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坎,一条上了些岁月的老街。伸出的街沿几乎相连在一起,街中只有一米左右的敞口,仰望天空,眼里明媚的是那柔美的一线天。一片片灰黑的瓦片,伶仃在风花雪月中,消解大自然的仙露琼浆,饱尝经年的酒酿。在今日里,从街中穿行,好像穿越了百年风雨的飘零。
街的上口有一眼古井,由层层错落的条石砌成,井沿六角形,看到它心中就有一种敬畏感。据上了年纪的老人讲,几十年来,从未看到井干枯过。一年四季,水永远差两尺才能满沿,往井中望去,墨亮亮的一汪。早中晚煮饭前夕,挑水的人络绎不绝,但水依旧不增不减。夏天的时候,烈日接连不断,地下都被烤焦了,四邻挑水的人排成长龙,跟赶集似的,井水可成了普惠大众的活菩萨。最喜出望外的,还是那神奇的井水,冬暖夏凉,喝进口,柔曼旖旎,淡淡的一丝甜味。紧邻的大嫂,从娘家带来的手艺,点得一手好凉糕。吃着白中泛着微黄的凉糕,口中软糯,心中甜腻,暑气顿消,大家无不称赞大嫂的灵巧时,大嫂说:“凉糕虽好,全在这老井水,千里难寻啊!”
离老井几丈开外,有一棵皂角树,树干有箩筐大,要两个人才能合围。高大挺拔的树干,丫杈纵横,橄榄形的绿叶,蓊蓊郁郁。入冬过后,空旷的天际间,硕大的皂角树,叶早掉光了,高悬在上面的喜鹊窝和马蜂窝格外引人注目。过往的行人,都感到几多新奇,为水井坎的人家陡增无限怜爱,这简直是上天的恩宠,羡慕得咂咂嘴:“今生今世无可奈何,修得来世就投身到水井坎。”一叶知秋,弯刀似的皂角开始三个两个的掉落,孩子们一要有空便在树下寻找,那儿又有一片皂角?那年那月,凭票供应的当儿,洋碱、洗衣粉相当紧缺,要洗头,洗衣服,这皂角可是当家货。家家户户指望着孩子拾些皂角回家,省得许多事儿。于是,在那皂角树下,难免上演一些争夺皂角的喜剧故事。冬季来临,烤着烘笼的孩子们,由于生活的艰苦,甚而把皂角的果核在烘笼里烧烤,嚼一嚼它的味道:苦涩难忍,简直没有对它奢望的那般美好。
赶场天的时日,皂角树下煞是一番闹腾,父亲定要去刮胡须的。刘袋袋儿理发摊,不管春夏秋冬,天晴下雨,逢年过节,雷打不动的要摆好摊的。俗话说的好,剔透的挑子--------一头热。时常一天下来,刘袋袋儿的生意没几个人,但他总嘻嘻哈哈的守望那几个命运中注定的伙计。刮完胡须,父亲一般还要和刘袋袋儿拉拉家常。刘袋袋儿有一个用了十多年的茶杯,茶壁上有一层厚厚的茶垢了。这些年刘袋袋儿喜欢喝便宜的老鹰茶。他把茶杯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茶杯托在掌上,喝上几口热茶,大地上霜露雾光浸泡的气息,就感觉弥漫在茶水里了,像要参透这理发的营生一般。
而今这小街上,大凡四五千人。几乎家家满月的婴儿,都会来找刘袋袋儿剃胎毛。奇怪的很,来剃胎毛的小孩,在笑眯眯的刘袋袋儿那里,在婴儿的小脚小手上揉捏几下,那小孩就乖手乖脚的,不闹不哭了。刘袋袋儿这一辈子,专心理发,心无旁骛,一天到晚,鸡不叫鸭不动地闲悠着。而今八十开外的他理发、刮胡须,手也不抖一下。而父亲是一个心浮气躁的人,为家吆喝了几十年,没甚出息,有时也想一夜飞黄腾达。所以父亲有事没事,喜欢到刘袋袋儿摊前坐坐,刮刮胡子,聊聊人世,让一粒浮尘,随落叶归根。
皂角树的对面,是“一剂起沉疴”的中医师唐老师。相传他家四代行医,悬壶济世了好多乡民。门前一联曰:“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二十年未曾与其蒙面,念起他来全是感激与温馨。我从七八岁起,春日上头,从早上八点到十二点间眉眼头际总会闷燥胀痛,天天如此,要持续一月有余,发作时,生不如死,情绪十分低落。我知道,外婆,母亲都患此病,遗传的东西,是没有多少医头的。读中专时,校医说我是鼻窦炎,让我吃了一把把的西药,最后不忘补上一句,你严重时,只能穿孔治疗。一席话,差点没吓坏我,感觉今生今世大概完了。上班后,一次同唐医生聊天,他翻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且有些许破损。他娓娓道来:“梁弟啊!你这是眉棱骨痛,我开一副药给你,吃来看看,大概会有好转的。”我只记得一副药当时2.5元,另外叫我加点白箛做药影子。两副药吃完,我的病从此再无复发,真是华佗再世。时至今日,我常常念及唐医生,是他给了我一生的舒坦:“吃药不投方,哪怕你用船来装!”
水井坎还有些好手匠人,李弹花儿,张篾匠,王麻糖,邱八字,在当地都小有名气。他们在农闲时节,像《西游记》中里的沙僧一样,带着自己的行当,走街串户,或者蜷缩在老城老街的角落里,从事着磨骨头养肠子的营生,讨一口饭吃,默默地一辈子。
大事小节,几弟兄团聚团聚。啥家吃点好的,也没忘一个照应,一斤猪肉,一个鸭,两斤花生,几两烧酒,哥们酒过三寻,讲不尽江湖上的见闻,秦皇汉武,赵钱孙李,狐仙鬼怪。几家的女人也彼此畅叙,孩子们则吆三喝六的满山去野,大人些是不会责怪的。
每到腊月时节,总有几家杀年猪。每当杀猪匠背着家伙来了,大人们定要去帮忙,孩子们就去凑热闹。有的帮着按猪,有的帮着办菜,满街沸腾起来。夜饭时,炒猪肝,爆肥肠,滑片肉,血旺汤摆上一席,戏称“全猪汤”。亲戚朋友,相好的几个,还得送上二刀肉:“留得人情千日好,有福同享好兄弟。”
过年时节,回到久别的水井坎,春节的气氛丝毫没有减弱,照旧的笑声,照旧的喜庆,照旧的开心。走访了三姑四舅,大块朵颐,大碗喝酒,给晚辈压岁钱,快乐的春节瞬息过去了。三十年的沧桑巨变,梦里依稀的全息照,心中铭刻的浮雕,每每都是水井坎的影子。时常细细回想,总会不禁笑出声来……
【编辑:张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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