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晨雾散了,看清了金竹林中掩映的一户农家茅舍。低矮的茅檐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层一层的柴禾;屋前几只小鸡咻咻地啄着撒落泥地上的碎苞谷碴子,一条老黄狗趴在地上,踡缩着身子,闭目养神;园子里几畦菜地正茂腾腾地钻出嫩莹莹的豌豆苗、葱蒜苗,几株开满花的李子树散落在茅屋周围。
年逾古稀的王老汉。许多年来,就一个人住这屋里。
六月三场雨,瘦土出黄金。农历六月初三早晨,老天爷惠洒一场及时雨。吃过早饭,王老汉俯身麻窝土中一片苞谷林,茂密深绿的苞谷叶完全把他淹没了。他佝偻的脊背深深地躬着,脸、脖颈和手都干枯成深褐色。左手提着装尿素颗粒的小木桶,右手抓撒放在每窝苞谷脚下,一步步往苞谷林深处缓缓挪移。乱纷纷油绿发黑的苞谷叶,在他身上、脸上、脖颈上像刀剑一样纵横交错地划过。伸到他面颊上的苞谷叶,无法撩拨开,尖梢刺着他竹枝似的手背,叶齿从他瘦黑干枯的脸上划过,绒毛粘在他细细而无肉的脖颈,汗水跟着沾湿了那些碎屑。地里散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慌意乱的烦躁和闷热,每挪动一步,衣襟都把苞谷叶擦得窸窸作响,更猛烈的溽热也扑向他脸。
施完肥料,他摸索着钻出来,在一砣大青石板上坐下,敞开衣衫,露出干瘪无肉的褐色胸脯,拿出叶子烟包,卷了一支叶子烟,啪嗒啪嗒抽起来,那一缕缕青烟随风散去,许久那叶子烟的红星还在有力无气地一闪一亮。把他带回那不堪的记忆中……
三十多年前那场铺天盖地的鸡窝寒(伤寒病)温疫,老伴、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无钱医治而相继死了。撇下他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嫩娃崽!视为掌上明珠的这娃崽,一天天长大,却不是读书的料,成天在学校鬼混惹事,三天两头常有大人带着受他欺侮的小孩来家里告状。王老汉骂他不争气,他还满有道理回敬:“人人都想读书把官做,田中秧苗哪个栽?”混到十七岁那年,便跟随邻乡一个招工的南下打工,一走杳无音信。从此王老汉一个人在山里打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在家中、在地里,他已不再麻利了。于是乎就不急不躁,也不停歇,慢慢侍弄那几亩苞谷地,勉勉强强过着剩日不多的岁月。
太阳钻出云层,阳光炫目,睁不开眼。
王老汉又提起锄头,钻进那一株株苞谷连成的一个又一个墨绿方阵中。
太阳缓缓西斜,离落山还有好一阵子,王老汉就顺着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路,蹒跚着往下走。天依然高远博大,山也依然繁茂连绵挺拔,他却变得佝偻、迟缓……
夏天的日子漫长得过不完似的,匆匆的夜晚眨眼过去,跟着又是一个长长的火辣辣的白天。炽热的骄阳总悬停在人们头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赖着不肯走。
好不容易熬到了七月半,王老汉早早地到街上割了三斤猪肉、打了两斤包谷酒、捡了三块白豆腐、称了五斤纸钱。晚饭时候,王老汉把肉炒得香喷喷的,做了好多菜。他在每个碗里放了半小勺米饭,又夹了几样菜,来来回回端去堂屋里:神龛下摆三碗,门槛右边摆两碗,左面摆两碗。每个碗边烧三张钱纸,三炷香,含混不淸地念叨:“老祖人啊,回来过月半,我没啥好招待的,请将就吃饭吧。”吃完饭,歇息了一会,王老汉用筛子端着撕散开的一张张钱纸,一边用水瓢舀起水饭泼出去,一边对着燃烧的钱纸念着各种各样祭奠的话。他先念了一段祭奠词:“七月半来七月半,家家都在泼水饭,家家都在烧钱纸,希望祖宗保平安。七月半来七月半,阴阳两隔泪心酸,没有钱用快来领,孤魂野鬼把家还……”。
念完后,顿了顿,看着没燃烧过的纸钱,王老汉又用竹棍撬了撬,声音哽咽:“老伴啊,你在那边钱够花吗?今晚给你寄钱来了,帮我看好我们的儿子姑娘啊!老想问你了,幺儿去你那边没有?难为你了,忙不过来吧?等着我收拾完这季庄稼就过来陪你。”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老伴奠了奠酒,顺手抓了一大把钱纸放在还在燃着的钱纸堆上,嘴唇蠕动了几下,絮絮叨叨地对老伴诉说:“老伴啊!你走了后这世道变了:肥沃的田土上种满了大片大片的楼房,男女青壮年都倾巢而出,去外面挣钱了,留下老弱病残幼在家里!好多老人倒毙田间地头,病死床上,儿女都不在身边。我已是残灯败烛,幸好政府大发菩萨心肠,给我办了低保,衣食不愁,还可喝点小酒。可晚上瞌睡少睡不着,没一个说话的伴啊!想去串门找人摆摆龙门阵混混时光,一家二家都留下一大堆七大八细的孙子孙女或外孙子外孙女,叽叽喳喳吵闹得头晕脑胀,看看都心烦,还不如一个人呆在家里抽闷烟喝闷酒……”
纸钱在燃着,远处传来几声凄噎的哭啼声,那是华婶在哭坟,她老头前年倒毙在背草回家的山坡上。
王老汉揩揩泪,转身回屋枯坐,念想着老伴儿女,黯然神伤。
【编辑:向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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