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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有泪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刘继智    阅读次数:5626    发布时间:2015-09-14

安庆如意外地做了一回英雄。

那天,安庆如突然接到省城某一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安庆如本是这个学术研讨会的会员,虽是会员,可名正言顺地被邀请还是第一次。也许是一年一度的年会把他这个乡下的教师给忘了,也许研讨会发了邀请函,他,安庆如没有收到罢了。反正他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乡村的小站很小,小得连站台站牌都没有。好在现在交通还比较发达,车辆又多,南来北往的巴士都有。你如果要乘车,只要站在公路边,看到巴士远远地驰来,把手轻轻一招,那车子就像乖乖儿似的停在你的身边,甚至你不招手,就那样呆呆地、静静地站着,任北风撩起你的黑发,你像一棵孤零零的树,你像一匹饥饿的瘦马,那种感觉很特别、很不一般,就在你正浮想联翩时,突然,“哧”地一声,车子就停在你的身边,乘务员和司机就像招呼老爷似的招呼你上车,问你去哪里,帮你提包裹,那态度总是必恭必敬。这个时候,你才真正有了做上帝的感觉。

安庆如似乎没有多少这样的感觉。他平日很少外出,当然也很少乘车。他在乡下教书二十几年,外出的机会却少得可怜。即使有机会,哪里还轮到像他安庆如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这个世俗观念很强的社会,当别人削尖脑袋拼命地爬向官场的时候,安庆如总是觉得有些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他缺乏这种强烈的官念,他做不了官,他只能做一个平头百姓。因而他便没有了只有当官才具有的一切优越条件,不可能有太多的公费出差的机会,做上帝的感觉自然少之又少。

安庆如接到通知的那一天,他正伏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备课,就是那种照着教案毫不保留地抄写下来的简单的备课方式。这种工作其实很无味。抄完了教案,他就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劣质烟,闷闷地抽了起来。烟雾缭绕着,有几位同室的女教师摆了摆手,皱了皱眉,骂了一句:“老安,你这臭烟想熏死老娘呀!”安庆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灭熄了抽了半截的烟,又低头默无声息地在作业本上画圈圈,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乡下教师的工作大都是这样,枯燥的模式常常使他们对工作缺乏激情,没有了浪漫,因此,他们大都显得木讷、寡言。但有的时候,教师们也会打破这固有的沉默,开几句玩笑,聊一会儿天,像给那沉寂的池塘丢了一块石子,激起了一点些微的活力。

但是,这种活力存在的时间实在是短暂而又有限,随之而来的又是长久的沉默。

安庆如冷不丁也会骂上一两句:“笨蛋”。这一两句骂声立刻惊醒了邻座正呼呼大睡的同事,那位同事因为晚上打麻将熬夜疲劳过度而睡得正香。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傻乎乎地向四周瞄了瞄,斜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向安庆如这边伸过来想看个究竟,安庆如便指着一个学生的作业本说:“你看看,这哪像字,像鸡扒似的,撇不像撇,捺不像捺,你看看,你看看,这样的学生神仙也难得教好啊!”

“都一样,都一样,伙计,莫计较太多,计较太多会伤肝脏,糊里糊涂,马马虎虎,混得过去就可以了,反正我们这些人,也别指望形成大气候!”邻座的那位同事把伸长的脑袋又拉了回去,又懵懵懂懂地伏在桌子边睡着了,不一会,便又传来轻微的鼾声。

“叮当,叮当,.....”下课铃响了,安静的操场一下子哄闹起来,上课的教师也陆陆续续的回到了办公室。到了冬天,办公室内往往要生一炉火。炉火正旺,大家都爱围在火炉边烤火。这是最热闹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争得面红耳赤,唾星四溅也不甘罢休,而争论最多的并不是教学上的事儿,往往是男女之间的趣事,乡下教师没有太多的乐趣,谈论一下男女之间的趣闻倒还是一种寻乐的方法,况且,男女之间的趣事本身就是一个永不完结的话题。

安庆如对这一类的话题不感兴趣。每当同事们为之争论不休的时候,他并没有插嘴,也懒得插嘴,仍然默默地批改作业。

这时,有人走进了办公室,那人很神秘地凑到安庆如的面前,说:“安组长,请客伙计,买烟......”

“请么客,莫瞎蒙我,哪有好事轮到我?”安庆如一惊,但他马上又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请客,那这东西你就别想要了!”来人高高地举起右手,在空中晃了晃,但没有马上给的意思。安庆如看见他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封信。

安庆如于是伸手去抢,那人原本举起的手又缩回到了背后。这一来一往,一个硬抢,一个不给,安静了一会儿的办公室顷刻间又沸腾起来,十几双眼睛都盯着那个牛皮信封,并随着手的移动而移动。

办公室一闹腾,站在走廊上的同事也都凑过来看热闹,顿时,办公室内笑声四起,闹哄哄地。安庆如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脸上红一阵热一阵,于是用力一跳,终于把信抢到了自己手中。

信是从省中语教研会寄来的。安庆如也顾不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沙”地撕开了信的封口。

安庆如只略微地浏览了一下,信的内容是通知他于某月某日到某地去参加教研会。他把信重新折叠起来,重新装入信封。十几双疑惑的目光只好又失望地收了回去,他们一脸地茫然。

办公室内又出现了短暂的宁静。

安庆如没有太多地激动,激动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少很少了,他的整个神经几近麻木。教书20多年,他唯一学会的是承受一切:希望和失望,欢乐和痛苦,愉悦和悲哀,鼓励和打击。没有多少浪花和色彩的生活,有的只是默默地承受。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去和校长交涉,让他额外开恩允许他此行。

中午时分,他整了整衣服,揣上信,硬着头皮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姓王,肥胖的躯体压在藤椅上,就像一座泥塑的弥勒佛。他见安庆如进来,睨斜了一眼,只是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藤椅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他圆鼓的腮帮上有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那眼睛显得格外的机灵,很像一双女人的眼。

校长见安庆如呆呆地站在那儿,也疑惑地看了看安庆如一眼,绷紧的脸皮稍微放松了一下,似乎显得有些热情地说:“安老师,请坐请坐,有莫事吗?”

“校长!”安庆如把那封信递了过去,他站在一旁,也不多说,只是静静地等待校长的反应。

校长慢吞吞地接过信,又抬头看了看安庆如一眼,接着便干咳了两声,吐了一口痰,这才挪正了身子,然后再看那封信。

那封信在校长的手中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校长似乎注意力很不集中,他用那绿豆似的小眼睛在信上搜寻了好几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校长,你看我该不该去一趟呢?”安庆如耐不住这种沉闷,还是问了一句,话里柔中有刚。

“该去该去,这是学校的光荣嘛!”校长点了点头,又眯缝着眼,笑了笑说:“伙计,你几时成了教研会会员的,我怎么不知道,怎么瞒着我?要请客啰!”

安庆如不知为什么,心里很讨厌“请客”这两个字,听着就发麻,但他没有从表情上表现出不满,只是微微一笑说:“那用得的,校长,我入会不是经你盖章同意的吗!”

“啊,我记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校长脸上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但那仅仅的一丝笑容又被他自觉地收敛起来:“学校经费困难,费用嘛......这样吧,费用你先垫着,回来之后,我给你报销一部分......”。

安庆如知道那话的意思,他狠不得向校长脸上啐一口,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允许他去一趟,已是格外开恩。他只好把一肚子怨气都压在心中,闷闷地走出校长办公室。


刚刚入冬,天气就变得异常寒冷,北风呼呼地吹刮着,山道上卷起阵阵飞扬的尘土,那树上的叶儿,随着风,飘起又落下,落下又飘起,在空中旋舞出一道道弧线。一大清早,安庆如打点好了行装,便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山道,向山外的小镇走去。山路伸向远方,伸向白云深处......

乡村的小站的确很小,大冷天,乘车的人很少。安庆如在小站上足足站了一个多钟头,那凛冽地寒风吹动着他的黑发,站在那里,他浑身直打哆嗦,起鸡皮疙瘩,嘴唇也冻得紫紫的。他真的感觉自己就像一匹瘦马,一匹在西风中站立成碧树般的瘦马。

车“哧”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留下来,虽然候车的人并不多,但还是蜂拥般的往上挤,挤得大人吼小孩叫,安庆如没有像他人那样拼命的挤车,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别人全部都挤上车之后,他才被车主善意地招上了车。

车子里依然很拥挤,坐着的,站着的;神态安然的,吵吵嚷嚷的。安庆如扫视了车上的男女老幼,各色的表情中藏着各样的心情,好像他们根本不是在乘车,而是奔向各自的人生路上,是时间和偶遇硬地把他们拉在了一起。安庆如不是品味不到生活滋味的人,他对生活不是没有过深的感受,他是了解生活的,他是热爱生活的......

安庆如在师专读书期间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且还做过学生会的宣传部长。那时,他还不到20岁,人长得也挺帅,白白净净的脸,一米七九的个头,根本看不出他来自那个偏远的穷山沟。他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杰出的文艺才华,较强的组织能力,赢得了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好评,同学们也对他刮目相看,特别是一些女同学,常有意无意地和他搭讪,邀他看电影,陪他一起散步、聊天。但安庆如的家庭条件很差,根本不容许他在男女交往上乱花钱,他总是处处小心谨慎地处理着和同学们之间的关系。那个时候,正处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百花齐放,一些新鲜事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男女之间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开放,但男女同居的现象还是屡禁不止。安庆如和他的女朋友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就面临毕业了。临毕业的那天晚上,他和女朋友携手走进校园的柳荫丛中,朦胧的月色下,恋人一边流着泪,一边扑到他的怀中。他嗅到了一种只有女子身上才有的特殊的气味,那种气味他至今还说不清楚是什么味儿。当恋人在他的怀中边哭边扭动着腰肢的时候,他有一种异样而又说不清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无措而又慌乱。他还感到恋人浑身都在发抖,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恋人那一滴滴的泪水落在他的后背上,那泪水好像有些凉,又好像有些热。他紧紧地抱紧恋人,深情地抚摸着恋人,和恋人接吻......恋人身上的体香是那么地诱人,让他沉迷,让他陶醉,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自己,有些恍惚,有些漂浮......甚至想那个,但他还是极力控制住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波动情绪,他终于还是没有越雷池一步。致使恋人一边哭,一边还埋怨他太胆小,对她不够真心。他至今还记得,恋人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点羞答答、脸红扑扑的。

那种关系他们没有继续发展和保持下去。随着分配的南北东西,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地疏远了。这种疏远其实也持续了一段时间,分配近一年的时间,他们彼此还有书信往来,但最后还是很友好地拜拜了。

分配的时候,学校曾把安庆如作为优先考虑对象,征求他的意见,是留校还是外调,安庆如却偏要回自己所在的那个县。安庆如所在的那个县当时是典型的贫困山区,经济比较落后,交通也不发达,文化也不够活跃。他的这一选择着实让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大吃了一惊。尽管后来他很后悔,但至少在当时,他还是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暑假过后,他去县教委领取分配通知的时候,负责分配的沈副主任向他盯了好一阵子,他感觉那眼神有些异样,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于是,安庆如心里犯嘀咕:我怎么了?

同样回本县的同学大都托关系找熟人想方设法留在了城关教书或者转行。安庆如却没有,不是因为他不想找人,而是因为他实在无熟人可找;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花钱,而是因为他实在是无钱可花。

分配的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被分配到全县最远最偏僻最穷最落后最闭塞的老山区古河中学,这一去,他差不多在那里整整呆了二十年。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吃力地爬行着,像一个笨甲虫,颠颠簸簸地,不时发出一阵阵“昂昂”的声音,车尾冒出一股股浓烟。

山路蜿蜒而伸,车子或环绕着山坡,或吃力地爬过山腰,或依着山谷的河道边,弯弯绕绕,有气无力地向远方行进着......

车子实在是有些疲惫不堪了,车上的人也有些昏昏欲睡了,他们随着车子的摇动而摇动,随着车子的颠簸而颠簸,外面的灰尘一股劲地往车子里钻,灰尘落下又扬起。

安庆如想靠窗睡一会儿,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管怎么闭着眼睛,也不能入眠。

现在想起来,他那是的选择是多么地幼稚、无知、天真,甚至有些愚蠢。他那时还没有真正读懂生活,还没有了解这个社会还存在着许多潜行的秘密的规律和法则,那是潜流在河底里的一种暗流,那是流动在海底中的一些看不见的潮汐,你非要花很长的时间、经过很长的一段经历才能把它渗透。有的人,等他渗透了以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鬓发斑白,留下的只有深深地后悔。安庆如那时把什么事都看得太完美了,他在憧憬美好前景之时,却往往忽视了社会上还有丑恶的东西存在。

自从的古河中学报到的那一天起,安庆如的内心深处就感到一种难受、憋闷,甚至窒息,浑身的不自在,那一种不自在甚至让他崩溃。那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呢?几间破瓦房立在山坡之上,像一棵孤独的树立在风中一样,上不着村下不挨店,它在秋风中显得那么地孤寂荒凉。

生活就是这样的残酷和无情,人生的选择尽管有很多次机遇,但至关重要的却仅仅只有一次,抓住了那一次机遇,就意味着你今后的命运便有了新的转机。这几乎是生活不可更改的哲理。

安庆如后来明白了这一点,但是迟了,他已经不可转变人生被动的局面,就像顺水之舟,单凭你个人的意识和力量是无法改变舟子前进的方向。

安庆如初来古河中学报到的那一天,他背着行李卷,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山道弯弯,白云悠悠,山草青黄,风儿轻轻地撩起他额头上的黑发,随风飘来的山谣和流水的声响应和着,他感到一种惬意。这是一种让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色的确很美。

秋天的田野,到处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谷子正趋近成熟,秋风一吹,便泛起一层层金色的稻浪。田野的边缘,一个个的村庄沉静着、候望着田野上的庄稼。只有路,只有那田间弯弯的小窄路,缓缓地延伸着,延伸到山外的平原。偶尔有几个农民,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向田野之中走去,慢吞吞的,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寻找,只是随便转转而已。

安庆如走在田间小路上,他并没有被眼前的美景完全迷醉,他正在匆匆赶路,他要马上赶到山那边的古河中学去报到,去开始那神圣而又永无完结的教书生涯。

“桃花河水哟慢悠悠

我哥住在河那头

妹子有心见哥面

恨那河水总长流

提篓衣服河边洗

双眼盯着河发愁

看见我哥河边上走

落下的棒槌捶着了手......”

横在安庆如面前的是一条并不太宽的河流,河上没有桥。河那边有几位村姑在那里洗衣服,她们一边说笑,一边唱着动听的歌谣。安庆如正着急时,看见一条小木船正从河那边慢慢地划了过来。河水悠悠,船儿摇摇,划船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艄公。

安庆如站在河岸边,极目远眺,河水漾起金波,波光粼粼。他忙举起右手,一边招手一边喊:“老大爷,我要过河呢!你能带我一程吗?”

不一会,船儿缓缓地靠在河岸边,老艄公用一双疑惑的目光打量他好一会儿,问:“小伙子,你要过河吗?请问你要到哪里去呀?”

安庆如上了船,船轻轻地晃了一下,老艄公只用篙在岸上轻轻一点,船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向河中驶去。安庆如向老艄公说明缘由后,老艄公面带喜色,很感激地说:“是安老师呀,我孙子正在那所学校读书呢,中学就在山梁那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船一会儿就到了对岸,老艄公把船停稳后,帮忙把安庆如的行李拿上岸,却怎么也不收他的船钱,只是向岸边的山梁指了指,说:“你沿着这条山路一直走下去,翻过这座山梁就可以看见那边山坡上的学校了......”

“啊,谢谢你呀,老大爷!”

“不用,不用,安老师,我家的孙子在你手下读书,那伢就指望你了,把他管严点,出了么事你莫怕,有我呢,我就住在前面的董家垄。”

“嗯!”安庆如点了点头,轻轻地笑了一下,便背起行李包,顺着老人指定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这是安庆如来古河中学途中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二十年后,那渡河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初来古河中学的时候,安庆如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一切都是那么茫然。他每天夜里,总是望着漏洞的天花板发愣。那漏洞口透进来的月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也不知为什么,那并不刺眼的月光一照,他就彻夜难眠。

那时的古河中学,仅仅只有两排破旧的砖瓦房,条件极其简陋可想而知。那房子,就像饱经风霜的山巅的庙宇,破烂不堪。

反正是初来乍到,安庆如没有想得太多,不几天就要正式上课了,他要好好地准备准备,上好这第一堂课。

以后的事情总是那么平凡,二十年如弹指一挥间,就这样平凡的过去了。平凡之中也有许多不平凡的经历,也演绎出了许多精彩的内容和故事,说不上扣人心弦,但却引人深思。


一阵剧烈的颠簸把安庆如从往事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车子仍然在盘山公路上吃力地爬行着,路上极不平坦,有些老牛拉破车的感觉。安庆如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田野上,绿油油的麦苗在北风的吹拂下显得格外好看,一层层的,如波似浪地波动着,路边的村庄是一间间平房和瓦房相间,偶尔也露出几幢楼房。那楼房使贫瘠的乡村显出几分亮点。安庆如心里明白:这20年来,广大农村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条件、生活观念也都发生了改变,但要从根本上根除农村落后的面貌,还是任重而道远。

明天,他就要去参加那个高水平的学术研讨会,他得在心理上好生准备准备。安庆如从事农村中学语文教学已二十多年,要谈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他现在心绪很乱,得认真地理一理。

他想静静地靠在靠背上,想一想明天的事儿,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可是,他紊乱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窗外,不时有村庄闪过,有树闪过;车内,仍然显得好拥挤,因为人很拥挤,车行进起来就显得特别吃力,不时发出“呜呜”“昂昂”的声响,车上的人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晃动,有人在埋怨,有人在骂娘,司机和售票员却有极大的忍耐力,仍然全神贯注地开他的车,仍然努力地搜寻着新的乘客。

躁动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平静,有几位乘客开始聊天,谈论着外出打工、做生意的事儿,他们一边谈论,一边不停地摇头叹息。

安庆如没有做过生意,也没有外出打工,他不谙经济的变化之道,但他从事的职业也同样受到经济大潮的冲击。本来他的工资就很微薄,却总是被这样那样巧立的名目克扣,总是难以兑现,真正到手的那一部分总是少得可怜。他也常常为此而疑惑不解、愤愤不平,但他同样也知道,这种不正常的局面并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

他不愿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只能增加新的痛苦。现在,他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于是,他把头靠在背椅上,闭上了双眼......

“哧......嚓......”汽车突然一个猛刹车,“哧......”也许是刹得太急,整个车上的乘客猛的向前倾了一下,像突然旋起的浪一样。这一倾,把安庆如脑中的瞌睡全都倾跑了。车子一阵急刹车后停稳,车内出现了一阵惊慌,有人在埋怨骂娘,有人目瞪口呆地四下张望,车外的灰尘一阵阵拚命地往内钻,有人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车的前面,站着几位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大都是二十来岁,其中一个刀疤脸的,还戴看一副墨镜,气势汹汹的样子。司机和售票员愣愣地看着前方,没有说什么,车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开门,快开门,老子要上车!”车外,有人一边咚咚地拍着车门一边喊。

“坐不了啦,这么挤,还能带人呀?”车内的乘客有的埋怨说。

车门最后还是打开了,车外的几个年轻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拚命往里挤,挤得中间的乘客不由自主地住后倾。本来就捅挤的车厢内显得更加捅挤了。安庆如憋闷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车内的怪味很多:香烟味,胭脂味,脚臭味,还有乘客呕吐物的酸味,夹杂在一起,在车内扩散着。车上的人有的在发牢骚,有的仍在兴致勃勃地聊天,有的神态安然地假寐着,有一对炽热的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旁若无人地紧紧地抱在一起,疯狂地亲起嘴来,还不时地发出“吧吧”地接吻声。那几位刚上车的年轻人,在扫视了车上的所有乘客之后,便默不作声地挤在过道上的人堆里。安庆如心里很烦闷,他低下了头,仍然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初来古河中学工作的那阵子,安庆如夜里经常睡不着觉。每到深夜,凉风习习,树叶沙沙,山野里一片寂静,月光透过窗棂,射进他那小小的寝室,使屋里更增添了几分宁静。夜里,安庆如呆在寝室里,实在很孤独、寂寞、无聊。那时,书便成了他生活的伴侣和寄托。油灯闪闪,灯光映照着书页上的文字,他的心完全被书上的故事摄去,有时竟到了忘情的地步。他爱看书的习惯就是在那时养成的。看书容易打发时间,也容易使人产生疲劳感。每到深夜,他看一会儿书,实在累了,就在寝室里踱几步,稍微放松一下,然后吹灭油灯,和衣躺在床上。

月光如缕,星光淡淡。他想起在师专读书时的恋人,他想起和恋人最后一次接吻时的情景,想起他抚摸恋人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酥酥的感觉,想起恋人那双含泪的明亮诱人的眼晴,想起恋人跟他说话时那种情意绵绵的神态、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体香,他又睡不着了,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划了根火柴,点亮油灯,他铺开稿纸,拿起笔,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恋人写了笫一封长信:

“亲爱的娟:

自从师专一别,一眨眼功夫,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不知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你一定过得还好吧!工作还顺利吧?..........”

那封信,他整整写了三个多小时,洋洋洒洒万余字。可是,信写好之后,他竟不知寄向哪里,寄向何方,只能把那封信连同自己对恋人娟的深切思念一起藏于箱底。

这样的夜晚不知度过了多少回。白天,他总是忙碌,备课、上课、改作业、和学生谈心。和孩子们打交道,那是吃力而不讨好的事情,但可以在忙碌中打发时间,在工作中麻痹自己。夜里,人就像进一座紧锁的牢笼,无人说话,无人倾诉,只能静守那夜的寂寞和孤独。

天花板上的老鼠又开始悉悉索索地叫得厉害,你追我赶,你抢我夺,争风吃醋,常常弄得天花板颤微微地摇动,老鼠一旦发起情来,比人还厉害,而且似乎总是纠缠不清、永无完结。

好几个夜晚,他很清楚地听到,除了老鼠窸窸窣窣的叫声外,似乎还有一种声音夹杂在其中,那是人失眠时发出的哼哼声,翻身时弄得床板发出的唧唧声........

原来,古河中学的教师宿舍是一个整体,一长排砖瓦房,中间开一个黑洞洞的过道,两边都是对应的房门,那是一间间并排挨着的教师宿舍,十几间宿舍住着十几位教师,但有的教师有宿舍却不常住,因为他们都是半边户,白天上完课,夜里下了晚自习后便回家抱老婆去了.真正长期住校的,除了校长外,只有安庆如和几位年轻的教师。这些年轻的教师中有一位是雇请的女教师马梅花。马梅花是附近村落的一名高中生。她毕业后,因为学校正缺英语教师,学校便暂时请她来代低年级的英语课。她中等身材,瓜子脸,长得不箅太美也不算太丑。但在安庆如眼中,她比自己的恋人娟逊色多了,无论身材、相貌、气度、知识水平都远远不及。安庆如初来古河中学的那一天,马梅花站在人群当中,拿一双大黑眼睛瞅了他许久,那眼光发亮,一直盯着安庆如不愿移开。后来,马梅花也有事没事地主动和安庆如搭腔。安庆如呢,白天忙教学上的事儿,夜里便一个人呆在自个的寝室里看自个的书,也很少光顾马梅花的寝室,偶尔打一下照面,也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一两句罢了。

现在,他又听到了那“哼哼”和“吱吱”的声响了,每隔一段时间,那声音便隐隐地传来。安庆如初步判断那是从马梅花的寝室里传来的,尽管声音细微,但由于深夜过于静谧,安庆如还是能清楚地辨识出来。

有好几次夜里,安庆如被老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马梅花寝室里发出的哼哼吱吱的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心一烦,意一乱,人就难入眠。一失眠,心绪就难以控制,觉就难以睡着。到了后半夜,安庆如好不容易入睡,却尽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一次梦里,他竟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走在柔软的草地上,草丛边的树林中也跑出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女人似曾相识又印象模糊,他也飞快地跑了过去,抱着那个女人在草地上打滚儿,他怎么感到那草一点也不扎人刺人,全都是软绵绵的。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双手紧紧地抱着枕头,口水已流满了大半个枕头,短裤内弄得粘糊糊的。他随口骂了一句:“妈的,昨夜怕是撞到鬼了!”骂完,又不觉脸红起来。

终于有一天深夜,安庆如正在油灯下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门外发出几声轻微的敲门声:“咚,咚咚......"安庆如正看得入神,起先没有在意,后来判断的确是敲门声时,他放下书后走过去开了门.。

门刚一打开,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儿就飘了进来,门外站着的是刚刚洗完澡的马梅花。

马梅花站在门口,舒散的头发垂到肩上,昏暗的灯光下,那舒散的头发还有些发亮,她圆睁一对大眼晴,微笑着对安庆如说:“怎么,不请我进去坐会......”

安庆如马上把她让进屋,她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床沿边坐下,然后拿一双黑眼睛直瞅着安庆如。

安庆如见她手中拿着一本语文资料,他俩的话题就从这本语文资料开始了。后来,马梅花从床沿边站了起来,紧贴在安庆如的身后,干脆把那本资料放在桌子上的油灯下,用手指点着一个个这样那样的问题,安庆如一一给她解答。由于挨得太近,安庆如几乎被马梅花头上散发的香气包围着,笼罩着,马梅花长长的头发不时从他的后颈上扫过,弄得他浑身麻一阵痒一阵。他感觉到了马梅花那有些紊乱而有些急促的呼吸,他听出了马梅花话中略微带出的颤音。当马梅花挨得更近时,他还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她那坚挺而又柔软的乳峰顶着,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双脚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浑身的血直往上涌,他甚至想转身一下子抱住马梅花,紧紧地抱住她。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每当这种感觉来到时,他就偷偷地握紧自己的右拳,克制自己的波动情绪。

尽管后来马梅花来过好几次,他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心理波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越雷池一步。

生活就是这样的千奇百怪,安庆如对马梅花的冷落并没有使之感到惊讶,她仍然若无其事地像往日一样地工作、生活着,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似的。只是后来偶尔的一个雨夜,安庆如隐隐地听到马梅花的寝室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异样,除了女人的哼哼声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哼哼声,而且床板摇动的吱呀吱呀的声响特别厉害而又富有节奏。这种声响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便万籁俱寂了。

几个月后,安庆如突然发现马梅花有些憔悴了,脸黄黄的,走路有气无力的。接着,马梅花便请了几个月的病假。病好后,马梅花就被推荐到一所外地的师范学校进修去了。

安庆如对马梅花的印象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坏。马梅花毕业后再也没有回到古河中学,安庆如在之后的好几年也没有再见到她,但那夜异常的响动却难以在安庆如心中抹去,那一直是一个让他说不清的谜。

“咔......嚓......”车子又突然停了下来。安庆如不得不从记忆中回到现实,他望了望,见整车人都前后晃动着,都被这突然的急刹车惊呆了。

车内很乱,刚上车的那几个年轻人则分别站到车前、车尾、车中间的位置上,他们个个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短刀。车上的气氛有些异常紧张,安庆如正疑惑时,他看见其中一个拿刀子的年轻人瞪眼竖眉,凶神恶煞地吼了起来:“都别动,都老实呆着,把钱和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子掏出来,谁要动老子就放你的血......”

安庆如好像从噩梦中惊醒,吓了一身冷汗,他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这下完了,研讨会去不成了!他这次去省城,还是七哄八骗地硬逼着妻子拿出五百元的旅差费才能成行的,那五百元钱如果没了,他该如何向妻子交待呀!不行,他得把钱藏一个妥当的地方才好。就在那一瞬间,他迅速地把袋中的钱塞进了袜子里。一切都觉得稳妥后,他极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看看事态的变化如何。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满车人经过短暂的惊慌和躁动之后,又陡然鸦雀无声.:有的直打哆嗦;有的脸色苍白;有的东张西望,盼望奇迹出现;有的神情恍惚,漠漠然;有的双眼紧盯着那明晃晃的刀子,视线移着刀子的移动而移动;有的仰头看车篷,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己无关;那几位聊天的打工仔惊慌之中,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那一对恋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双方的脸都窝在对方的肩夹里,他们什么也不敢看........

车后,有人在干巴巴地掏钱求饶,有人在作无力地辩解......车上的空气几乎凝固了。安庆如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心里也很慌乱,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出极度镇定。

一个拿刀的歹徒迅速挤了过来,用明晃晃的刀子抵住了安庆如的胸口。

“把钱交出来!”

安庆如没有回答,他盯着那名歹徒,本能地站了起来。

“老实点,不把钱交出来,老子今天让你见阎王去!”

安庆如仍然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目还是紧紧地盯着那名歹徒的脸。

歹徒一愣,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凶巴巴地说:“你还不交钱,你想死呀?”

车上的人把目光一齐投向安庆如,开始躁动起来,但倾刻间又恢复了平静。

安庆如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在发热,心里乱极了,一股股的血直往上涌。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本能的反应,他猛地伸出双手,用力地卡住对方拿刀的那只手,又使劲一掰,刀尖反刺向对方的肩夹骨,一用力,刀尖就深深地扎了进去。

车上的人都哄动起来,许多人都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安庆如。几名歹徒先是吃了一惊,但回过神后,便马上围拢过来。

紧接着,车上的乘客也纷纷围拢过来。

安庆如感觉到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胸口也热得发烫,接着,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袭上心来,他用双手本能他扪住胸口,只觉得后脑和前胸又被重重地击打着。

车内的人开始又躁动了,愤怒的乘客在安庆如的感染下,也纷纷地加入了反扭打的行列,小小的汽车内,上演了一场正义与邪恶的生死战。

安庆如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冒金花,在一片混乱之中,他重重地摔倒在车座的夹缝里....


不知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安庆如在朦胧中被一阵轻微的说话声惊醒了。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可就是睁不开;他想翻一下身,可就是不能动弹,只感觉到浑身酸软无力,胸口闷闷的,脑袋瓜子也闷痛得厉害;他感到口渴,想饮口水,可是连动嘴唇的力气也没有......

他仿佛隐隐地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是谁的声音,他辨不清楚,他想努力睁开眼睛,看看身边到底有些什么人,可他还是感到很吃力,从那睁开的细小的眼缝中,他看到的全是白色,白色的墙,白色的灯,白色的人影,这些都是让他感到可怕的颜色。

仅仅只是那么一小会儿,他又闭上了双眼。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又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呼唤他,声音很细微很亲切,很像他那早逝的母亲的声音。他的思绪又开始向往昔的岁月里游离着......

安庆如出生的那个年月,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他的时候,家中已无粒米,老实巴交的父亲于是饿着肚子上山采野菜、挖葛根回来度日,才算捡回了他这条小命,才算保住了母亲的贱命。他刚满月时,母亲抱着他去向当时的生产队长讨口粮,生产队长硬是不给,说你家一年挣的工分太少,分的粮食已经超支。知书达理、生性好强的母亲万般无赖之下只好卟嗵一下跪在生产队长的面前,央求他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无论如何再支一点粮食。哪知狠心的生产队长不仅不同情,反而更恼了,他拿出一把菜刀架在他母亲的脖子上,说:“都给了你,那生产队几百人就不活吗?......”就这样,像打发一条狗一样把他的母亲打发出了门。

母亲哪经得起这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从此便落下了不可医治的疾病。一直到安庆如有了弟妹之后,母亲身上的疾病愈来愈严重,家中又没有钱医治,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安庆如十二岁那年,面黄如纸、己病入膏肓的母亲突然倒下了,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年幼的安庆如扑到母亲身上,一边摇着母亲的遗体,一边嚎啕着大哭起来,看到这种情景,在场的人个个也都流下了泪水,站在一旁的父亲也嚎啕大哭起来。

安庆如至今还记得,母亲临死前几天,用那瘦如麻杆的小手紧紧地拉着安庆如的手说:“庆如,你要好生地读书呀,将来一定替妈争口气啊!”

母亲的遗言,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十二岁的安庆如好像大人一样懂事,从此,他便发奋读书,后来果然考上了师专,当了一名山村教师。

此时,朦胧中,他仿佛感觉到母亲正向他走来,朝他微笑,向他招手。安庆如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母亲却风似的飘走了。

“妈.......”安庆如几乎是使出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么一个字。

那声音虽然很微弱,但余音在病房里回荡,许久许久。

“他醒了,他醒了!”所有在病房的人都惊喜起来,有人小声说。

朦胧中,安庆如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像蚊子嗡嗡的叫声。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眼前出现了几张陌生的面孔,一双双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他再努力地把眼睛睁大点,他看到了桌子上摆放的鲜花看到了眼前站着的几位头戴大沿帽的公安民警,看到了手里拿着话筒,肩扛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

“安先生,省委领导、市长、省公安厅领导都来看你了!你能听见吗?”安庆如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细嫩滑润却很用力的手握住了,那双手上的热流立即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挪动一下身子,可周身的剧痛又袭上心来,脑子里一片昏眩。

他的手又被一双双热情而有力的大手一一拉过,每一位拉过他手的人都要顺便说上一两句安慰话,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病房内又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安庆如的记忆又仿佛游离在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二十年前,安庆如初来古河中学报到的时候,笫一个向他伸出一双热情的大手的是当时古河中学的校长李青山。

李青山是老牌的师范毕业生,安庆如来校时,他已经有了十多年的教龄,只是在安庆如来到古河中学的前两年,他才有幸坐上了古河中学的第一把交椅。

那天,安庆如在桃花河边告别了老艄公,便背起行李卷沿着弯弯曲曲的崎岖山路向石盘岭方向走去,刚翻过一个山岗,他大老远就看见对面的山坡上站着一群人。这群人簇拥着一位中年又显得偏老的汉子,在秋风中,形成一道迷人的风景。

安庆如快步向坡上走去,那一群人也迅速向坡下移动。在半山腰上,那中年汉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接过他的行李包,用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双略显瘦弱的手。安庆如感到那双手很有力,手上的老茧刺得安庆如的手心生生的痛。

“安老师,你好,我姓李,李青山,这儿当家的,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你来我们这个穷地方,真是委屈你了,以后有不周的地方,请千万谅解呀!”李青山自我介绍着,他的热情爽朗在安庆如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第一餐饭是在李青山家中吃的。李青山的爱人是一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她比李青山要小十几岁,因为结婚迟,他们的两个孩子都只有十多岁。

稍微寒暄了几句之后,饭菜很快就端上了桌。那时的乡村还处在贫困线以下,桌上的饭菜自然不是很丰盛,但腊肉腊鱼还是有的。

李青山很有酒量,他饮酒不用酒盅,而是用碗。一仰脖子,一大碗酒便倒进了嘴中,喝完酒之后,便用手往嘴上重重一抹,话匣子就打开了:“安老师,来,干,干,无酒不成礼仪,饮酒需醉三分,那才够意思,你莫看这饮酒呀!一可以健身,二可以提神,三可以壮胆,四可以忘忧,五可以装疯卖傻,哈哈,说多了,说多了,但我不搞那一套,就是爱喝它两口才是真......”

李青山滔滔不绝地说过不停,弄得安庆如只有听的份。

第一次吃饭,安庆如当然被谦让到上座,把盏的却是校长李青山,在他家中,客为大,这是鄂北一带农村的规矩。李青山和几位主任分别敬了安庆如的酒,安庆如本不会饮酒,笫一次吃饭,又不好硬推脱,杯来盏去,几杯酒下肚,便酩酊大醉,以后的情形,他便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他从同事们的口中,得知李青山的爱人姓耿,叫耿春枝。李青山出身不好,教书十多年,一直讨不到老婆,当时古河大队的支书耿南山便把自己的文盲女儿许配给了他,成家之后,他们一直住在学校。

来古河中学几个多月后,安庆如发现李青山和耿春枝之间经常吵架。吵闹声几乎成了古河中学的一道很不和谐的风景。每到黄昏,校园内显得异常安静,耿春枝的唠叨和咒骂声便开始在校园内扬起,有时竟持续几个小时,骂声便打破了这夜的宁静,有时还像掀起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令安庆如百思不解的是,他们吵架时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劝阻,往往总是自生自灭。

每当他们吵架的时候,安庆如心里就很烦躁,那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的声浪搅得安庆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书也看不进。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一个人走向校园外的旷野中,夜色正浓,田野上飘荡着炊烟的气息,稻子蕴藻的气息以及随风飘来的泥土的气息。豆子也正成熟,草尖上粘着的露珠,晶莹发亮。知了的叫声和蛐蛐的叫声也从田间隐隐约约地传来,组成大自然优美的图画、优雅的合唱。

古河中学整体教学质量是令人堪忧的。二十多位教师,大都是老牌的师范生,还有几位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师资水平上不去,教学质量也一直得不到提高。

马梅花走后不久,安庆如才在一次偶尔的机会得知李青山和她的暧昧关系。那天,尽管临桌的两位女教师正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地谈论这事,但安庆如还是听出点苗头。她不由得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从马梅花房间里传出的异样的声响,他同时也幡然醒悟李青山的老婆为何总是骂骂咧咧个不休。

安庆如仍是白天上课,夜里备完课改完作业后便自个儿呆在寝室中看一会儿书。自从马梅花离开学校后,校园内变得异常安静,耿春枝和李青山之间的战争也偃旗息鼓。耿春枝呢?还是里里外外地忙着自个的家务活儿,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李青山呢?脸上那颓废的神色早已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就是精神焕发,周末的例会他照常开得很耐劲,他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从工农业形势讲到教育改革和发展,从教育教学上存在的问题讲到目前正在进行的普九验收,足足讲了三个多小时,仿佛一点也不知疲倦仍还远远没有尽兴。最后他还要补充说:“同志们,伙计们,明天就是县教委领导到学校检查工作的日子,全校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卫生打扫好,千万不要留死角,再就是学生寝室的行李要折整齐,上课下课的秩序要维持好,各位老师还要准备一堂好课,现在,我具体布置一下......”

安庆如头有些昏,眼有些迷糊,前面非重点的内容他倒是听得很仔细,后面重要的内容他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县教委领导是笫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才到学校的,教委的梅书记和马主任都亲自来了。中午进行了半个小时的软件检查,下午检查组便分成两个专班,一个专班检查学校的硬件建设,另一个专班专门听课。

安庆如自然被安排在授课教师之列。那次,他讲的是朱自清的《春》,其实这一课他早就给学生上过了。安庆如本不愿意这样做,可校长李青山却特意找到他很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小安啊,教学上你是学校的顶梁柱,明天的课,是代表学校的最高水平,是树立学校的形象,你可不能马虎呀,如果开生荒,上新课,学生恐怕跟不上来,还是拣熟的来吧!”

那节课上得自然很成功,除了本班的学生一个不差地在教室听课外,学校还拉来了一些已毕业的学生坐在教室内充人数,再加之教委领导、学校部分教师,把个狭小的教室挤得满满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花里带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还有青草的味儿.......”略微纯正的普通话,入情入景的分析和讲解,似梦,把学生完全带入一个神奇的境地,学生也配合得非常默契,琅琅的读书声一浪高过一浪。安庆如就像浪峰上的舵手,正驾着航船向辽阔的大海远行。

从教委领导默默赞许的目光,从校长一脸的喜色,安庆如似乎找到了自信,一种自豪感在心底涌动,他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心里有些飘飘然。

但这样的感觉对于安庆如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

为了应付普九验收,学校领导和老师几乎忙了一个多月,光软件就弄了两大柜。每个教师要完成一个大项中的几个小项。开始时,全部都是如实填写,但初查不合格,不达标,只得翻板重来。学生人数对不上号,只得从社会上请一些刚毕业不久的青年来充人数。最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花了一千多元办了两桌丰盛的宴席,临走时每一位检查团成员送上一斤上等茶叶,一把名贵的雨伞,才勉强过关。校长李青山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安庆如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点隐隐地阵痛,他努力闭上眼睛,不愿去想那些揪心的事儿,但他最后还是睁了睁眼,他想翻一翻身,疲乏的双腿和无力的双手还是挪不动,胸口还是闷闷地痛。


“安先生,你感觉好点吗?”

有人在轻声地问他,声音是那么细微甜润,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还感觉到这是女人的声音,是谁呢?他想不起来,也辨不出来。

实质上,问他话的人叫杨莎莎,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杨莎莎去年刚从大学新闻专业毕业,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才被分配到省电台当记者的。当她接受台领导布置的采访任务后,马上就和同伴一起乘专车赶到了安庆如所住的协和医院急救中心。为了能采访到这位见义勇为英雄的头条新闻,她已经在病房内整整呆了几个小时。

她来的时候,虽然没有精心地打扮过,但城市女孩特有的风采在杨莎莎身上都具备,她才刚刚过二十二周岁生日,正值青春妙龄,。在她的心里,像安庆如这样年近四旬的人还能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一个人亳无畏惧,勇斗几名歹徒,置生死而不顾,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她想就这次采访,仔细地挖掘一下一个英雄的内心世界,有必要还要了解一下他的生活经历,这对于英雄精神本质的形成是很有用的。再说,她到电视台已经一年多了,还没有弄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新闻,她决不能轻易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也许是杨莎莎的声音比较特别,也许是病房内特有的气氛逐渐感染了安庆如,也许是从杨莎莎身上散发出来的年轻女子所特有的芬芳气息已浸入到了安庆如的心灵深处,也许众多问候和呼唤唤醒了他坚强的生命意识,他还是努力地、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朦胧中,安庆如看见了一位漂亮又而风雅的年轻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的病床前,那女子生就一副圆圆的桃红般的小脸蛋,一双明净发亮而又诱人的眸子,杏仁般的颌下缀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额下戴了一副宽边的有色眼镜,她的头发向两边分开,宽领风衣的领口披在肩上,那樱桃小嘴上还涂满了很艳丽的唇膏........

安庆如想说话,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杨莎莎给他最初的印象,使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在安庆如来古河中学的第二年秋天,从师专毕业分配到古河中学任教的英语教师蔡娅如。

由于马梅花到外地进修学习,学校紧缺英语教师。校长李青山因此连续跑了好几趟教委,死皮癞脸地向主任求情才箅弄到了一个英语教师的分配名额。可是开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位教师还是没有来校报到。

李青山急了,气得在办公室内直拍桌子骂娘,脸胀得像个红皮球,整天精神恍惚,愁眉苦脸的。教师们个个都不言语,仍然默默地做着自已份内的工作,谁心里都明白:老山区古河镇是全县最偏僻的乡镇,古河中学又是全县最偏远的中学,这个镇也是全县唯一一个没有通公路的乡镇。古河中学所处的位置叫石盘岭,它离镇机关所在地古河街也有好几里路,谁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呢?只有那些既没有路子没有关系手头又缺乏经济的人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走这一步棋呀!

安庆如就属于这一类人。

安庆如是来了之后才真正地了解这里的情形的,安庆如是做了教师之后才真正地了解做教师的苦辣酸甜。一年多的洗礼,一年多的磨砺,他的思想和认识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学生时代的热情和雄心,只有面对现实、只有学会忍耐和承受。

终于有一天,校长李青山突然把安庆如叫到校长办公室,很欣慰地告诉他:“安老师,今天麻烦你辛苦一趟,你到镇上去接一下新来的蔡老师,她是从江城师专毕业的,算是跟你是同学吧,彼此见了面也有话说,你跟她说好点,本来我是要亲自去接她的,临时有点急事,去不成了!”

安庆如到镇教育组去接蔡娅如的时候,蔡娅如给他的第一个美好的印象是那双讨人喜欢的纯净的大眼睛。那时,蔡娅如只有二十岁,她比安庆如小两岁,圆圆的红扑扑的脸,烫卷的黑发披散在双肩上,那双黑眼睛就像星星一样明亮诱人。

安庆如挑着行李走在前面,蔡娅茹提着个小坤包走在后面,那种情形很像当时流行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多情而又浪漫。

蔡娅如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一路上问这问那,蹦蹦跳跳,好像生活什么都是美好的,什么都对她充满着巨大的吸引力,她又是那么的清纯而又天真。快到石盘岭的半山腰上,安庆如实在走累了,蔡娅茹的额头上也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子,他们只得在一块大青石板上坐下休息。

走累了的蔡娅如不停地喘着粗气,仍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脸蛋儿红红的,略微隆起的胸脯随着喘息的节奏一起一伏,额头上的那几绺头发随风扬起,跳舞似的在头上颤动着。

静坐了一会儿,蔡娅如便高兴地亮起了嗓门,唱起了歌:

“让青春荡起双浆

把船儿驶向湖心

我们是时代的娇子

携手迈向新的世纪.......”

这是一首什么歌,安庆如从来没有听过,安庆如只是觉得那甜润的歌喉很美,那优美的歌声很迷人,那清脆的嗓音在他的心中划出一道道涟漪,一圈圈波纹。

安庆如小时候,他那能断文识字的母亲经常教他唱山歌。后来读书之后,他唱过许多当时盛行的革命歌曲、流行歌曲,但他心里总感觉到那些歌没有母亲教的山歌有韵味。此时,他见蔡娅如唱起了歌,也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母亲曾教过他的一首古老的山谣:

“山旯旮里那个山哟

山旯旮飘着云一朵

云儿悠悠地飘哟

我骑着云儿走.......”

蔡娅如听他唱着这似懂非懂的山谣,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了他许久,最后竟卟哧地笑了。

蔡娅如来到古河中学后,就住在马梅花原先住的寝室内。她的到来,让校长李青山紧锁的眉头终于又舒展开来。

学校依然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上课的上课,无课的教师便呆在办公室内备课、改作业,教师们偶尔也聊聊天,彼此笑谈一两句。

安庆如代的是毕业班的语文和政治课,兼毕业班班主任。蔡娅如一来就挑起了毕业班英语课的重任,兼代二年级的英语课。

作为一所乡级初中,要生存,就得有生源;要有生源,就得要质量。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向县一中多输送几位优秀的毕业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各学校领导无不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不惜五花八门招收复读生、办重卡、双留级、冒名顶替等手段,为每能多上几个县一中录取名额而努力。

古河中学也不例外,李青山一整个暑假几乎没有睡一个好觉,为了多招一个复读生,他不惜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对被二中三中录取的毕业生一一做动员工作,要求他们返校复读,苦口婆心,求爹爹告奶奶地说尽了好话,总算拉回了六七个,他才算松了口气。

教书的生涯,仿佛总是忙忙碌碌,似乎总没有闲暇的日子,安庆如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和惆怅,每到深夜,他就感到那日子特别难熬,大概是因为白天太过于忙碌,到了夜里,就睡也睡不着,这种滋味真让人难受。

一年多的时间内,他给恋人娟写了九九八十一封信,这些信大部分都没有发出去,洋洋几十万字,订起来是一本厚厚的情感大札记,直到有一天,他在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一气之下,把那些信终于付之一炬。

蔡娅如来到古河中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突然有一天,她的男朋友从远方来到学校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蔡娅如竟然让安庆如去陪他的男朋友喝酒。

蔡娅如的男朋友不会喝酒,但还是强撑着和安庆如一起喝了一瓶老白干,两个人都有些微醉了,三个年轻人又一起说了许多酒话疯话,然后都盘腿坐在蔡娅如的床上甩老卡,牌打到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蔡娅如的男朋友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便哇地一声吐了满地脏物,弄得满屋子都是酒味馊味,安庆如只得知趣地离开了。

第二天,蔡娅如的男朋友便匆匆离开了古河中学,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安庆如甚至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不久后的一个深夜,正熟睡的安庆如被一阵隐隐地哭声惊醒了。那哭声是从蔡娅如的房间里传出了的,声音虽小,但很凄切,安庆如几乎弄得一整夜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李校长走过来轻轻地对安庆如说:“小安,蔡老师昨日感冒了,那她的英语课你就临时安排一下.......”

作为同事,又是同班的教师,安庆如想:自己理应去看望她一下为好。他于是趁放午学的机会,到供销店里去买了几十个鸡蛋,叩开了蔡娅如的房门。蔡娅如斜卧在床沿边,眼睛红肿肿的,头发有些凌乱不整,她见安庆如进来,红肿的眼晴睁大了许多,眼中放出光亮,沉郁的表情中隐隐露出一丝喜色。安庆如顺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跟她简单地聊了两句,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去食堂吃午饭去了。

那以后,安庆如和蔡娅茹就慢慢地熟了起来,因为住在斜对门,两个人之间的来往就长一些。蔡娅如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孩子,每到夜里,她总喜欢邀同事们一起到她寝室里去打牌,一玩就玩到深夜。安庆如也常常是被邀之列,每次打双勾,安庆如和蔡娅如总是坐对门,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脚膝对脚膝,蔡娅如有时玩得高兴时,竟忘了自己是女孩子。有一次,她穿着直筒裙,由于高兴过度,跳的幅度过大,里面穿的粉红色三角裤竟暴露无遗,安庆如无意中窥见了,连忙把视线移开。机灵的蔡娅如马上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微微一红,但马上又平静如初地沉浸在打牌的氛围中。

渐渐地,安庆如对蔡娅如有了好感,这种好感虽然不是那么强烈,但脑子里总不时地闪现出蔡娅如活泼天真的影子.......

那是蔡娅如来到古河中学笫二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安庆如和蔡娅如邀好到附近的君山去游玩。他俩艰难地跋涉了几个小时,终于走到了君山顶上的古城墙边,蔡娅如实在是走不动了,她直喘粗气,双脚直打颤颤,于是,她仰面倒在一块大青石板是躺着,眯着眼看天上漂浮的白云,那隆起的胸腹一起一伏,眼睛一眨一闪的。安庆如猛一回头,突然眼睛一亮,心一慌,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种幻觉,他的心仿佛被勾走似的,蔡娅如那睡美人的姿态的确很诱人。安庆如不由自主地往回走,他也顺势躺在蔡娅如的身边,两只眼睛直盯着蔡娅如那隆起的胸脯.......

他颤颤的手开始在顺着那隆起和凹出的部分抚摸,那种滋味让人有些坠入云里雾中,随着悠悠的白云飘荡而飘荡,安庆如嗅到了来自女人身上特有的芬芳气息。他感到对方的呼吸也急促了,也些迫不及待,他的心在颤栗,他的手在颤栗,他的声音在颤栗,整个的身子也在颤栗,他实在控制不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冲动,于是俯下身来,吻住了那同样颤栗着的樱桃小嘴......

她也以同样的方式热烈地迎接了他,拥抱着他,亲吻着他.......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进入到了仲夏。

初三毕业班的复习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李青山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例行召开一次毕业班教师中考备考会,敦促毕业班的教师潜力投入到初三毕业班的备考之中,抓尖子生,跑信息,托人情,找资料,寻泄密......实行一轮又一轮的题海战术,既定名额在“保五争八”的目标上,并为毕业班制定了一系列的奖励措施。

李青山除了忙毕业班的备考外,还在为学校教学楼的建设而奔走。为了迎接明年的省普九验收,古河中学争取了一笔世行贷款,李青山又跑门路到县里几个要害部门要了几十万元,再加上古河镇群众的集资,一幢造价九十万元的教学楼在春季就已经开始动工了,目前正处于封顶阶段,秋季开学前就有可能交付使用了。由于资金到位迟缓,教学楼的粉刷和内部装修还没有开始,李青山忙得头焦额烂。

六月既望,七月流火。离中考还有十多天时间,一件意料不到的事件发生了,它震惊了整个古河镇,也打破了古河中学以往的宁静。

连续几天的暴雨,使得山洪爆发,河水猛涨,李青山在运石料返回古河中学的途中,因新修的公路路面打滑,汽车摔倒了十几丈高的悬崖下,李青山当场身亡。

噩耗传到学校,全校师生几乎不约而同地赶到出事现场。安庆如当然也去了,他看到李青山被乱石压住,脑浆迸裂,鲜血溅满一地,惨不忍睹,在场的人几乎都哭了。

出殡的那一天,县教委和镇党委的领导早早地来到古河中学,为李青山召开了隆重地追悼会。学校的操场上挤满了人,附近村湾的人都来了,所有的学生都戴上了白花,站成长长几排。安庆如和学校的几位副主任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招呼着来宾。

追悼会是在悲壮的气氛中开始的,教委和镇党委领导都上台讲了话,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李校长的因公殉职表示深切的哀悼。

耿春枝和她的两个孩子都披上了长白纱,她哭成了一个泪人,那嘶声裂肺的嚎啕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有人偷偷地在抹眼泪,有的学生也哭成了泪人。

长长地送葬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阵,缓缓地向山上移动。棺木下土的那一刻,耿春枝猛地挣脱了蔡娅如和几位女老师搀扶的手,一头撞在棺木上,昏死了过去,两个孩子看着棺木和昏死过去的母亲,哭得更是揪心。

教委领导和镇党委领导是在黄昏时才离开古河中学的。临走的时候,教委领导在全校教师大会上宣布:临时指定安庆如代行校长职责,等新的校长到职后再另行安排。

十天后,安庆如带着80多名学生赴县城参加中考。

中考的结果,古河中学上一中线七人,在全县万人比中名列第一。

暑假中,安庆如参加了由县教委主办的全县中小学校长主任暑期培训班。在培训班上,安庆如见到了好几位师专时的同学,这些同学有的在教委工作,有的已担任了县城中学领导岗位工作,有的已转行到县委机关工作,他们在城关的一家餐馆搞了一次聚会。分别多年的同学,如今聚在一起,不分岗位高低,职位大小,一律开怀畅饮。席间,他们各自聊起几年来的生活工作经历,安庆如也把自己在古河中学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遍。有的同学听了便半开玩笑地说:“要论水平,在座的哪个比得上你安庆如呀!当初校领导让你留校,你不干,回到了县里,你就呆在家里,又不去活动活动,你说你不去找人家,人家凭什么重视你呀,分到那个破地方,如今还是个代字号,趁早托托关系,调上来算了,要我呀,早就不想在那里干了......”

“........”

“哎呀,你在乡下教书怎么把脑袋都教木了,教委主任,主管教育和财政的副县长,该跑的路子要跑,该花的钱要花,该套近乎的要套近乎,现在知识和水平值几个钱呀,你还等什么呢?”

“老同学,现在呀,教书要放在第二位,搞好关系才是第一位,在这方面多花点精力吧!....”

安庆如笑了笑,说:“难啊,如今都是乡镇财政包干,想进县城比登天还难呀!”

“难也要去为呀,不为怎么能改变现状呢!.......”

“为,为个逑,你只要分到下面去,命运就决定了你,你怕那么容易呀,组长,镇长,主任,主管人事的副主任,主管教育的副县长,还有管财政的,你怕那不难呀,过五关斩六将,你过得起吗?”有人插嘴说。

“算了,算了,今儿同学们聚会,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喝酒,喝酒,来,干......”

“干!”......

老同学们你一杯我一杯,安庆如也些飘飘然,但他没有完全醉,他今儿很高兴,主动绕开话题,好让同学们尽情地沉静在聚会的欢乐之中。

......

培训班学习期间的最后两天,安庆如恰巧碰到了以前的同事马梅花。马梅花师范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县城关中学任教,她的丈夫是县招办副主任。

马梅花问起安庆如这几年的情况,她也很同情这位昔日的同事。在安庆如的再三恳求下,马梅花终于答应带安庆如先到教委主任家去走走,人说:求不到官秀才在吗,算是联络一下感情,探探口气吧!

安庆如买了两瓶高档酒,一条烟,弄了一个红包,在马梅花的带领下,拐了七八十那个弯,叩响了主任的院门。

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伸出一个胖女人的脑袋,她打量了安庆如一眼,疑惑地问:“你找谁?”

马梅花连忙上前作了介绍,那女人总算把门缝开大了一点。进屋后,马梅花不停地找话题和那女人拉着家常,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主任回来,他们只好起身告辞了,临出门时,马梅花仍不忘补充一句:“如果主任回来,请千万告诉他一声,就说古河中学的安庆如老师今天来过......”

.

从县城回校的途中,安庆如顺便回了一次老家,他在田间找到正在锄草的父亲。

父亲见儿子回来,显得特别高兴,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把儿子带进屋,问起安庆如的工作情况,听了安庆如的叙述后,目光中充满了一种自豪感。

“好好干呀,庆如,如今捞个铁饭碗不容易,可不能因小失大呀!教书毕竟比当农民强呀,千万不能好高骛远,失了本分.......”

安庆如在家中吃了顿便饭,便到母亲坟前去烧了一把纸钱,磕了几个头后又连夜赶回了古河中学。临走时,硬的把手中仅有的几百块钱塞到父亲手中。

整个暑假,安庆如心中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烦躁。校园内空荡荡的,就像一个深深地无底的空洞安庆如呆在学校里,总有一种无端的空虚和寂寞,孤独和冷清的感觉。

新学期开学在即,人事分配的通知一个接一个下来,可新校长的任命通知却迟迟没有下达。安庆如在焦急之中等待着,各种传言也在教师之中流传着,但只是猜测而已,在没有接到通知之前,它仍然是一个谜。

开学的前一天,县教委的任命通知终于下发到了古河中学:

“顾建明任古河中学校长,安庆如任教导副主任.........”

顾建民是谁?安庆如几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直到后来才知道:顾建民原是某乡镇中学的教导副主任,县教委顾副主任的亲侄子。

顾建民是在开学后的第五天才来学校报到的。他给安庆如的第一印象是:矮矮的个头,一双小小的眼睛,嘴唇略微向外撮,但眉毛却很浓,一看象貌,就知道这是一个刁钻狡猾的人。

顾建民来到学校之后,学校的一切工作才算步入正轨。不久,教学楼的第二期工程也正式动工。

在动工之后,顾建民召集学校领导班子成员和部分教师代表对教学楼和学校收支账目情况进行了全面细致地核算。核算的结果,发现其中的三万元对不住账。这一结果让安庆如大吃一惊,如入雾里,他也不得不佩服顾建民的老练精明。

教学楼的主事者李青山已死,查无对证,但李青山的爱人耿春枝却倒了霉,她再也不可能在学校内呆下去了,就在顾建民来到古河中学的一个月后,耿春枝带着两个孩子怏怏地回到了李青山的老家李家洼。

搬家的那天,学校竟没有一个人前来帮忙,来搬家什的是李青山本房的几个侄子。李青山工作了三十多年,校长当了近十年,家什还是那么简陋,唯一值钱的是那台24英寸的彩电,据说:这台彩电还是去年教学楼发包之前,包工头硬塞给他的,至今仍没有开封。

至于那短缺的三万块钱到底去了哪里,那只有死者李青山最清楚。

安庆如还是独自一人送了一回耿春枝,东西搬上车时,安庆如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并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硬地塞到耿春枝手中,说:“老校长生前对我各方照顾,我也没有别的什么送你,这点小意思,请务必收下!”耿春枝接过钱,感激得泪水不停地往下滴........

顾建民来到之后,安庆如感到事事都不顺心。他虽然是教导副主任,但顾建民并没有分配他主管具体的工作,教学工作和政教工作分别由顾建民新提拔的两位副主任分管,安庆如实质上等于被架空了。

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烦躁和不安常常袭上安庆如的心头,他情绪低落,精神不振,忧郁于心,他想找人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又难于向别人启齿,只好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面,永远地埋藏着.......

蔡娅如也越来越对他冷淡了,开始他还不觉得,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越来越少了。蔡娅如整天沉郁着脸,心事重重,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默契。

冬天到了,天气渐渐地变得寒冷起来,北风呼呼地吹着,山坡上,枯黄的树叶经风一吹,到处随意乱飞,坐落于石盘岭上的古河中学,一到冬天,就像一颗孤零零的音符,有些寒嗖嗖的感觉,只有当校园里响起那琅琅地读书声,它才显得有点生气。

不久,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山里头一下雪,到处银装素裹,厚厚的雪被铺在山坡和山顶上,连山上密密的树枝上也沾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山路很不好走,到处都是冰凌儿,只有山下的小河还在汩汩地流淌,弯弯绕绕地流向很远的地方。

临放假的前两天,蔡娅如突然找到安庆如,说:“我们到野外去走走吧,我还有事要找你........”

天空中的雪花仍没有停止,他俩一前一后学校后面的山腰走去,雪地上留下两行弯弯曲曲的脚印,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似乎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安庆如心里也一直闷闷不乐。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下学期.......”蔡娅如说话吞吞吐吐的。

“下学期怎么了,放假后,你不是还要来的么?”

“不,不,庆如,我实在受不了啦,你跟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我再也不想来了!”蔡娅如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女孩子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安庆如也不便问得过细。

蔡娅如告诉安庆如,她舅舅通过熟人的关系,已经把她安排到县城某单位工作,明年开春,她就要到新的单位去上班了......

“这件事,我闷在心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一直没有胆量告诉你......”蔡娅如一边檫眼泪一边说。

“好哇,这是好事呀!"安庆如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茫然,他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语无伦次的,心里乱极了。

“你也想想办法吧,也调到县城去工作,凭你的才能,总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我等着你!......”蔡娅如扑到安庆如的怀中,她抽泣着,好像有满怀的委屈。安庆如用他那有力的大手拥着她。

雪越下越大,晶莹的雪花飘在蔡娅如的头发上,飘在他俩的身上,泪水从他俩的眼中不停地流出,冷风一阵阵吹拂着,他俩的心在激烈地跳动......

许久许久,他俩几乎成了一堆雪人,凝固在那里......

生活中的故事总有太多的重复,人生的情节总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平淡的生活,总有许多不平淡的感受,有的竟然会掀起大风大浪.......

现在,安庆如躺在病床上,他在生死的边缘挣扎着,因为有那些揪心的记忆,因为有那些甜美的回味在唤醒他,他才努力挣脱了死神的纠缠,他才坚强地活了下来。

他毕竟刚刚迈入中年,还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靠自己努力走下去,人生还有许多历程还要靠自己认真地填写。他还有年迈的父亲要照顾,还有体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要照顾,他要努力地活下去!

活着,就是幸福!

活着,比什么都好、都有意义!


安庆如在协和医院急救中心的病床上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的时间内,除了省委、市委的领导看望他外,省教委领导也专门来医院看望了他,省教委马主任还特地叮嘱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医治好安庆如,让他彻底脱离危险期.......”

省电视台记者杨莎莎几乎每天都要到医院来一次,她把采访到的新闻当天就通过电视卫星频道向全省乃至全国滚动播出。

消息不胫而走,在江城的大街小巷,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位英雄,在歹徒用明晃晃的刀子刺向他的胸膛时,他临危不惧,与歹徒进行殊死搏斗,最后,在他的精神的感染下,全车的人蜂拥而起,终于把歹徒制服住,而英雄安庆如却因失血过多,倒在血泊之中,至今仍昏迷不醒。

也许是安庆如的英勇行为唤醒了人们的良知,也许人们从心底里期盼和呼唤正义,也许是我们这个社会太需要舍己为人的精神,人们被安庆如的精神感动了,江城市民纷纷向这位英雄伸出了援助之手,向他捐款捐物,有的市民还特地赶到医院,自愿请求为英雄无偿献血。

那些天,省内各大报纸也在头版头条刊发了英雄的事迹,并配发了相关的照片。市民们出现了买报的浪潮,简直就出现了洛阳纸贵之势,各大报纸不得不加印。

消息很快传到了安庆如所在的古河中学,所有的教师几乎都为此惊呆了,昔日那个文质彬彬、沉默寡言的安庆如怎么敢和五个亡命之徒搏斗,把歹徒制服住呢?他们不相信一千个不相信。

安庆如的妻子叶秋萍,这个与安庆如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山村女教师,听到这个消息,愣在那里,许久许久说不出话儿,她唯一担心的是丈夫的生命安危。要知道:丈夫可是一家人的精神支柱呀,如果丈夫有个三长两短,这叫她们娘俩怎么活呀?

她和丈夫生活的十几年中,虽然说不上甜甜蜜蜜,虽然他们之间大大小小的矛盾总有,但她打心底里是喜欢丈夫的呀!她总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丈夫,拖累了丈夫,丈夫一边工作,一边操持家务,还带着孩子,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复习之中,现在好不容易转成了公办教师,可现在.......

那天下午,叶秋萍一得到消息,便急急忙忙地带上儿子安小文,乘上了去江城的公共汽车。

杨莎莎再次去病房采访安庆如的时候,安庆如终于从死神的手中挣脱出来,他在医生的抢救和治疗下,已逐渐脱离了危险期,开始能用简短的语言和别人交流了,只是仍然感到浑身沉痛,胸口发闷。年轻的女记者杨莎莎详细地询问了事件发生的前后经过{其实这些经过,她前几天已作过报道},随着采访的深入,想象中的英雄其实是再普通不过了,甚至有些俗气。从安庆如的口中得知:他与歹徒搏斗的那一刹那,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身上带着的五百块钱不至于落入歹徒之手,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大的壮举。

杨莎莎听后,觉得有些可笑,不可思议。但聪明的杨莎莎还是从中发现了亮点:那就是一个人的社会责任感。她不会把那些俗气的东西写进去的,她要极力把这位英雄拔高一些。

杨莎莎哪里知道:那几百元钱虽然是个小数目,但对于一个乡下教师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呀!

生活,就是这么复杂多样。

自从蔡娅如离开古河中学后,安庆如更加感到自己势单力孤,精神恍惚,他整天像掉了魂似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连爱也变得那么脆弱。安庆如没有过多地记恨蔡娅如,怨只怨自己太渺小无能。直到后来偶尔的一次机会,他才从别的老师口中得知:自从顾建民来了之后,他曾无数次骚扰蔡娅如,但都没有得逞。安庆如似乎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原委。

顾建民在学校内独揽大权,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每次校委会,只是一种形式走走过场罢了。他说什么,自然都要按照他的办,别人的建议,他一般是不会采纳的。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校委会成员之一,安庆如只能是聋子的耳朵——白摆。

教学楼建成之后,学校为此也负债累累,它所需的费用,远远超过了原来的估价。

为了炫耀自己的功劳,在教学楼建成的一个月后,顾建民决定举行一次隆重的庆典仪式。他凭着自己的神通,特地请来了主管财政和教育的副县长,教委主任,以及县委一些机关的负责人,顾建民的叔叔顾副主任当然也不例外地赶来助兴。

庆典大会开得很热烈,鞭炮放了几个小时,锣鼓响过不停,领导的讲话,来宾的讲话,把大会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石盘岭附近的村民都涌来看热闹,把校里校外挤得水泄不通。

顾建民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脸笑成一朵花,心里像着了蜜,走路打飘,忙里忙外招呼从县里来的客人,活像一个哈巴狗。

典礼之后的半年时间,学生却始终没有搬进教学楼去,两个工头几乎天天逼上门来讨债,扯皮。精明的顾建民总是找种种借口推脱掉,然后再找借口到县里去要钱。

学校又开始面临严重的危机。楼房建了,生源却不足,教师工资严重拖欠,人心不稳。顾建民把学校的经费都纳入自己的小金库,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用这些钱四处送人情、拉关系、找靠山、买官职。弄得教师们怨声载道,意见纷纷。

眼看学校面临被拖垮的边缘,安庆如夜不能眠,他壮着胆子向市纪委写了一封检举信,如实地反映了学校目前的情况。信发出之后,安庆如又深深地后悔起来,那几天,他总是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地,总有一种大祸降临的感觉。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暑假的一次例行教师大会上,顾建民蹬着那双小眼睛,开始拍桌骂娘了:

“哪个乌龟孙子,想拆老子的台,老子今天就叫他不好过......”

安庆如坐如针毯,会是怎么结束的,他是怎么回到自己宿舍的,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夜,他一整夜没有合上眼。

整个暑假,他都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的。

新学期开学之前,他突然接到镇教育组的通知:他被调到全镇最偏远的盘山沟小学担任教导主任。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安庆如整个脑子都蒙了,他想哭,却始终没有哭出来,他的眼泪已经彻底流干了......

去盘山沟的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可安庆如怎么也快乐不起来,他迈着沉重的步子,随着送行的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向深山老林里走去.......

顾建民显示出他的宽宏大量,他也亲自去送了一回安庆如。

“盘山沟,盘山沟,九岭十八冲,路盘着山转,水盘着沟流,路在谷中伸,人在崖边走......”这是当地的一首民谣。

盘山沟小学坐落在盘山岭的山岗子上,它有七个教学班,十二名教师,校长姓贾,是一个老牌的师范生,其余的都是本村的民办教师,学生都来自盘山沟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自然湾落之中,这里地处深山,交通闭塞,汽车到不了这里,连骑自行车都比较困难。那些本村的民办教师在学校虽然有寝室,但一般是不住校的。

贾校长五十多岁,人很和蔼热情。安庆如初来的时候,贾校长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对于这个临时下派的正规的师专生,他当然不敢马虎,在征求安庆如的意见之后,除了让安庆如负责教学工作外,还让他带毕业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课。

虽说带的是毕业班,因为教小学,安庆如感到特别轻松。上完了课,他就喜欢爬山,一个人钻进老林之中,坐在泉水边,沉浸在大自然美妙和谐的氛围中,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洗礼和净化。这段时间,他也开始冷静地思索自己的过去,对自己这几年的人生历程和曾经犯下的过错进行周密的反思,他越来越清晰地看清了自己,认识了自己......

一个人如果真正地认识了自己,那将是人生的一次飞跃。

安庆如孤寂的心灵宽松了许多,那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应有的舒展,他开始学会面对、学会等待、学会珍惜、学会如何去沉入生活、驾驭生活。

山村的景色是美的。每天早晨,当晨曦洒满东山头,安庆如就早早地起来看风景:明净的天空上霞云朵朵,山下的天畈上漾起绿波,那一条条小河就像一条条银色的绸带,飘拂在一片翠绿之中,荡起银鳞般的光泽。每天黄昏当晚霞映红西山头,安庆如也喜欢站在山岗上看风景:多彩的天空上霞光生辉,山谷中雾岚飘散,炊烟袅袅,村庄渐渐地归于夜的宁静,山风中夹杂着草的味儿树叶散发的气息,那虫儿和知了的叫声又把他带入了一种迷幻的境地。

夜里,学校四周显得空旷寂寥,暮色苍茫,只有山风一阵阵吹动着丛林拍打着窗棂,发出一阵阵细切地声响。

安庆如伏在桌子边,任油灯的微光闪闪烁烁,他已经忘记了以前的种种忧烦,静静地沉静在书的世界里。在古河中学期间,他就有看书的习惯,但那时太过于忙于工作和人事的纠纷,他太缺少闲心,现在,书却成了他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叶秋萍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

盘山沟小学十二位教师中,叶秋萍是唯一的一位女教师。

安庆如初来盘山沟小学的那一天,操场上有一个班正在上体育课。给学生上课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教师,她瘦瘦的身姿,头上扎了两个小羊角辫,额头上留着一绺刘海儿,那鹅蛋型的脸上虽然少了一些粉饰,但也不失几分秀气,她穿着一件翠花圆领衫,那衣服虽有些土气,但裁剪得很合身。

她见安庆如等一群人走来,连忙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下面自由活动一会,好吗?”“好!”.........

说完,她就快步从操场那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那双灵巧的黑眼睛打量了一下安庆如,接着便说:“这是新来的安老师吧,来,我来帮你拿行李!”不等安庆如反应过来,安庆如手中的行李已经到了她的手中。

起初的半年时间,安庆如和叶秋萍之间并没有单独的接触过。白天,他们在一起办公,各自上各自班上的课;夜里,安庆如便独自一人把自己关在寝室里看书,至于叶秋萍住不住校安庆如并没有多加注意。

后来,叶秋萍常常来到安庆如的寝室里坐一会儿,每次来的时候,手里总要拿着一本资料,问一些语文和数学方面的问题,安庆如总是耐心地给她讲解。有时,吃了中午饭后,教师们常常聚在一起打双钩,安庆如也凑凑份子,欢欢喜喜地和同事们热闹一阵子。叶秋萍每到赢牌之时总是笑得那么甜美,常常也把安庆如逗得乐了起来。

渐渐地,他们之间开始熟悉起来。

安庆如从同事们的聊天之中得知:叶秋萍是盘山沟村支书的幺女儿,高中毕业后,父亲便通过关系让她在学校内代课,当了三年的黑户口代课教师后,直到去年才正式转为民办教师,据说,为了弄那个民办指标,叶书记没有少请客,光送的茶叶、板栗等土特产少说也有几百斤。

如今的叶秋萍正在忙着复习,准备有机会弄个指标考师范或转正。

等待,总是漫长而又消耗精力的等待。但是,只有等待,也许才有希望,也许才有机遇,如果连等待的信心都没有,哪里还有希望和机遇。

可是,这种等待,有的甚至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和汗水,结果仍然还是泡影。

寒假已放了好几天,安庆如仍然没有回家,他还呆在学校内赶写一篇论文,几个月前,他曾把这篇论文寄给了省内一家语文刊物,编辑来信说:论文已通过终审,但必须作一些修改,并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安庆如为此熬了几天几夜,三易其稿,才算满意。

腊月二十八这天,安庆如到镇上去给父亲买了一套新衣服,几瓶老窖酒和一些点心,便乘车回到了老家安家榜。

父亲见他回来,那忧郁沉闷的脸上又露出了几分喜色。父亲没有太多的言语,他总是起早贪黑地劳动着,一分钱巴不得拌成两半用的节约着,供自己的三个子女读书,总算把几个子女培养出来,义务也尽到了一大半。可是父亲仍然为这个大儿子担忧,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该到娶媳妇的年龄了,可大儿子还像没有事一样,他很想找机会静下来和儿子推心置腹地谈一次。

除夕夜过去了,正月初一至初五忙着拜年走亲戚,他没有机会。初六的晚上,眼看儿子马上要回单位上班了,做父亲的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事。安庆如本不想和父亲谈这些,以免父亲为他担忧,当父亲问起这事时,他搪塞说:“爸,这事是急不得的,你的媳妇伢我迟早会把她带回来的!”

“不急,看你都老大不小了,还不急,像没事的!”

“你放心,我不会打光棍的,爸!”

老人家听了此话,笑了,傻乎乎地闷着抽自己的旱烟。

正月初八这天,安庆如乘车早早地来到古河镇,又步行来到盘山沟小学。

学校内外,冷冷清清地空无一人,地上到处是纸屑和树叶,冷风一吹,教室里的窗户被弄得“啪嗒啪嗒”直响,纸屑和树叶也随风而起,在空中乱飞,使破烂不堪的校园显得更加孤寂、冷落。

安庆如乘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走了十多里山路,累得浑身发软,他站在操场上,经冷风一吹,不觉打了一个寒颤,他马上想到自己应该生一盆火,暖一下身子。

炉火升起来了,叶秋萍也站在他寝室门口。叶秋萍是什么时候来的,安庆如根本不知,也许她早就在学校里等着呢!

“安老师,你来得好早呀,我爸特地嘱咐我,如果安老师来了,就叫到我家吃中午饭呢!”叶秋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

安庆如仔细的打量一下叶秋萍,她今天的打扮很时髦,上身穿着淡红色的“冰川”羽绒服,下身穿着浅紫色的直筒裤,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牛皮鞋,头发好像被特意吹烫过似的。

“那好哇,我正愁没有午饭吃呢,是坐会儿再走,还是马上走?”安庆如也笑了笑说。

“当然是马上去,我爸还等着你呢?”

......

叶书记给安庆如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慈祥而又和蔼的老头,他没有多少脾气,但安庆如从那双异常精明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老练和能干。他当盘山沟的村支书已经二十多年了,在处理村民们一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中,他练就了做人的圆滑,同样,在和上级干部的周旋中,他同样深谙官场之道。

自安庆如到叶秋萍家中做客之后,两个人的来往也就频繁多了,叶秋萍从不打听安庆如的过去,两个人的交谈也逐渐有了些默契。其实,在安庆如刚调来盘山沟小学的那一天起,叶秋萍就注意上了他,虽然安庆如正走下坡路,正处于倒霉之时,但叶秋萍没有在意这些,她甚至还有点暗暗地幸庆安庆如的到来。当看到安庆如带着失落而沮丧的表情走进盘山沟小学大门的时候,正在上体育课的叶秋萍一见到安庆如那高高地个头,那英俊而又有风度的仪表之后,心里就有些砰砰直跳,她几乎是无暇思索的连忙主动上前拿过安庆如的行李,尽量在安庆如心中留一个好印象。

以后的日子,每到深夜,叶秋萍常常看到安庆如房间的灯亮着,一直亮到很晚很晚。她看到那红豆般的灯光,看到投影在窗户上的安庆如的静静看书的身影,她就暗暗地佩服起安庆如来,几次想主动到安庆如的寝室里去坐坐,却又碍于情面,不好冒然而去,她只有把内心膨发的情感深深地藏匿起来,生怕别人知道。

白天,除了上课之外,教师们大都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安庆如和叶秋萍对坐,叶秋萍每次抬头的时候,安庆如的动作、表情总是尽收眼底。女孩子喜欢观察人,开始时,叶秋萍从他那紧锁的眉头、沉郁的脸色看出了他的忧伤,后来,那脸色渐渐地舒展开来、松弛起来,叶秋萍心里为之感动高兴。叶秋萍备完了课,总要拿出一本书来翻看,遇到不懂的问题,便走过来询问安庆如,她站在安庆如的身旁,听安庆如细微而认真的讲解,心里便觉得这是一种幸福。叶秋萍越来越注意打扮自己,她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很艳丽,但却洗得很勤,换得也很勤。每天早晨,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认真地梳理一遍,在镜子前照一照,画一下眉,抹一点粉。由于自幼支书家里,平日劳动量少,本来有些白净的皮肤略加粉饰之后,叶秋萍便显得更加美丽秀气了。

期中考试之后,学校为了把学生在校的成绩和表现及时反馈给每一位学生家长,特地搞了一次家访活动。家访是在夜里进行,由于盘山沟的湾落多,分布散,贾校长便把十二名教师分成几个组,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把安庆如和叶秋萍分在一个组,到沟里头的后山坳去家访。

那一夜,月明星稀,秋风习习,树影婆娑,小溪潺潺,这种景色有一种宁静之美。他俩一前一后向后山坳走去。

平日寡言少语的安庆如这一次的话却特别多,他讲自己的童年,讲师专读书时的生活趣闻,幽默的语言常常把叶秋萍逗得咯咯直笑,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安庆如的风趣和幽默。

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激起心中的情愫,叶秋萍看着安庆如的背影,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些慌乱,话也变得不那么流畅,变得语无伦次,身上还不时地打着寒颤。

回来的路上,安庆如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主动披到叶秋萍的身上,两人推搡时双手就很自然地碰到了一起,叶秋萍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她顺势扑倒在安庆如的怀中,紧接着,两人便吻在了一起.........

那一次亲吻让叶秋萍回味无限,总是抹也抹不去。她感到来自男人身上的体温,来自男人身上那遏制不住的热情,这热情给了她力量,给了她信心,也从此决定了她今后的人生选择。

俗话说:知儿莫如父母心。也许是叶秋萍那几天的表情有些异样,叶书记心中便有些察觉,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叶书记故意对女儿说:“萍儿呀,你也不小了,爸托人给你找了一个拿铁饭碗的,你看中不中?”

叶秋萍嗔怪地说:“爸,看你急的,我才二十多岁呢!”

“二十多岁,不小了,到了三十岁,就没人要了,你总不能跟着爸过一辈子吧?”

“知道了......爸!.....”叶秋萍把嘴一撮,做了一个鬼脸,便忙自个的去了。

细心的叶书记有一次来学校谈工作的时候,偶尔聊起女儿的事来。贾校长一口承诺:“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叶书记!”

就在安庆如到叶秋萍家中做客后不久,贾校长以谈工作的名义找到安庆如,他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和安庆如倾心交谈。这位老校长很关切地说:“小安,你都这么大了,是该找对象的时候了!”

安庆如见他话中有话,也就明白了几分,但他还是故意说:“我这么一个倒霉的人,哪个还看得起我呀?”

“明人不说暗话,叶老师这人怎么样,她已转为正式的民办教师,过两年就可以考公办,等她转了正,你们不就是双职工了吗!”

安庆如此时心里很乱,不好马上作出回答,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不可轻易草率。可对于安庆如来说,却没有资格奢侈,他上有五十多岁的老父亲,还有两个弟妹,他们都没有成家,还需要他照顾。

那时山村刚刚点上电灯,安庆如用自己平时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台1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他置办的唯一值钱的家什,除此之外,他还给叶秋萍买了几套上好的衣服,给老丈人买了几瓶老窖酒。

山村里的木料多,叶秋萍的父亲高兴地为她做了一套家具,样子虽有些老气,但做工和油漆都是上乘的。结婚那天,叶秋萍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了一下,她穿上了新买的红色礼服,头戴着大红花,还特地请人描了眉,本来就很美丽的叶秋萍经过打扮之后真像电影里的明星,她在娘家嫂子的陪同下来到了盘山沟小学。

女儿出嫁那天,叶书记一整天忙个不停,他陶醉在喜悦的气氛之中。村里的乡亲们人人都凑了一份子,别村的干部大都也来了,镇委书记、镇长、文教干事等也来凑热闹,也送来了一份厚礼。

安庆如和叶秋萍结婚后不久,他便被重新调回了古河中学,他的妻子叶秋萍也被安排在离中学不远的石盘岭小学任教。

这一切,叶秋萍的爸爸功不可没。


安庆如重新调回古河中学的时候,前任校长顾建民已经通过他叔叔的关系调入到城郊中学任教,新的校长还没有任命,学校的一切工作都比较混乱,处于半瘫痪状态,教师人心浮动,学生报名迟缓,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无头无序。

由于顾建民在任的三年,大肆动用学校有限的经费用于请客送礼,致使学校不但旧债未还,还欠下了十几万元的新债务,各班的流失现象也相当严重,古河中学原有学生七百多人,开学已经五天了,报名的学生还不足三百人。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安庆如站在操场上,瞩目四望校园内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古河镇主管教育的副书记,副镇长以及教育组组长曾两次来到学校进行民意测评,决定在原领导班子内提拔一位新的校长,以便很快使学校工作步入正轨。

年迈的罗副校长早几天就出差了,去年才提拔上来的教务主任王福寿开学第二天就进了县城,学校的一切工作只有沈副主任临时负责。

安庆如被临时任命为学校教研组长兼初三班主任,带语文课。开学一个多星期了,除了有老师临时上课外,其余的班级仍没有固定下来。

教师们私下议论着:谁将成为新一任的校长呢?有人说是罗副校长,有人说是沈副主任,有人说县教委要调派一位新的校长,还有的教师猜测:王福寿这几天到县里活动去了,校长非他莫属。

果然,就在王福寿从县城回来的第三天,县教委的任命通知就下来了:王福寿被任命为古河中学新任校长。

对于王福寿,安庆如是了解的:他原是一名高中生,高中毕业后当了两年的大队青年书记,回来被推荐到县师范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古河镇一所小学任教,两年后被提拔为小学校长。顾建民当古河中学校长以后,他被调到古河中学担任教导副主任,别看他学历不高,拉关系搞外交却有自己的一套,他和顾建民打得很火热,几乎是形影不离。顾建民每次到县城走后门送礼拉关系,总要带上他。

顾建民和王福寿在学校内一手遮天一手盖地搞到学校乌烟瘴气、人心涣散,这让罗副校长和沈副主任很是不满。罗副校长虽不满,但年过五旬,仕途上无所求,该他干的,他尽量干好;不该他干的,他也懒得去管。沈副主任却不同,他年轻气盛,喜欢争强好胜,常和顾建民斗着来,也不大卖王福寿的账。

听说顾建民被调走的消息后,沈副主任好几夜没有睡好觉,他心动了,他当然也想爬上校长这个宝座。对于乡下的事业单位来说,学校校长当然是个令人垂涎的肥差。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论资历,他比不过罗副校长;论关系,他又比不过王福寿。更令他头痛的是:罗副校长和王福寿都是党员,他沈某某却不是,尽管他入党申请书写了十几份,积极要求进步的心何其强烈,何其诚恳,可顾建民就是压着不上报,入不了党,就意味着做不了官,做不了官,就........何况现在是一把手正等着他来坐呢!他恨顾建民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如骨三分。他明白那是顾建民故意在卡他,因此,明里暗里总和顾建民较劲,可他就是扭不过顾建民,架也吵了,嘴也争了,吃亏的还是他老沈。自从安庆如调回古河中学后,沈副主任好像从失望的泥淖中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从峡谷深渊中陡然看见了一颗救星。一则他认为:安庆如这次能调回来,肯定有些来头;二则他认为安庆如有师专毕业的老底子,又是教学上的骨干,他要靠安庆如将来为他撑一把力,助一把劲,他顾建民能扶起一个王福寿,难道我沈某就不能扶起一个安庆如吗?

安庆如就在这种复杂的人际纠纷中被沈副主任临时任命为学校教研组长。教研组长不是官,要算官的话,那恐怕连十五品也算不上。

此时的安庆如经过几次人生的波折以后,他已经日渐成熟,对许多问题的分析和思考也比较冷静,对于单位的人事纠纷,他不再盲目,他也开始有意去渗透,他也开始在这场纷争的人际关系中寻找自己的支撑点,寻找自己应该站定的位置。虽然他对沈副主任表面上客客气气,语言中充满着一种钦佩和感激,但心理和行动上却有意疏远着沈副主任。就在王福寿回校的当晚,安庆如主动买了两瓶酒,一条精品烟,去了王福寿的家。

“你这是干什么,都是同事了,你还来这一套,你不把我看外了不是?”王福寿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满脸堆笑的把安庆如让进门,连忙去泡茶递烟,拉着安庆如的手,像亲如兄弟似的。

“我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这次调回来,对工作还不太熟悉,有做得不到的,还请你多多指点.......”安庆如很客气地说。

“说外了不是,论学问,你比我们那个都高,你这一来,就挑起了重担,带毕业班是个吃苦的差事,今后,学校的工作还要靠你扶一把呢!”

“那当然,那当然,我一定尽力而为的!”

安庆如和王福寿聊了许久许久,彼此说着客套话,似乎显得很投机,气氛也相当活跃,一直聊到晚上九点多钟,安庆如才离开,王福寿也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生活,有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回到古河中学之后,安庆如感到自己更忙了。那是,他的妻子已身怀六甲,每天还要挺着个大肚子到附近的石盘岭小学上班。他呢,因为带毕业班的课,常常忙得抽不开身,没有课的时候,他赶忙跑回家中把衣服洗好、把饭做好,又忙着跑到教室里去上课,放学之后,他又忙着下厨炒菜,把饭菜端上桌后,静等着妻子回来。只有在夜静时分,他才忘了白天工作的疲劳,和妻坐在一起看一会电视,让妻子温顺地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他这才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每当妻子熟睡之时,他却常常睡不着,他总要重新起来静坐一会,抽一支烟,理一理白天混乱的思绪。

妻子是个民办教师,每月只有15元钱,他呢?虽然一个月有34快,但因为乡镇财政包干,每个月的扣项特别多,他也不知到底扣了些什么,反正到手的也就是那么十几块钱。有时一连遇到几个月,甚至半年不发分文,到了发工资的那天,钱倒是没有领回,却驮回了几箱子香烟,安庆如常常苦笑不得,经济上出现了严重的危机,生活过得相当窘迫。

本来稍微好转的心情,这一下子又搅乱了,那忧郁的神色又开始挂在脸上。安庆如心中又一次有了隐隐地悔意,他又一次后悔当初的选择,他又一次开始怀疑教师这个职业的神圣性、崇高性。然而,他又能怎样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安庆如真的不愿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除了揪心的痛苦,还是揪心的痛苦......

......

杨莎莎经过几次采访,在和安庆如细致的交谈之中,她也被震惊了。

安庆如那平淡的叙述,那娓娓道来的故事,那是一个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的真实的生活感受,她从这些故事和感受中挖掘到一个山村教师的复杂的内心世界,那些最为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的一面,她同时也窥视了底层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她虽然也曾到乡下去采访过,接触过一些乡镇级的领导干部和模范人物,但采访的对象总集人一种神秘感,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是今天,当他和安庆如的面对面的交谈中,她知道了什么才叫生活的真实,这真实之中还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

杨莎莎陷入了沉思,她想极力透过生活的重重迷雾,极力把现实生活看得更透彻分明一些,极力从生活的原色中寻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亮点。

她把采访的笔录和自己的感受以长篇通讯的形式不断地向新闻媒体和社会推出来:

《英雄,请问你是谁?》

《用鲜血换取的荣誉》

《人生的答卷:一个普通人的自述》

她的这几篇长篇通讯在省内几家报刊推出来之后,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哄动,沉闷的新闻界也立即引起了欣然大波,同仁们一致认为:这几年新闻界太沉寂了,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脍炙人口的文章。杨莎莎大胆地对生活、对人生、对社会的剖析让同仁们瞠目结舌,习惯了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记者同仁此时也不得不伸出大拇指,为杨莎莎的胆量拍案叫绝。

杨莎莎也因此成了新闻界的红人。

这天,电视台的采编主任找到杨莎莎,郑重的对她说:“你写的那几篇文章很不错,台领导给予了充分的好评,这几天辛苦你了,不过,台里还有新的采访任务,对安庆如的采访就告一段落吧,这事要等省见义勇为基金会最后下结论再说。”

“主任,是不是我某些地方做错了?”杨莎莎单刀直入。

“不是,绝对不是,问题是我们的新闻工作要面向社会,报道面要广,不能仅仅只是在哪一个方面盯死,此外,电视台还有自己的服务宗旨,我们还要充分赢得省委省政府的支持,赢得广大观众的爱戴和好评吗!”

杨莎莎没有再说什么,她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叶秋萍带着儿子安小文是在安庆如出事的第五天才从古河中学匆匆地乘车赶到协和医院的。

她顾不得汽车的一路颠簸,下了车之后,又马上转乘出租车来到协和医院,急急忙忙地赶到安庆如的病房。

安庆如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叶秋萍看到他那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深陷着,头发蓬松得厉害。她好一阵难过,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儿子安小文也哭闹着扑了过去:“爸爸,怎么几天都没有见到你呢,我想你都想疯了......”

安庆如用手轻轻地摸着儿子的头,摸着儿子流泪的脸庞,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可仍然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拉了拉儿子伸过来的小手,深情地对叶秋萍说:“不,不用担心,我们会好起来的,我,你,还有,我们的儿子,小文,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要说了,庆如!.......”叶秋萍依然止不住泪水。

“好,我——不——说——,等我,完全好了,我和你们说过够——”他笑了笑:“你说,我醒来的时候,最想干什么?”

叶秋萍和儿子呆呆地望着安庆如。

“我想,我多么想和你们说说话儿!”

“庆如!”叶秋萍又泪流满面。

“好,我不说,我,好好地休息......”安庆如于是合上眼假寐了一会,但又睁开眼笑了笑,笑得那么甜蜜。

看到丈夫终于从死神的手中挣脱出来,叶秋萍那颗忐忑的心总算平静了许多。

生命,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字眼,它的枝叶舒展开来,展示它多么广泛的内涵。

叶秋萍知道丈夫心中有一种原动力在支撑着他,那就是对生命的牵挂、珍惜和留恋。

说到生命,她就想起自己怀孕的日子,每次感觉的肚子里生命的律动,她就有一种自豪感,就会引起她无限的期盼和遐思。

那时,由于工资严重拖欠,丈夫已经半年领到一分钱了,家中生活极度困难,每当看到丈夫愁眉苦脸地走进家门,她总是宽慰丈夫:“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要守得住,等我将来转了正,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请相信我.....”

丈夫苦笑了一下,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忙家务去了。看到丈夫那忙忙碌碌的背影,她心里就有一种自豪感。

肚子里的小生命蹬得厉害,她“哎呀,哎呀”地叫出声来。

安庆如慌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三脚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呢,怎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是小家伙在捣蛋呢!不信,你听。”叶秋萍笑了笑说。

丈夫扶下身子,静静地听了一会,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真的,我听见了,瞪得还顶厉害的......”说完,忙站起身,笑着说:“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打荷包蛋吃。”

她微微一笑,丈夫也笑了。

眼看预产期就要到了,丈夫又忙于初三的复习攻坚战,叶秋萍只好向学校领导请了假,临时在家休息,以免丈夫分心。

预产期一天天来临了,中考也一天天逼近了,叶秋萍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安庆如特地去盘山沟把丈母娘接来招呼叶秋萍,一切安顿好了之后,他才放心领着孩子们去县城参加中考。

中考要在县里呆上四天时间,前两天内,学生相安无事,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一学生外出买东西时,遇到几个流氓滋事被打成重伤,安庆如及时把学生送进医院,几乎忙碌了一整晚没有合眼。天刚亮时,又从古河镇打来电话,说他的妻子快要临产了,叫他赶快回去。

安庆如真是头焦额烂,心急如焚,他对班上的事作了妥善安排之后,赶快乘车赶回古河镇。

叶秋萍是在丈夫走后第三天才感到身体不适的,此时,丈夫又不在身边,只有自己的母亲一个人在照顾她,眼看自己要临盆了,没有丈夫在身边肯定是不行的,她连忙托人到镇上给安庆如打了电话,又请人赶快把赤脚医生叫来。

医生检查完身体后,觉得一无大碍,但建议还是送到镇中心医院比较稳妥。叶秋萍考虑到丈夫又不在身边,诸事不方面,便对赤脚医生说:“如果无大碍,那就在家里生吧!”

赤脚医生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她感到胸闷,气急,难受,这种痛苦一直折磨她四个多小时,直到下午两点,孩子才顺利地降临人世。

当孩子“哇”地一声落地时,已经昏厥过去的叶秋萍被这哭声惊醒,她看了孩子一眼,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觉得自己实在太累太疲劳。

也就在此时,安庆如满头大汗地跑进屋,他望着哇哇坠地的孩子,惊喜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汗,一股劲地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滴......

他笑了,笑得那么甜蜜。

就在儿子快满月的时候,中考成绩也终于下来了,古河中学上线人数12人。这个数目可是破了历史记录呀!安庆如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蹦了起来。

......

半个月之后,王福寿突然找到安庆如,神秘兮兮地说:“他妈的,不知是哪个狗日的,写信把我们学校给告发了,说我们招收复读生,你说缺德不缺德!......”

“招收复读生也不是我们一个学校,这有什么稀奇的?”安庆如满头乌云,疑惑不解。

“你说不稀奇,查出来可不得了,那可是要在全县通报批评的......”王福寿异常郑重地说。安庆如觉得好笑,他不知王福寿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直到后来安庆如才知道,王福寿说这话的目的,原来是不想给那少得可怜的几百元的奖金,他心里不禁暗暗地骂道:“你这狗日的王福寿,你怎么能使出这么的阴招呢!?”

秋季开学在即,王福寿还是像往常一样,提早到县城里活动去了,学校的教师除了几个管后勤的忙忙碌碌外,其余的仍然像作鸟兽散状,有的躲起来搓麻将;有的聚在一起斗地主;有的干脆扛着钓鱼杆到野外钓鱼去了......

私下里,同事们常常议论着下学期的人事分配问题,传闻很多,安庆如心里当然也很关心这事,但表面上还是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开学的第一次会议上,安庆如被分配的一年级担任班主任兼语文教师,沈副主任担任副校长,一位新调来的曹明辉被提拔为副主任,而事先一直被教师们看好的安庆如依然榜上无名。

安庆如又一次失眠了,夜里总是睡也睡不着。

他常常做梦,梦见从前的那个朝气蓬勃的自己,梦见许多人朝他笑,一张张脸上笑的表情都是复杂的。

梦,常常又被儿子的哭声惊醒。

他知道儿子又要尿尿了,可是他实在太疲劳,不想起床,当他听到妻子的梦呓时他又不得不起床抱起了儿子......

自从有了儿子之后,他似乎感到总是忙忙碌碌,工作琐事,家庭琐事,他的大脑神经紧绷着,已经半年多时间了,他和妻子没有亲热过,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此事,是他的冷淡,还是妻子的冷淡,他没有仔细地去想过,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这种近乎麻木的忙碌生活。

有时,他又冷静地思索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觉得许多努力完全是一种徒劳。事情的变化往往不随人的意志转移,付出很多,不一定就有如意的收获。

他又一次苦恼起来。

长期的工资迟发、拖欠、克扣,使得学校教师人心浮动,教师消极怠工的现象特别严重,学校的两名教师已经离职下海了,一名教师跳槽改行了,师资奇缺,学校不得不临时雇请代课教师。

王福寿不得不又一次召开全校教职工会议,为了稳定每个教师的心,他决定在教师节来临之际,向每个教师发放50元的生活补贴,并在教师大会上反复强调:此是属内部福利,切不可外传,尤其不能让镇政府领导知道。但教师们心里明白:那50元只不过是堵堵教师的嘴稳稳教师的在心罢了,根本无法解决教师的燃眉之急。

毕竟,王福寿这个铁公鸡总算舍得拔一点身上的毛给其他人了。

安庆如就是在这希望和等待之中煎熬着,他依然一贫如洗。美丽的青春时光就在这无尽地煎熬之中消磨殆尽,他痛苦至极,无奈至极.......

......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安庆如一想起这些,真的是不忍回首。

明天,他就要出院了,他依然要回到曾经工作过二十多年的古河中学,从事他那平淡无奇的教师生活,爱与恨,舍与取,得与失,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妻子在清理东西,儿子已经熟睡了,他站在窗台边,透过窗棂,默视着城市的夜空。夜空灯火如织,花灯初放,到处呈现出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灯火明亮,泪花闪烁。安庆如看着看着,禁不住又流下了泪水,他心里好像还有许多故事,许多话语要倾诉,可谁又是他的忠实的听众呢?

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他还要继续地慢慢地走下去......让我们真诚地祝愿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们,让他们永远幸福快乐!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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