不理想,不晓得是我的水平有限还是经验不够丰富,反正就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把他们教好。唉!现在的家长也觉得读书无用,都抱着‘混完小学混初中,初中混完下广东’的思想。不能全怪老师啊!……”听说红尘过客想模拟考,老校长钟涛老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上课的钟声响了。各个年级的学生一窝蜂似地拥进了教室,同时带进去的还有学生的尖叫声和四处飞舞的尘土。
红尘过客走进六年级教室。“老师来了。”在学生的一片尖叫声中,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五十多个学生东倒西歪地坐在破旧不堪的板凳上,有纸团、 泥块不断从教室的这边飞到教室的另一边。
红尘过客有些失望,还有几分不安,更多的是不知道怎么让学生安静下来。他不知所措地在讲桌前站着。几分钟过后,学生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
“我姓彭,除了喊‘彭老师’,今后你们也可以喊我‘老彭’,现在是你们的班主任,为了以后与大家相处,我先点名,被点名的学生,希望能够站起来好让我们相互认识一下。我现在开始点名了。希望大家保持安静!”红尘过客环视了一下教室,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红尘过客一一点名,点名只不过用了不到十分钟,下课的钟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对于新的工作,红尘过客根本还没有什么准备,新课本也还没有到,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该死的钟啊!红尘过客心里骂道。
“哟,还可以喊‘老彭’?……”教室里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胆子大一点的、顽皮一点的甚至开始打闹起来。红尘过客只能忍耐,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让教室安静一些。
“他妈x的!有哪样鸟话不可以等到下课再讲?真他妈x死不自觉!”当教室里的私语声、打闹声越来越大的时候,红尘过客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教室里立刻嘘声一片。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底下是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我为什么用这样的语气骂他们呢?我怎么能够将以前单位的恶习带到教室?红尘过客心里质问自己。他被自己惊呆了。“哦!对不起!我……”他刚想解释什么,下课的钟声却急促地响了起来。
新课本仍然没有到。红尘过客很快拟出了一套模拟试卷。二十分的填空题,三十分的选择题和判断题,然后是二十分的计算题和五十分的应用题。待正式考试时,他想起了钟涛的劝告,又将应用题减少到了两个,满分依然是一百二十分。
一场模拟考试下来,要多失望就有多失望,全班学生二十分以下的几乎占了三分之二,只有四人勉强及格。红尘过客的心凉了半截。
又是一节没有新课本的数学课。
红尘过客注意到,班上竟然有将近十个人连一二年级的数学计算题都没有弄明白。“最后面一排挨后门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到讲台上来!”红尘过客回头向一个正在把泥块扔到教室另外一边的学生喊道。
“我叫何飞。”被点到的学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绯红,作态扭捏。红尘过客看得出,那学生根本就不想到讲台上来。
“怎么?需要我请吗?”红尘过客抬高了声音,严肃地望着这个叫何飞的学生。“你已经学好了吗?”他说。
“没……没……没有!”何飞有些慌乱地说。
“那还不上来?”红尘过客说。
何飞于是慢吞吞地挪到了讲台上。红尘过客在黑板上写上算式15+6=。“把它算出来!”红尘过客说。
让一个六年级学生做一年级的算术题?有学生表示惊讶,不知道老师要搞什么名堂。何飞在黑板前思考了好几分钟,最后在等式后面写下一个叫红尘过客和全班学生大跌眼镜的数字81。
“你怎么会得出这么一个结果?”红尘过客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问:“说说看,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果的?”。
“本来就是这样嘛!5+6等于11,个位上就得1,然后1+6等于7,加上5+6要进一位就得8,所以15+6=81。”何飞解释。
“你是南京来的算法么?谁教你这么算的?你不会告诉我是你以前的老师教的吧?”红尘过客感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哇!何飞你真酷!”教室里嘘声一片。何飞满脸赤红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头深深地埋进课桌,再以没敢抬起来。
红尘过客冷冷地扫视了一遍教室:“你们嘘什么?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的总成绩排在前面,在我的眼里,也只能说明你们的语文和数学还可以,如果你们的名次排在后面,那不过就是你的语文和数学糟糕一点而已,你们难道就放弃了吗?”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几分钟的沉寂过后,有学生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骚动在课桌底下互相抓扯。
红尘过客没有理他们,他甚至假装没有看见。于是终于有学生更加放肆起来,只听见“轰”的一声,一张课桌被掀翻在地。原来是两个学生打起来了。红尘过客停止了训话,他看了看时间,离下课还有几分钟。
初次站在讲台上,红尘过客感触很深的是底下的学生无论做什么都能够尽收眼底,就算是小小的走神,站在讲台上也是能够清楚地知道的。他想起读书时代在课桌底下做小动作的那些事,想起每一次参加镇里干部职工大会时的我行我素,想起那时那刻那些可怜的“成就感”和“英雄感”,一切都是那样可笑之至——不是台上的人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人家根本就不管你,或者懒得管你。
不能不管管教室里的乱象。红尘过客将目光移向那几个捣乱的学生,神情凝重。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英雄’?或者很想别人注意你几下?你们不觉得你们的方式很愚蠢吗?”红尘过客的声音有点冷冷地问。
“彭老师!把他们揪出去!”有学生喊。
“给你们说实话,你们让我很难过,很难过。从我个人的角度讲,你们学好不学好,于我来说无关痛痒。有一个事情,恐怕你们听了一定会难过,那就是在我任你们班主任以前,没有一个老师愿意任你们班主任。……”红尘过客本来没有想好要不要说出学校在谁任各年级班主任问题上的那挡子事情,但由于激动忍不住又说了出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话锋一转,说:“可是,我愿意!为什么?因为我相信你们!而且,我认为,我的学生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今后,请你们给自己一点信心,也给我一点信心!”
“彭老师!你能不能象其他老师一样‘凶’点?那样的话,那些‘不听话’的就不敢了!”有学生建议。
“‘凶点’?是啊,我有的是方法让你们怕我,但那样又能够解决多少问题?你们的成绩就好了吗?你们今天回家后花点时间想想吧!想好了再来上课,我还想对大家说一件事情,从明天开始,无论是晚上还是周末,你们可以来听我的课,我想把你们从前拉下的尽快补起来。”红尘过客郑重地说完,下课的钟声响了,他顾自走出教室。
红尘过客的努力没有白费,接下来的课,课堂纪律基本能够保持秩序井然。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三个星期就过去了,师生之间开始熟悉起来,红尘过客已经能够随意叫出班上每一个学生。尽管生活中的不如意事很多,可他知道他不能让学生感到他的失望,同时也不能让心中的失望情绪击跨自己仅有的一点信心。他深知,对于工作和学习,他必须不顾一切。为了教育好他的每一个学生,他放弃了几乎所有的休息和娱乐,他每天坚持工作到深夜两点,认真修改教案,认真批改学生作业。
红尘过客累着,并快乐着,觉得自己的工作从此就有了意义。
三
晚秋的一个下午。天高气爽。铺子湾镇党委书记杨修破天荒去扶水小学请群体老师吃饭。
同时被邀请的还有镇里的其它支教老师和特岗教师。宴请在扶水村里的食堂里举行。先是杨修为教师们敬酒,然后是教师们一一回敬。少不了慰问,少不了鼓励,少不了期望……,不管这种慰问,鼓励与期望是出于真心还是作秀,至少在形式上它体现了党委政府对教育事业的关怀和重视。
觥筹交错。因为有领导在,不管是能喝的,或者是勉强能喝的,都热情地劝,最后是所有的人都变得癫狂起来,逐渐有烂醉如泥的人被家人强行架走,剩下的人则摆出一副一决高下誓不罢休的架势继续行拳划令。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红尘过客开始意识模糊,恍恍惚惚中,他看到杨修离开座位向自己走来。杨修显然是酒场老手,在与大家一一对饮后依然保持意识清醒,他拍了拍红尘过客的肩膀,语带奚落地说:“我记得你建议过,让一部分干部分流出来充实边远乡村的小学教师队伍,……,是啊,我们就是要将没有能力的,或者不服从领导的全部用来支教……”
红尘过客立刻感到无地自容,他端着酒杯的手僵直在空气里。所有举起的酒杯在半空中停留了下来。死一样的沉寂。许久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杨修不当的措辞不但让红尘过客和另外几名支教的同志心里难过,也让老师们难过。村长想要再一次斟酒打破僵局,待取过酒瓶,杨修却已拂袖而去,看来真的是醉了。
霍扬林一直僵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他喉咙里挤出一个生硬的字:“喝!”
“喝——”其他人一起喊。
“喝——”红尘过客用力喊出一个字。
红尘过客喝得大醉,或许是因为情感被压抑得太久,泪水从他的双颊滚落,他想要抑制住肆意滚落的泪水,心里却越是伤感,最后“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室里去的,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哭,然后在昏睡中度过了一个伤心的夜晚。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淋淋沥沥地,让人心里徒生几分愁绪。恰逢星期一,红尘过客第一次比学生晚到教室。走进教室,他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教室里格外的安静,只有书本翻动的声音,也许学生从他憔悴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什么。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呆在教室里,忙转身离开教室向教研室走去。
教研室里一个老师也没有。红尘过客心绪茫然,“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他感到内心里充满了难以排泄的伤感,无力地坐进有些破旧的椅子,抽出一支烟,点上,将头靠在椅子后背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然后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教研室狭小的空间里立刻弥漫着一搂搂淡淡的轻烟。
霍校长:
我决定离开这里,至于什么原因,我就不多说了,你尽快将课程做出调整以免得耽误学生的正常作息。……
红尘过客
2005年9月20日
经过再三的思想挣扎,红尘过客决定离开扶水小学,他拟好留言条(或者也勉强称为辞职信),码好放在校长霍扬林的办公桌上。我该回去了,他对自己说。他感到自己太累了,回到住处,颓然地倒在床上。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天空依然下着淋淋的细雨。
这时候,儿子忽然醒了。
“爸爸!今天不上课?”儿子茫然地问。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爸爸是从来不会上课迟到的,除非是星期天,或者学校放假。
“要啊,你快到学校去吧!就快下早读了。”说完这句话,红尘过客更加难过,他已经好久没有关心过儿子的生活和学习了,他不知道儿子的学习到底怎么样。他感到内疚,更多的是伤心、是自责。每当想起自己对儿子的伤害。红尘过客的心里就更加绝望。
窗外的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就象红尘过客一直不能平静的心。这时候,门外闯进一个人。红尘过客懒懒地支起身子。进来的是霍扬林,裤脚已经完全湿透,未等红尘过客招呼便坐到了床沿。“我们是老同学了,多余的话我不想说。我们一样,心里都有很多泪。不同的是你可以选择离开,而我不能。”霍扬林紧紧地握住红尘过客的手。
“我不过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婚姻,事业,一切都失败得一塌糊涂。留下来做什么?做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我可能做不来那个,事实上,我讨厌教书这个行业。与其这样无望地耗下去,还不如尽早选择离开。”红尘过客摇了摇头,心里充满无限伤感。
“离开?在这个偏远的乡村小学,我可能比你更想离开。也是,说起来我没有理由苦苦把你留下来,我何尝不知道,虽说社会在高喊‘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事实上,在我们这些乡村小学教书又会有多少人把你看得起?不过,你完全有留下来的理由。”霍扬林说。
“理由?比如什么?”红尘过客问。
“学校需要你,学生更需要你。”霍扬林说。
红尘过客感到无话可说。许久,他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霍扬林一眼。“你先回学校吧!我需要时间。”他说。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六年级学生还眼巴巴的等着你去给他们上课呢!”霍扬林说。
红尘过客走进六年级教室。学生哗哗地翻开课本。他示意学生安静。“我是决定要离开你们了。我希望,你们以后有一个更好的老师!”沉默了许久后,红尘过客淡淡地说。
“彭老师,为什么?”“彭老师,是不是因为我们不听话?”“彭老师,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学生你一言我一句地问,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他的心上。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学生,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狠了狠心,转身离开了教室。
教研室里空无一人。所有的老师都上课去了。红尘过客坐在办公桌前。他的心情很坏,想喝酒,或者拼命地抽烟。快要下课的时候,教研室门口探进几个脑袋,怯生生的,想要说什么。红尘过客漠然地望了他们几眼。几个脑袋又急忙缩了回去。
“有什么话就进去跟彭老师说,全挤在办公室门口做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霍扬林站在探头探脑的学生背后。见到校长,学生全都低下了头。
“不敢进去?不敢进去就回教室,然后派一个人来!”霍扬林厉声呵斥。
挤在一起的学生便不甘心地走开了。不久,一个学生低着头走进办公室将手里捏着的一叠纸条端端正正地放在红尘过客面前,然后逃也似的走了。红尘过客将纸条一一展开,全是学生写给他的信。
“彭老师,你继续教我们吧!我保证以后不惹你生气了!”
“彭老师,你继续教我们吧!我保证以后不在上课时摆龙门阵了!”
“彭老师,你继续教我们吧!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学习!”
“彭老师,你继续教我们吧!我保证以后……”
……
红尘过客认真地一页页地看下去,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我凭什么让学生如此挽留?想想自己,并不高尚,却如此背了高尚的名声”。
四
时光荏苒,很快就到了冬天。
新的教学楼在磕磕绊绊中总算是建成了。整个教学场地扩大到十多亩地,教学楼为两层砖混建筑,整洁、漂亮,占地五百多平方米。学校的教学设备逐渐完善起来,课桌、黑板焕然一新,图书室也建了起来,每一位老师都捐献了至少二十本图书。学生们陆陆续续搬进新的教学楼里去上课。老师们忙了起来,红尘过客更忙。他一面要完成“两基”工作分配的任务,搞好群众扫盲工作;一面要义务为学生集体辅导。和先前的工作状态一样,他常常要工作到深夜一两点钟,凌晨五点多钟又得起床安排好家里后匆匆赶往学校。为了工作,他经常顾不上煮饭。于是老师们便隔三差五找借口邀他到家中凑合一顿,喝上两杯。多数时候红尘过客懒得拒绝,于是顺便与老师们喝点酒,谈点心,开些玩笑,或者和大家一起发些牢骚。
红尘过客对儿子的关心更加少了。他只能在与老师们一起进餐时向儿子的班主任钟涛了解儿子的一些学习情况。“行啊,他聪明,乖巧,很讨老师喜欢。”钟涛总是这样告诉他。一个偶然的机会,红尘过客路过一年级教室走廊,他朝教室里瞄了一眼,他想了解一下儿子上课时究竟在干些什么。一看,他连肺都气炸了,只见儿子高高的坐在讲桌上,手握一米来长的竹棍阴阳怪调地吼叫着:“狗日些!不要吵了!老子要开始上课了!”当然有人不会听他的,于是儿子手执竹棍冲到依然闹个不停的学生面前。“老子叫你还吵!”儿子一连几棍挥舞下去就将闹个不停的学生打哭了。
钟涛是那样教学生的吗?那一刻,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里挣扎着碎掉了。他终于艰难地扭头,走开去。看来学校应该进行教学改革了,红尘过客心里想到。但是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支教老师提出教改不大合适。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先与霍扬林谈谈自己的想法。结果,霍扬林很同意他的想法。经过不断酝酿,霍扬林决定从三个方面进行教学改革。一是实行优化组合,淘汰不负责的老师;二是开展学生家长民意测评,满意率较低的进行通报批评,限期整改;三是学生可以向学校要求对道德品质低下、上课敷衍塞责、教学水平差的老师进行撤换。这些教改方案立即在学生、家长、老师中引起轰动,有理解、支持,也有表示反对和不以为然的。表示理解和支持的大多是学生和家长,表示反对和不以为然的自然是个别老师,拿他们的说法是“教学生过得去就行了,何必那么卖力?”,还有人觉得红尘过客纯属“行冲”,也有老师担心地问过红尘过客:“像你那种教育方法,怕学生还不造反?”
新的制度出台后,第一个撞上枪口的是霍秀敏。霍秀敏也是一位支教的老师,来自铺子湾镇中心完小,受了“下村支教就评优秀”领导承诺的诱惑,又加连续三年评优就上调工资的制度存在,她便来到了离老家咫尺之隔又方便做生意的扶水小学。霍秀敏当然反对学校的新制度,并且对新的制度很不以为然,她的不以为然直接导致在上课期间做生意、上课时行为恶劣而被通报批评。霍秀敏老师并不拿通报批评当回事。这让霍扬林很是生气而又难堪,让他与老师们喝酒聊天时依然怒气难消:“我看让霍秀敏回她原来的学校算了,还说亲戚应该支持我这个亲戚,就她一个是害群之马!……”
“依我看,让霍秀敏老师回她原来的学校还是不太好!首先她是从中心完小派下来的,有人会觉得扶水小学没有用好人,其次,现在学校正是用人之际,要知道扶水小学这样的地方没有几个人愿意来,当然现在新教学楼修好了可能要好一些,不过情况暂时还不是很好,我的意见还是先私下做一下思想工作,毛泽东主席也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呢!”对霍扬林酒后的情绪化反应红尘过客有自己的看法。
“你恐怕是觉得她是我亲戚吧!她已经够特殊了,不但没有跟大家一起搞扫盲工作,学校还额外给她津贴。她倒好!尽给我这个亲戚‘长脸’!”霍扬林以为红尘过客的说法是因为心里有所顾虑。
“那倒不完全是!我们制定这个制度的最终目的是叫人转变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从而让老百姓从心底里彻底改变对我们这所学校的不良印象!孙子说‘攻心为上’嘛!而且,作为一个女流之辈,私心杂念重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经过交心谈心仍然没有改变的肯定要严肃处理!”红尘过客说。
霍扬林采纳了红尘过客的建议。
五
一个人过强的原则性往往会让人觉得那人过于死板和不近人情。这种死板和不近人情经常让红尘过客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十月中旬第一个星期。一个阴雨蒙蒙的下午。扶水村赶集的日子。扶水小学校门口,红尘过客在等候最后一个进入校园的学生和老师。上课的钟声响了。最后一个学生走进了校园。红尘过客锁上了学校的大门,将一切喧嚣和浮燥挡在了外面。他向校园深处走去。校园静悄悄的,只听见老师讲课和学生翻动书本以及回答老师提问的声音。红尘过客这天下午第一节没有课,正准备去办公室批改作业,忽然听见二年级教室传来学生打闹的声音。那乱哄哄的声音驱使他要去看个究竟。他匆匆地去赶过去,发现课任老师没有在教室里上课。
“同学们,这节课是谁的?”红尘过客忍不住问。
“霍老师的!”十几个声音一起回答。
二年级的学生在全校最少,只有十二个学生。学校本着照顾女同志的原则,按照个人意愿,让霍秀敏任了二年级的班主任。据红尘过客了解,二年级没有老师上课是常有的事,那种状况让学生家长对学校非常不满。红尘过客虽然深恶痛绝于一个教师的不负责任,可是今天他却觉得没有权利去要求一个人对自己的工作负起责任。他想离开,又有些于心不忍。
“彭老师!谁给我们上课啊?”红尘过客的耳畔传来学生稚嫩的声音。
“没有老师上课就自习呀。”红尘过客说。
“我们不晓得做哪样!”学生异口同声地说。
“这样吧,我给你们布置点作业。”红尘过客想了想。
“好啊!”教室里一片欢呼。……
下课的钟声响了。欢呼声、尖叫声、打闹声、奔跑声混杂在一起。“彭老师!学校外面有人找你!”有学生奔跑着呼喊。红尘过客快步向校门口走去。只见校门口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正是扶水片区办事处总支部书记霍德开。
“彭老师!工作还负责嘛!看来要调到(教育)局里面去?”霍德开远远地望着红尘过客喊,那声音让红尘过客觉得是那样的刺耳。
“哟!小霍呀!今天怎么想起到学校视察工作?”红尘过客反辱相讥。
“哪里!我实在是要上厕所当紧!唉!我记得你到学校还没有多久呀,就不让我们这些弟兄解手啦?”霍德开意味深长地笑。
“我哪里是不让弟兄们解手呀。你是晓得的,今天是赶场天,人很杂,都到学校厕所阿尿拉屎成何体统!而且,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学校里还影响学校教学工作。”红尘过客解释。
“是这样啊。不过,有几个学生被你锁在学校门外了。让他们进去吧!在外面影响多不好。”霍德开一边说一边慌慌地往厕所跑。红尘过客这才注意到学校围墙外的墙跟蹲着几个学生。是六年级的。
“为什么迟到的偏偏是我们六年级的?一节课都过去了,又是赶场天,这不是在给我丢脸吗?”红尘过客有些生气。
“彭老师!我们……”几个学生低垂着头想解释什么。
“别给我解释了。我知道你们有理由。快进教室吧,希望不会有下次。”红尘过客说。
几个学生便低垂着头跑到学校里去了,红尘过客正要锁上学校大门,只见霍秀敏从赶集的人堆里赶过来。“彭老师!等一下!”霍秀敏老远地喊。
“你是把门锁起不让社会上的人到学校上厕所噢!”霍秀敏说,脸上的表情很难看,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谁跟你说的?”红尘过客哼了一声。
“你们领导刚才不是?……”霍秀敏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哦——”红尘过客冷冷地剜了霍秀敏一眼。霍秀敏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屁颠屁颠地往教学楼方向走了。
当天的校务日志,红尘过客记下这样一段话:
下午第一节课,二年级班主任霍秀敏缺岗。缺岗原因:忙于做生意。
第二天,当太阳又一次从东方升起,当校园的钟声又一次急促地响起,学校教研室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空气。
霍扬林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啦?”红尘过客问。
“校务日志被人从中撕了两页。”霍扬林脸色铁青。
“我看看!”红尘过客接过校务日志仔细查看。原来,记着霍秀敏缺岗的那一页被彻底撕掉了。红尘过客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事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个事情!除了霍秀敏恐怕没有其他人能够干得出来!还是我亲戚呢!太不象话了。我得向教办反映一下,请他们将这个人弄回去另作安排。”霍扬林严肃地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当天下午,铺子湾镇教育办公室一行五人就到了扶水小学。扶水小学全体教师被召集到教务办公室,专门研究讨论霍秀敏撕毁校务日志一事。霍扬林首先向老师们讲了事情的经过和严重性。“我坚决要求镇教办把这个人弄回去另作安排。”霍扬林一再强调。
“我看还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吧!我的意见是只要霍秀敏老师能够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努力改正就行了。霍校长,你看怎么样?毛主席还提倡‘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呢!”红尘过客说。
“你的话我已经听过不只一次了。可是,我已经给她机会了。而且,作为亲戚我已经给了她不少关照。她真是越来越给我长脸了。”霍扬林说。
老师们便你一言我一句讨论起来。霍秀敏一直哭丧着脸。红尘过客知道,霍秀敏肯定恨死他了。
时间在一分分地过去。“那就看霍秀敏老师的表现吧!我真的希望有好的结果!”最后,霍扬林综合了大家的意见作出如上决定。
霍秀敏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当着大家的面作了检讨。“我真的对不起大家。我不该撕校务日志。今后,我一定努力改正错误,好好工作。……”霍秀敏说。
霍秀敏恨透了红尘过客。她在那种难消的恨意中很快找到了一次打击红尘过客的机会。
那是一个晴朗的中午,也是扶水村赶集的日子。那天,红尘过客正在学校辅导学生。
“彭老师!你儿子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急促地呼喊。
“什么?”红尘过客吃了一惊,迅速跟着那个报信的学生往集市上赶。
好在儿子的伤势便无大碍,只须到医院上点药就行了。红尘过客松了一口气。“既然没有造成大的事情就算了吧!以后开车多留心周围的情况!”红尘过客对肇了事的摩托车驾驶员说。摩托车驾驶员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声道谢。
“彭老师!那不行吧!孩子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彭老师!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围观的群众一见被撞的是彭老师的儿子都强烈要求驾驶员送往医院检查治疗。
“彭老师!那就依大家的去检查一下?”肇了事的摩托车驾驶员犹豫着问红尘过客。
“那就去检查一下吧!”红尘过客说。
检查的花费并不多,只是耽误了不少时间。于是,红尘过客上课便迟到了。还没有进校园,霍秀敏老师就迎面走来,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彭老师,今天迟到了啊!你看……该如何处理?”霍秀敏说。
“迟到了就接受处罚。霍老师!我没有反对嘛!”红尘过客说。这时候,他才想起这个星期应该是霍秀敏值周。
“做事情还是不要过分嘛。这次我就不计较你了。我呀!……不会象你那样死心眼的!”霍秀敏说,那口气就象红尘过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她抓住了把柄。
“行了!计不计较是你的事情!我没有闲功夫跟你谈这些无聊的事。我走了。”红尘过客听得很不耐烦,挥了挥手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身后,传来霍秀敏低低的骂声。
六
烤烟收购时节,铺子湾镇的包村干部又开始忙乎起来。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聊天,或喝酒,或打牌,一旦机缘巧合,便与村里的年轻留守女人打打情,骂骂俏,偷偷腥。
红尘过客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了距离。准确的说是他变了,他认为自己现在的付出是值得的,是高尚的。他觉得自己现在很累,很忙,但快乐而充实。他甚至再不想回到他们中间去。
红尘过客从住处去学校不得不经过扶水村办公楼。尽管心里再不想与曾经的哥们、同志有太多交集,与包村干部们经常谋面却难以避免,也常常因此而滋生不愉快的事情。
这天,红尘过客又一次经过扶水村办公楼。扶水村包村工作组组长何必富正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彭老师!忙啊,你现在还真的是完全把我们忘了,总要抽点时间与大家聊聊天喝喝酒打打牌吧!”
“我……”红尘过客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兄弟一场,难道真的不想到办公室与大家一起坐坐?毕竟你还要回到我们中间嘛!”何必富见红尘过客要走,忙按住红尘过客的肩。
“行,那就到你们办公室坐坐?”红尘过客拗不过何必富的“盛情相邀”,随何必富向村办公楼的一个房间走去。
房间里有一个火炉,七八个男女正围着火炉取暖,谈一些关于男人、女人或者关于吃、喝、嫖、赌的话题。红尘过客房东梅师傅也在。红尘过客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话题便转到教书育人上。
“彭老师教书教出感觉来了?连我们这里都不来耍喽。”有些耳背的一个包村干部说。
“有什么办法啊。形势所迫嘛!”红尘过客立即想起杨修的话来,一脸苦笑。
“噫!彭老师怎么说这种话呢?镇里觉得你们有能力才安排你们去支教嘛!说实话,我觉得教书很不错。可惜,镇里不安排我去教书。”另一个包村干部说。
“哎呀,你这种想法太难得了。值得表扬!”红尘过客笑了笑,弄不清楚对方话里有没有其他意思。
“早就听说你到扶水小学后,学校的一切都改变了。据学生和家长普遍反映,你一直免费辅导学生,连周末都没有休息。听老师们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深夜一两点钟。我想问,你那样付出,值得吗?”又一个声音响起。
“教书嘛!不比搞农村工作,你总得为学生和家长负责吧。”红尘过客回应。
“但总不至于那么辛苦吧,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是想出名?”说话的是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包村干部。
“彭老师是不是真的想改行教书?”一个叫马比的包村干部说。
“你们问这些问题,我可不知道如何回答,生活里有很多东西或许本来就没有答案。可能社会本来就需要傻子吧,就像战争年代,如果人人都怕死,都不去牺牲,我们的民族就会彻底灭亡,正因为有那些傻子甘愿去抛头颅洒热血,我们的国家才重新站立在世界东方。一个单位也一样,总得有兢兢业业的傻子。你们说,我的想法对不对?”红尘过客索性讲起了哲学问题。
“是啊,还是彭老师说得对。”几个包村干部随声附和。
“哎呀!我看呀,我们就不说这些了,谈点别的吧!”何必富转移了话题。于是话题又转到风花雪月的故事。
“彭老师,你女人不在家好久了,在这边没有‘背’女人?”一个叫贾华的村干部诡秘地问。
“女人都不‘背’个你还在混哪样?”红尘过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男人嘛!走到哪个村就哪个村都有丈母娘才算本事。”。
“彭老师有‘哈’数呦,要你们担心。”何必富说。
“噫,梅师傅!你男人那个不行,晚上你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喊彭老师帮忙了?”一个叫杨冬的干部将话题引向正在纳着毛线鞋的红尘过客房东身上。
“你要死呀?这种话都说得来!亏你还是国家干部!尽说些不是人说的话。”梅师傅剜了杨冬一眼,倒也并没有生气。
“梅师傅莫非还生气?我们这些都不是外人,谁不知道你们两口子那点破事?现在都兴过把瘾就死,你就?”何必富嬉嬉地笑。
“不过呢,你说的也是道理。只是现在的好男人实在是不好找喽。假如真的要偷男人呀,我就偷彭老师这样的,既有情调,又不乏责任感。”梅师傅白了大家一眼。
“真的还是假的?”房间里立即响起一片嘘声。
“谁跟你们说假话?”梅师傅望了望红尘过客,又望了望大家,一本正经地说。
……
谁都觉得都是玩笑,或者说都是些屁话。时间便在这样的玩笑或屁话中悄悄地过去了。包村干部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平淡、无聊而真实。但是,却有人当了真并根据自己的想当然而深信那就是一个人真实的生活。相信的人多了,加上搬弄是否的嘴巴和恶毒的念头、愚蠢的脑袋,流言便如瘟疫一样四处传播。
红尘过客没有想到那一点。梅师傅也没有想到那一点。红尘过客没有解释什么。梅师傅也没有解释什么。一个是女人外出打工,一个是男人进城学习。同住一栋楼,同吃一锅饭。谁都难以解释清楚。
梅师傅的男人很快便回家了。听到流言,他愤怒到了极点,也伤心到了极点,虽然他相信红尘过客的人品,但毕竟人言可畏。留守女人门前是非多,还是另找住处吧,红尘过客想。
征得学校同意,红尘过客决定搬到学校的空屋去住。为了不让梅师傅有过多的想法,红尘过客需要找很好的托词。“梅师傅,我准备搬到学校里去住。”一天中午饭时,他当着梅师傅男人的面对梅师傅说。
“彭老师,你这算哪样话?难道我们有哪些地方得罪你了?”梅师傅有些不愉快地问。
“你多心了,我只是觉得搬到学校里去住以后既免了路途劳累之苦,又能更方便地辅导学生,而且还减少你们不少麻烦。你们说是不是?”红尘过客说。
“哦,是那回事哟!那我们就不拦你了,以后一定要多到我家里来坐坐!”梅师傅男人说。
有六年级学生帮忙,红尘过客的新家很快便安好了。从此,扶水小学内有了第一个家庭,虽然这个家并不完整。课后,老师们要喝上两杯的话就更加方便了。他的家里也常常挤满了讨教的学生。红尘过客的人缘更加好了。看着这一切,霍秀敏老师对红尘过客更是羡慕嫉妒恨。她四处散布谣言,说红尘过客是借给学生课外辅导猥亵学生,说他与某某某某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有学生家长甚至信以为真。有一段时间,她见学校老师们多次在红尘过客处一起吃饭,以为学校在用公款聚餐便在教研室大吵大闹,声嘶力竭地质问霍扬林为什么对人对事不公平,为什么学校每次聚餐都不叫上她。她的行为常常让老师们笑得前心贴后背。
“你怎么能够说我不公平?你与彭老师来我们学校支教以后,我们给了你住宿津贴费,考虑到你是个女同志,一直没有安排你进村入户搞‘扫盲’工作,你的课在我们学校是最轻松的,而彭老师是我们中最辛苦的,他不但拒绝了我们的善意安排,还为学生捐献图书、体育用品,每一个学生都是他的心头肉,他是我们的榜样,你居然还跟我们在这里大谈我不公平。你不觉得脸红吗?我都替你脸红!”有一次,霍扬林终于忍无可忍将霍秀敏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狗屁话?你们没有给他好处他会那么负责?除非他是一个傻瓜还差不多!你以为老子恁个好骗?”霍秀敏气愤地说。
“你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情,假如你觉得在我们学校工作很委屈,你还可以考虑另谋高就。”霍扬林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走了。
霍秀敏老师呆呆地坐在办公椅上,泪水从她眼睛里悄悄地流了下来。
“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女人!像哪样话喔!”霍秀敏歇斯底里地喊。
六
这是一个让人感觉有些寒意的星期六的早上。天昏浊昏浊的,太阳躲在暗灰色的云层背后。红尘过客很早便起来了,他的心情很坏。不断的关于他的流言、女人向晓梅的自甘堕落、丈母娘的长期卧床不起……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
丈母娘的骨癌已经到了晚期,红尘过客以为向晓梅一定会因为母亲病危赶回家来的。
而事实上向晓梅一直就没有回家的打算。至于原因,红尘过客不得而知,也难以理解。
“我回家来又起哪样作用?反正已经医不好了,无非是她要吃哪样就给她买哪样。你在家里安排就行了。”每次通电话,向晓梅都这样说。
直到丈母娘的后事落幕,向晓梅始终也没有回来。
红尘过客向六年级教室走去。
教室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十几个学生。面对教室里闹哄哄的学生,红尘过客的心情更坏。不由想起头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前一天,也就是周五晚上,按原计划他是要为六年级学生辅导功课的。而这天正好是学校一位老教师的生日,红尘过客自然是应该去参加生日宴会的。晚上八点钟,宴会还在继续。有几个到学校接受辅导的学生已经到了。学生们一起到这位举行生日宴会的老师家找他。
“彭老师!该到学校了。”有学生站在门外喊。
“简直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们老师还在吃饭呢。先到学校等着吧。”霍扬林说,由于刚喝了酒,说话的语气很重。
“哼!这一半天还不到学校去,我们走!靠他鸡巴教。”有学生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高声吆喝其他学生。红尘过客听见是何飞的声音。
“你说什么?你肚里有多少货谁不晓得?你连小学一年级的加法减法都不晓得做,还有资格说我?你给老子好好想想,我是如何教你的。如果你觉得我这个老师不够资格教你,你完全可以不来嘛,也不至于骂人呀?哪怕你在我这里只学到一小点东西,我也应该够得上你的老师!……”红尘过客怒火攻心,口不择言教训起出言不逊的何飞。
何飞灰溜溜地走了。
想起这些,想起生活中的种种,红尘过客的情绪更加低落。他试图抑制住自己低落的情绪,但是他失败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懦夫,他的眼里旋转着泪水。他离开了教室,心里充满了一种隐隐的忧伤。
红尘过客回到住处,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倒一些酒装进胃里。当酒精如毒蛇的信子流遍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一些悲伤的、苦涩的往事丝线一般穿透他的神经。“我究竟为了什么?”他在心里喊道。
上第二节课的时间已经到了。在酒精的麻醉下,红尘过客已经完全崩溃。他向前来提醒的班长交代:你让同学们回家吧!“为什么?”班长问。红尘过客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一杯酒,两杯酒……他放肆地让自己生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感到自己在飘,象在天空中滑落,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和伤都化作泪。他痛哭。有人说酒是男人的泪,也有人说醉酒的男人是小男人。我是什么?……他心里传来无数个声音,让他很乱很乱。
不知过了多久,红尘过客听见哭泣的声音。哭声很快汇成一片伤心的海洋。原来是他的学生在哭。他们以为是他们惹得老师如此伤心。班长带头,一张,两张……一张张检讨书递到他的面前。红尘过客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怎么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感染学生?他质问自己。然后,他感到羞愧。
可是,他始终无法抑制住心底的悲伤,什么也没有向学生解释,甚至也不想解释什么。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霍扬林校长到学校加班,看到眼前发生的事,忙将学生劝回教室。红尘过客向学校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更大的哭泣声。他不忍,回头望了一眼又跑到走廊里的学生。他看到霍扬林正将学生一个个领进教室。他只好又往回走。
“同学们要你进教室才肯回家!”霍扬林在走廊上喊。
教室里鸦雀无声。红尘过客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并没有怪你们,你们都没有错,回去吧!”他说。同学们开始陆续回家。“你并不高尚,却背了高尚的名声!你是一个自私的小人!”红尘过客的心底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他感到不安,有些汗颜。
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让红尘过客感动。
比如何飞因为出口骂了他将一只鸡和鸡蛋偷偷放在他的门口,然后惭愧地说了句:“老师,我错了,请原谅!”
比如那个连名字也写不准确的学生因为行动迟缓被他踹了一顿后,其家长并没有过分计较。
……
时间过得真快。一些日子一转眼又过去了,离放学只剩下两三个星期。镇里对红尘过客的工作又有了新的安排,叫他务必于十二月底到镇里报到。出于学校实际,同时也因为舍不得红尘过客离开,而且学校的一些工作刚刚有了新的起色,六年级学生大都与红尘过客结下深厚的感情,于是,霍扬林校长截留了镇里的通知。在老百姓心里扶水小学无论从教学设施,还是教师的敬业精神,跟从前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
知道红尘过客将要走的消息,学校的老师、学生及学生家长深感惋惜。为了留住红尘过客,他们联名给县教育局写信,要求有关单位将红尘过客留在扶水小学。红尘过客更忙了,他觉得很多事需要处理。天气越来越冷,红尘过客开始感到身体健康状况红尘过客差。开始,他以为是感冒的原故,认为随便吃点药便好了。
一天早上,红尘过客勉强支撑着身体去上课。刚上几分钟便昏倒了,学生们七手八脚把他弄到村卫生室去。
给红尘过客看病的是个年近六十岁的老中医,医生把他带到隔壁的处置室,一边询问病情,一边用听诊器在他胸部按压。不到十分钟,老中医检查完了,他看着红尘过客,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多大年纪了?”
红尘过客笑笑说:“不小了,今年已经三十出了。”老中医听了,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的病不要紧吧?”红尘过客问。
“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呀?经过我初步检查,你的肝功能已经严重受损,至于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们这里的设备还检查不出来,你到县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吧!”老中医摇了摇头说。
红尘过客被老中医的话吓呆了,他不相信那是真的。他死死地望着老中医,希望从老中医的表情里确定医生的话是假的。但是老中医的表情让他彻底失望。一种淡淡的绝望迅速笼罩在他的心头。只是,想到治病需要很多的钱,他有些动摇了。我的身体不要紧的,他心里安慰着自己。放假后再作打算吧,他对自己说。于是又回到了学校。但不知怎么回事,教办竟知道了他的病情,他们亲自赶到扶水小学了解情况,并给霍扬林下了道死命令:一定要红尘过客注意休息。不过,红尘过客实在是忙惯了,刚刚休息两天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不顾霍扬林和其他老师的反对和劝阻又一次走上了讲台。
学生的学习状态更好了。
病后第一次走进教室,红尘过客感到:教室里再没有了往日的私语声,有学生早已默默地檫净了黑板,地上也已拖得干干净净,课桌被排得整整齐齐。他开始上课,学生们少有的安静和专注。
一节课还没有上完,红尘过客便坚持不住了,他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就跌倒在教室里什么也不知道了。
教室里立刻想起学生的关切声,有学生七手八脚将他弄到他的寝室里。
当他醒来的时候,耳边不断响起学生的声音:
“彭老师!你不要紧吧?”
“彭老师!您休息吧!”
“彭老师!您可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彭老师!您只管休息好,您放心吧,我们会自觉学习的!”……
接下来的几天,红尘过客一直在自己的床上打吊针。他感到有一些无奈,隐隐的还有些不安。每天课后,总有学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望他。一个,两个……六年级的,三年级的,经常是挤满了一屋,说着贴心的话,默默地帮他做这做那。有学生给他流下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彭老师!你安心养病吧,我们一定会自觉学习的,以前我们都不争气,没有认真学习过,我们想,肯定是我们经常惹你生气,再加上为我们太操心了,才累坏了你的,你放心,今后我们会努力的,希望多多保重你自己的身体。
一个老是惹你生气的学生
2006年1月12日
看着那封有不少错别字的信,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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