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牤嫂(外一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王鹏飞    阅读次数:10194    发布时间:2013-11-27

牤嫂躺在炕上过完她的五十三岁生日后,终于闭上眼睛。那一刻,牤嫂的脸上现出三十多年来没有过的红润,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

牤嫂的死并没有给赵家带来任何损失。

牤嫂的苦难生涯从嫁到赵家的那一天便开始了,从那时起,牤嫂便被套上了一条无形的锁链,整日里忙忙碌碌,总有做不完的事,赵家的小院里经常会传出针哥一声高于一声的呼喊,接着,就看见牤嫂瘦弱的身躯穿梭不停。由于牤嫂辛勤的就像一头牛,后来人们干脆就叫她牤嫂,至于她的真实姓名,人们早已不记得了。

牤嫂嫁到赵家时,婆婆还在世,只是婆婆那时已经病了,躺在炕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从此牤嫂就承担起照顾婆婆的责任,为婆婆洗衣做饭,端屎送尿。牤嫂在做这些时任劳任怨,把婆婆侍候的无微不至。村里人都说赵家娶了个好媳妇,赵老婆子更是前世修来的福,这样的媳妇,亲闺女都比不了。婆婆就眯着眼睛,看着牤嫂的身影在自己眼前不停的闪动,婆婆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笑。

婆婆在牤嫂进入赵家的第五个年头终于去逝了,监走时,婆婆紧紧握着牤嫂的手泪流满面。嘴唇颤动着,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应该说牤嫂从这时起可以过上舒服的日子了,可牤嫂没有这个命,婆婆过逝后,牤嫂从家里忙到了户外,地里的庄稼从开春种进去,牤嫂便将全部的心思都扑在地里,锄草、割麦,甚至有时大雨把刚种进去的作物拍到地里,顶不出幼芽,牤嫂都要爬到地里,一点一点把覆盖地表的硬土壳抠破。针哥是从来不做这些的,针哥的责任就是每天拉着两头骡子去耕地,吃饭时,才慢悠悠的呦喝着牲口回了家。

一进院,针哥就亮开嗓子喊:“嗨!给骡子喂点草。”牤嫂从屋里冲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给牲口添草,针哥则坐在炕上,端着大烟斗,眯着眼睛看牤嫂忙乱不停的身影。

有时针哥回家喊不出牤嫂,便大发脾气,嘴里不停地骂着,等牤嫂出现时,针哥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死哪去了,这会儿才出来,不见我一人忙不过来吗?”牤嫂低下头,不敢言语,牤嫂从来不敢和针哥顶嘴,否则针哥的大巴掌不会饶了她。

牤嫂第一次挨针哥毒打是在儿子拴子两岁那年。那天,牤嫂喂的几只羊跑出了羊圈,偷吃了针哥放在门口的一捆草,那草本是针哥给骡子准备的,让牤嫂给铡碎了好喂骡子,牤嫂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却成羊的口中餐。针哥回来后,看见几只羊正津津有味的吃着那捆草,针哥的火腾一下就升起来了。

针哥冲屋里正忙着做饭的牤嫂喊:“嗨!死了,草都被羊吃光了。”牤嫂跑出来看了看说:“吃就吃了呗,有啥大不了的。”针哥就骂:“你个死人,叫你给铡了你咋就喂羊了,骡子怎么办?”牤嫂说:“羊吃了那就再割呗!”针哥说:“这么晚了,我上哪去割?”两人说着说着就越说越远,把陈芝麻烂谷子都抖了出来,牤嫂就骂针哥:“看看别的男人,啥都做,就你个死人,整天就知道你的骡子,你还能做啥?”针哥火更大了,挥起手就给了牤嫂一巴掌,牤嫂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你来我往就和针哥动上了手。针哥力大,把牤嫂摁在地上就是一顿痛打,打得牤嫂杀猪般的嚎,嚎得村里人都揪心,最后针哥打累了,两手狠狠的掐在牤嫂的脖子上,牤嫂感到一阵窒息,嚎叫声立刻停住了,牤嫂头晕眼胀,想抬起手来扳开针哥的手,可两条胳膊也麻了,怎么抬也抬不动,那时牤嫂突然间觉得,自己死定了。

围着看热闹的人发现不对,都涌了上来,终于拉开了针哥,可牤嫂已经晕死过去,牤嫂醒来后,一看到针哥就浑身发酥,在以后的三十多年里,牤嫂见了针哥就像老鼠见了猫,再也不敢惹针哥生气。

渐渐的,儿子拴子也长大了,长大了的拴子也和针哥一样,对牤嫂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眼一瞪,十足的第二个针哥,有时拴子和牤嫂顶嘴,把牤嫂顶得满脸胀红,这时牤嫂只能气得大骂:“龟娃子,有本事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当然拴子没有滚,不但没有滚,还给牤嫂的背上压了一块更重的大石,那就是拴子媳妇小凤。

小凤过门那天,天气阴得怕人,狂风卷着雪刀子般的向人们劈了过来,人们边躲避着风雪边说:“这媳妇厉害着哩!牤嫂可要遭罪啦。”

起先,牤嫂把小凤当亲闺女待,家里家外的活一点都不让小凤干,每天天刚蒙蒙亮,牤嫂便把早饭准备好,就等着拴子和小凤,吃完了饭,也不用小凤收拾。然后是洗衣服,看小凤有替换下来的脏衣服,牤嫂急忙抱了去,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小凤的床前。渐渐的,小凤也对牤嫂横挑鼻子竖挑眼,稍不如意,便指桑骂槐,牤嫂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

牤嫂第一次和小凤起冲突是为了一顿饭,那天,牤嫂从地里干活回来,累得腰酸腿疼,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小凤却睡在炕上,炉子是凉的,锅里是空的,小凤没有做饭,牤嫂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推开小凤的门,大声说:“凤啊,都几点了,咋还不做饭?”小凤睡眼蒙蒙的看看牤嫂,懒洋洋的说:“我不知道吃啥?”“什么都行啊,我都累得直不起腰了,你也不能给做顿饭!”小凤从炕上爬起来,说:“一直都是你做饭,你咋怪起我来了。”“你也分什么时候呀,大秋天,不干活也就罢了,饭总该会做吧!”小凤下了地,从厨柜里拿出面盆,一扬手摔在牤嫂脚下,“面在哪儿?我不知道!”牤嫂心口一阵乱颤,嘴唇哆嗦着,指着小凤就是一顿数落。小凤也不甘示弱,两人你来我往就动了口。小凤什么都骂,干净的不干净的,蹦豆子似的从嘴里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牤嫂有气无力的靠在墙边,头晕脑胀。

这时拴子回来了,拴子边拉小凤边指责牤嫂,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和媳妇也吵架,哪有长辈的样子。随后针哥把牤嫂拉进屋里,针哥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什么不能忍让了,她是晚辈,好歹随她不是?”牤嫂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为了避免和小凤起正面冲突,牤嫂天天忍气吞声,只有等小凤不在跟前时,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村里人诉苦。

人们有时开玩笑的说:“牤嫂,头上顶着这座泰山不好受吧。”牤嫂苦着脸说:“前世造的孽啊!”人们便笑起来,从此,泰山便成了小凤的代名词。

唯一值得牤嫂欣慰的是孙子小虎,小孙子和奶奶极有感情,有好吃的,不忘给奶奶递上一口,“奶奶,您尝尝。”有时牤嫂正在干活,小虎会端一碗水过来,“奶奶,喝口水歇歇吧。”这时,牤嫂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她边摸着孙子的头边说;“小虎啊,这世上你最亲谁?”小虎抬起脸说:“奶奶,我最亲你。”牤嫂便蹲下身子,抱着孙子的头不住口的亲。

牤嫂的苦难生涯达到顶峰的时候,也就接近了尾声。牤嫂结束她苦难生涯还是从摔折脚脖子开始。

秋收那几天,牤嫂更是忙得团团转。要么说牤嫂真是赵家的顶梁柱,家里家外样样都拿得来,每到干活时,牤嫂总是第一个冲锋陷阵。

那天,牤嫂和拴子去地里拉麦,装好车后,牤嫂像往常一样没有下来,稳稳当当的坐在高高的草车上,拴子挥着鞭子,赶着骡车慢悠悠地往回走,车过一个小水渠,拴子打个响鞭,骡子便蹭一下从水渠上越了过去,车子一颤,牤嫂在上面摇了两摇晃了两晃,不由自主的从车上摔了下来。

牤嫂脚脖子折了,在炕上睡了两天,为了能使牤嫂尽快好起来以便干活,针哥破天荒的去乡里买回半瓶三七片。

躺了两天的牤嫂又在炕上睡不住了,她知道地里忙,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自己怎么可以躺在炕上不干活呢?但牤嫂也知道自己干不成地里活儿,那就干点家里的吧。牤嫂拄了一根木棍,一跳一跳地在家里忙起来,太阳快要落山时,牤嫂抹一把脸上的汗,站在村头垫着脚尖向地里张望。

牤嫂突然想起了小虎,这孩子,好几天不见啦,怪想的,于是,牤嫂便又一跳一跳的去了儿子家。进院时,小凤正在喂羊,牤嫂问:“小虎呢?”小凤看了牤嫂一眼,没有回答,却拾起鞭子抽打一只断了腿的老羊,边打边骂:“你这老不死的,腿都断了还要你有什么用!”

牤嫂的耳朵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就没有听清,牤嫂拄着的棍子晃了晃,腿一软,扑嗵一下摔倒在地上。

牤嫂病了,卧床不起,针哥看着躺在炕上的牤嫂就绷起了脸,说你迟不病早不病,咋家里忙的时候你就病了,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忍一忍不就过去吗?家里还有许多活儿等着你做呢。至始至终,针哥没有一句安慰牤嫂的话,牤嫂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在枕头上。

春节来临了,牤嫂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丝毫感觉不到节日的喜庆气氛,当户外爆竹声震天动地的时候,牤嫂忽然间感觉到天很黑很远,似乎已经没有天了,偌大的世界只留下一片黑暗的空洞,牤嫂感觉到自己也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牤嫂生日那天,针哥煮了一碗面递到牤嫂面前,牤嫂一边吞着一边任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碗里,牤嫂的生日午餐吃得极是艰难。

又过了几天,牤嫂病入膏肓,牤嫂特别想看看小虎,可是没能如愿,拴子和媳妇已经好长时间不让小虎来看奶奶了,牤嫂闭眼的那一刻,忽然看到一线光亮,那光亮渐渐的大了,笼罩了整个世界,继而充塞了牤嫂的整个心间,成了永不褪色的光明,牤嫂的嘴角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牤嫂死了,针哥看着牤嫂的尸体被众人抬着放进了棺材,然后,棺材盖砰一声盖上了。忽然间,针哥的眼泪溢出了眼眶,这时,针哥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出殡那天,拴子象征性的举着一截树枝远远的走在出殡队伍的前面,拴子的步子很快,似乎恨不得马上飞到坟地把树枝插在坟头然后拍手回家。

披麻戴孝的小凤看着棺材被放入墓穴,一锹锹土扬着尘沙落在棺材上,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坟头渐渐高了,小凤的笑容也渐渐的浓了。

出殡的队伍慢慢散了,鼓乐声听不见了,荒凉的山坡上立起一座新坟,坟头的树枝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摇欲坠,雪花飘来,坟头显得异常孤独凄凉。

清明那天,小虎突然说:“爸,该给奶奶上坟烧纸了吧?”拴子立刻瞪起了眼,“人都死了,还烧什么纸?”


 祖 

 

太阳从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后边滑了下去,一抹红色的霞光涌上来,鲜血一般把整个固阳县城染得通红。一排排的烟囱里飘出些淡淡的清烟,之后,烟气渐渐密了,稠了,铺开盖地弥漫开来。狗叫声此起彼伏,那是一种腹中空空的渴求声,静寂的街上空得像被人抽去了筋骨,偶尔有孩子撵着一条瘦小的脱毛狗冲出巷子,狗“吱吱”地叫着,没命地向另一个巷口奔去,接着有女人急慌慌地追出来,扯着孩子慌乱的跑回去。渐渐的,有从酒肆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的宪兵,他们肩上扛了长枪,醉熏熏的在街巷口吆五喝六的叫喊着,随后,隐入街巷里,咣咣地砸门声响成一片,慢慢的,像音乐的尾声,低下来,又低下来,终于听不见了,接着,巷口的脚步乱起来,肩上搭着汗巾的苦力汉子收了工,一晃一晃地闪进巷子深处,大门沉重的响了一声,然后了无声息。只有街边的煤油灯三三两两的亮起来,幽幽的望着斑驳的老城。日本人已经撤出了中国,然而,看不到一点喜庆的气象,似乎战争还没有结束,就连这偏僻的小城,仍然能嗅到火药弥漫的味道。

福升堂掌柜王贵清戴着一顶狐皮高顶帽子,身上穿着蓝色的长褂慢腾腾从店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四下望望,脸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然后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背着手迈着方步向西行去,过了两个街口,远远的立着一处红绣楼,尽管楼门口两盏油灯通亮,然而过去的灯红酒绿人声鼎沸此时已踪迹全无,但曾经的辉煌依然映照在雕栏画栋的门窗上。王贵清走过绣楼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向里看看,眉头微皱,嘴角抽动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来,冷笑一声,又昂头向西走去。他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口停下,左右看看无人,这才迈步进了巷口,在一扇小木门前站定,轻轻扣门。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把门打开,抬头看看,没说话,闪在一边,给王贵清让出一条路。王贵清不敢看她,却把眼睛抬得高高的,慢条丝理地进了院。女人在后边轻轻把门带上,一路领着王贵清进了里屋。里屋的中央放着一盘磨,磨上撒满了豆,一道道白色的豆浆涩涩的流进下边的木桶,旁边是道小门,另一间屋子里热气腾腾,一股豆腥味从里屋散了出来,势不可挡地钻进王贵清的身体里。王贵清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女人没理他,推起磨杆,继续磨她的豆。

王贵清咳嗽一声,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又把盆里的豆子撒在磨盘上,然后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王贵清低声问:“还好?”

女人没有抬头,应道:“好。”

王贵清看着她瘦弱的肩头,心下一动,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暗淡下来。

“小慧,她,好吗?”王贵清尽力掩饰着他内心的澎湃,不动声色地歪着头看她的背影。

“有什么好不好的,穷人家的孩子,有口饭吃就好。”女人还是不冷不热地回答。

“有,有需要的地方,尽管说话。”王贵清能听到自己脑袋裂开的声音。

“不必了。”女人冷冷地说。“这些年够拖累你了。”

王贵清坐在长凳上如坐针毡,看着女人佝偻的身子,心底升上一丝酸楚。

“仁亮回来了!”王贵清说。

女人身子颤了一下,脚步停下来,若有所思,王贵清看到,两行清泪从女人的脸宠滚滚而下。

“仁亮,他好吗?”

“好,好,他还问起你呢,本来想今天来看你的,我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来看你。”王贵清满脸是幸福的笑容。

女人也笑了,说:“那就好,看我就不用了,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仁亮看了该难受了。”

王贵清苦笑道:“怎么会呢?仁亮一直都在惦记着你啊!”

他这一说,女人捂着脸蹲下来,身体不住的抽搐着。

王贵清伸出两手,却停在女人的肩头,抖擞了半天,终于还是缩了回去。他站起来,嗫嚅道:“时候不早了,我,我回去了。”说着,站起身子,把十块大洋放在凳子上,脚步踉跄着出了屋子,他站在院中,回头看看仍伏在那里的女人,擦擦眼角,又背着手,踱出这处破败的院子。

街上已完全黑下来,有风轻轻吹过,掀起棺材店门口的白色幌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瑟瑟作响的白布让寂静的夜显得格外鬼魅。王贵清倒吸一口凉气,把狐皮帽往下压了压,低着头进了自己的院子。正屋里灯火通亮,说笑声朗朗传出院来,是他的女人润兰和他的独子王仁亮。王贵清和妻子刘润兰把儿子视若掌上明珠,从小恩宠有加,十七岁时又把他送到英国学习医学,在王贵清的心里,或者说在王家祖祖辈辈的愿望里,希望家里能有一个中西医兼备,光耀门庭的子孙。在王家世世代代的先人中,从来没有一个是从太医院或医学院走出来的,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子承父业,父教子学,从走村窜巷的游方郎中,到现在巍峨的福升堂医馆。王氏数代单传辛勤撑起的家业,多么希望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后人能将福升堂发扬光大。直到王贵清这辈,才破釜沉舟的将儿子送到英国,这是他王贵清的荣耀,更是王家列祖列宗的荣耀。今天,他的儿子王仁亮学成归来,眼看着他的福升堂将成为整个固阳县,甚至整个内蒙古地区,首屈一指的医馆,他王贵清怎么能不喜不自禁呢。

他咳嗽一声,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夫人润兰和儿子仁亮立刻站起来,在他们这个家里,男主人有绝对的权威,这种权威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行动上的,还有脸面上的,王贵清很少露出笑容,他那严肃的表情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他的形象不怒自威,其实,他对儿子是充满怜爱的,但他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他对儿子寄予了太多的厚望,他不能让儿子有丝毫懈怠,唯一能让儿子服从的,也许正是他的威严,这也是他的列祖列宗传下来的治家之道。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看儿子,儿子的个头明显高了,也壮实了,俨然是一个精气十足的帅小伙了,他在心里暗暗高兴,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沉声说道:“坐吧。”

仁亮坐下来,两眼炯炯的看着他的父亲,刘润兰也在王贵清旁边坐下来,微笑着看着他的丈夫和儿子,她知道王贵清的心里是兴奋的,只是不肯流露出来罢了。王贵清顿了顿,说:“仁亮啊,不要以为你在国外学了许多知识就了不起,要知道医学这是门大学问,活到老学到老都学不齐全,你还得多历练,咱们福升堂虽然算不得妙手回春,但大大小小也没少治愈各种疑症,你以后要多揣摩,多学习,把中医和西医接合起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用心用脑,没有做不成的事。”他把眼神朝向门口,似乎在固阳风云变幻的历史潮流中,他的儿子已经开创出王氏耀眼的锦锈前程。

王仁亮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压根就没把他父亲的话放在心上。王贵清看看夫人,又扭头对儿子说:“你这次回来,我和你母亲准备给你成亲,婚事已经定了,就是西街顺和绸缎铺老赵的女儿,你也是见过的,他家世代为人正直,你爷在日,常夸赵掌柜为人仗义,不媚俗不张扬,是个可以心交的君子,他女儿春梅性格温和,举止端庄,和你也是同龄,我和你母亲做主,已经给你定了这门亲事,过几天咱们就办了吧。”

王贵清说完,嘴角咧了咧,轻轻笑了,他为给儿子做成这门门当户对的婚事感到自豪。他以为儿子也会同意这门亲事,没想到儿子却说:“不,父亲,我不想成亲。”

“嗯?”王贵清不禁一愣,在他的印象里,他说话从来没有被反对过,儿子从小对他都是唯命是从,更何况这门亲事在他看来完全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怎么?你不喜欢。”

“不,父亲。”

“好,那就再等一阵子,等你在咱固阳城里有点名望再办。”

“父亲,我是说,我不成亲,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王贵清似乎没听清儿子的话,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王仁亮低下头,没有理会父母的反映,继续说道:

“父亲,我知道您难以接受,可是现在都什么社会了,我们要自己做主,您不应该包办我的婚事,我跟雪琴已有誓言,今生我不负她她不负我,我们要一起去延安,参加八路军,把国民党反动派消灭。”

王贵清和刘润兰惊呆了。在王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敢私定终身,而且明目张胆的拒绝他的父辈。他瞪着眼珠子盯着王仁亮,一时不知道怎么教训他的儿子了。其实,更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去了趟先进国家,他的儿子思想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不再把道德礼仪三从四德放在心上了,不仅如此,儿子竟然还要去参加什么八路军,与国民党争天下,这是王家列祖列宗万万不能答应的。他紧张的看着儿子,儿子反而从容淡定的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慌。愣了片刻,他猛地站起来,扯着儿子的衣襟来到后堂,屋里供着王家列代祖宗的牌位,他把儿子摔在供桌前,喝令他跪下,说道:“仁亮,你从小就背得王家的祖训,现在,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再背一次。”

仁亮眼含热泪,看着他的父亲,低声道:“父亲,现在已经不再是旧社会了,您睁开眼看看……”

“背!”王贵清脸色发紫,大声命令道。

王仁亮低下头,默默背诵道:“以和家为贵,不涉乱政;以勤俭为本,不敛恶财;以清白为身,不染风尘……”

王贵清听他背完,大声道:“我王家世代为医,行走大江南北,因祖上一代牵涉太平军,差点被抄满门,后代漂流到固阳,传至你高祖,在此建医馆,弘医德,立十条家训,第一条便是不涉乱政,为的是王家不染血光之灾,子孙兴旺事业发达,祖上遗训,王家人代代不敢僭越,我培养你学医,要你出人头地光耀祖灵,送你去国外,锦衣玉食供你不断,逢此乱世,我与你娘挂肚牵肠,每日心系你的安危,盼你学成早归,以养我们天年,如今你却行此逆事违背祖训,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说到这里,王贵清热泪滚滚,竟语不成声。

王仁亮也是泪水长流,伏在父亲脚下半天立不起来。

门外,刘润兰早哭在泪人。

泪罢,王贵清的眼睛里又涌上一股慈祥目光,他定定看着儿子,语气转柔,问道:“仁亮,你现在可还要随那女子而去?”

王仁亮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朗声说道:“父亲,从小您教导我要忠君爱国医德传身,如今国家有难,孩儿自当抛头颅撒热血救国救民,我与雪琴,心心相印,共存报国之心矢志不渝,国民党背信弃义要亡我中华,父亲,每一个中华儿女都义不容辞,您是亲眼见过的,自日本人侵略我中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国民党不仅不抗战,还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老屋,我祖父是怎么死的,我姑妈是怎么死的,这一切难道您都忘了吗?现在,延安的红色火焰,正成燎原之势,父亲,我一定要去找雪琴,一定要将延安红色的火焰烧进固阳城,到那时候……”

“够了!”王贵清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把右手高高举起来,赤着眼珠瞪着仁亮,那只巴掌就那么颤抖着停在半空。终于,他的胳膊弯下来,垂在膝边。

“好!好!即然你死不悔改,那就在这屋里好好思过吧。”说完,王贵清走出屋子,反手将屋门上了锁。刘润兰蹲在檐下,呜呜的哭个不停,王贵清断喝一声:“不许哭。”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这一晚,王贵清整夜没有入睡,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弄不明白儿子怎么能有这些乱七八糟肮脏的想法,这令他痛断肝肠,撕心裂肺般难受。

第二天早上,王贵清早早出了门,直奔那条溢满了豆香的小巷而去。

女人把他让进屋子,转身掀开笼屉,热气腾腾的豆腐正要出笼。王贵清低声道:“我把仁亮锁了。”女人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竟违背祖训私订终身,还要参加什么八路军。”王贵清不管女人的表情,盯着那盘磨说道。

女人冷笑一声,“祖训?你们王家那害人的东西?”

女人的话深深刺痛了王贵清的心,他把头低下来,说道:“丽芬,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该恨王家的祖训。”

女人回头冷冷的看着他:“你真这么觉得吗?”

“嗯!”王贵清答道。

“看来这么多年我真是瞎了眼,我只知道是祖训束缚了你,原来你根本没有把我当回事。”女人重重的把笼屉盖上,回过头来拾起扫帚,这是要赶王贵清的意思。

王贵清满脸通红,低声道:“丽芬,你这是……”

“你只认的祖训,根本就不在乎身边人的死活,这十几年来,我还感激你的恩情,现在看来,你王家所作所为都是假仁假义罢了,可笑固阳百姓还把你王家看成是道德之邦礼仪之门。”

“丽芬,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十多年的苦,可我们毕竟是不能在一起的,而仁亮,他是铁了心要去革命,我祖上的事你是知道的,这才在祖训的第一条立了不涉乱政,他说他已和人私定终身,他还年轻,怎么能看清那女子是贤是愚?”

“是,你能看得清,你能看得清怎么就不能把握自己的终身?”

王贵清叹口气,往日的情景又闪进他的脑海,他不再反驳,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女人看着他,脸色缓下来,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自己找了把小凳子坐下来,缓缓说道:“我在你家做了十年的丫头,侍候老爷,侍候夫人,你如果能挺起腰身,又怎么会屈服于老爷而娶了润兰,当时我是恨你,可后来我不恨了,我甘心服侍你们夫妻,甘心为你们侍候仁亮,我侍候了他三年,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你造的孽,我又怎么会挺个大肚子被赶出王家,十几年来,我受尽磨难拉扯着小慧,我还是没有恨你,我知道这些都是老爷逼你做的,与你无干,可是,现在你又重复着老爷的路,你又要把仁亮的前程毁掉,好,这也罢了,只是这世间恐怕又要多一个我这样受苦的女人,你和你王家的先人一样,都是没有人情的冷血动物。”女人说着,低低的哭泣着。

王贵清苦笑一声,大声道:“好,好。”说罢,抬身出了门。女人的话针一样刺痛了他脆弱的内心。

他走到福升堂门前,定睛看着悬在头顶的匾额,“医者仁心”四个大字金灿灿放光,他把眼睛眯起来,仔细斟酌着这四个字,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耳听得有人在阶下叫道:“王掌柜好清闲哦!”

他慢慢回过身来,却见警察署陈署长皮笑面不笑的冲他抱拳。王贵清忙下了台阶,作揖道:“是陈署长啊,得罪得罪。”陈署长客气两句,迈步上了台阶,说道:“多日不见王掌柜,今天冒昧来访,没有打扰王掌柜的清静吧?”王贵清陪笑道:“哪里哪里,陈署长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陈署长干笑两声,道:“今日来访,一是看看王掌柜,二是有要事请教。”

“哦?不知陈署长何事?”

陈署长已进了福升堂,在长椅上坐下来。“昨日有人来报,说令郎王仁亮已回来了,可有此事?”

王贵清心头一震,想起儿子要参加八路的话,忙应道:“哪有此事?小儿赴英读书,原定在明年中秋方能学成归来,若昨日回家,岂不是半途而废,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陈署长看看他,随即哈哈大笑,王贵清也故作笑声。陈署长道:“久闻王掌柜治家极严,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过奖过奖!”

“不过,手下们说的有鼻有眼。”陈署长把头凑过来,放低声音道:“令郎回来是千真万确,王掌柜为何拒不承认?内中可有隐情?”

王贵清冷笑道:“我王氏门中,人人走得正立得端,不行恶事,署长可不能污我清名。”

“哈哈,王掌柜多心了。”陈署长笑容一收,正色道:“如果确如王掌柜所言,在下自当敬服,王掌柜可有凭据,证明令郎确实不在?”

“陈署长,在下不明,小儿在或不在,可与署长有何瓜葛?”

陈署长站起来,大声道:“王仁亮私通共匪,有与其英国同学将他告了,拘捕令今日传到固阳,王掌柜,既然你一意孤行,我可要先礼后兵了。”说完,向外招了招手,十几个警察窜了进来,翻箱倒柜,把个福升堂折腾得狼籍一片。王贵清站在一边,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一盏茶的功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接着冲入后堂,又是一阵乱攘声,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警察跑进来,伏在陈署长耳边说了几句话,陈署长侧过身来,盯着王贵清喝道:“王掌柜,后屋为何屋门紧锁?可是藏了王仁亮?”

王贵清心下一惊,暗想坏了,脸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那是我王家供奉祖先的地方,一向都是锁着的,怕有生人无意闯进去惊动了先人。”

“哦?那王掌柜可否让在下一观?在下一向对王家门风极为敬仰,今日正好向贵族先人行个大礼。”

王贵清听罢,心下慌乱,嘴上却道:“我家世代布衣,岂敢惊动署长,不看也罢。”

“不,一定要拜。”陈署长一把抓住王贵清的腕子,向后堂走去,到了后屋门口,冷冷道:“王掌柜,开门吧!”

王贵清知道今日祸事已不可避免,心中暗道:仁亮啊,你这个冤家,想不到我王氏又要涉足乱政,恐怕此番在劫难逃,冤家啊冤家,你可真是我王家今生的对头!

他从怀里掏出钥匙,这一次,两手却不由颤抖起来。陈署长一把夺过去,咔嚓一声开了锁,众人一涌而入。王贵清晃晃悠悠,倚在门口竟难行半步。

里边一阵乱砸,供桌被推翻,灵牌供品撒了一地,几个柜子也被砸烂了,惨不忍睹。陈署长却什么都没有搜到,他从屋里走出来,拱手笑道:“王掌柜,看来令郎果然没有回来,打扰了。”说罢,领着他的手下扬长而去。

王贵清听说没有搜到仁亮,“嚯”地清醒,两脚生风奔出门外,朗声叫道:“陈署长,有空常来哦。”陈署长铁青着脸不说话,甩了甩袖子远远去了。

王贵清回到后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果然没有仁亮踪迹,他忙转到自己屋里,刘润兰正收拾被警察砸得七零八落的物品,哭泣道:“这帮害人精,不得好死。”王贵清坐下来,看着他的夫人,沉声问:“仁亮呢?”润兰浑身打个激灵,颤声道:“不知道。”

王贵清“哼”了一声,道:“你不用瞒我,他去哪儿了?”

刘润兰愣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两眼直视着王贵清,这是王贵清从没有见过的眼神,从这双眼神中,王贵清感觉到自己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他把目光垂下来,不再说话。

“昨晚我放他走了。”刘润兰淡淡说道。

“走了?”王贵清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亲耳听见,还是觉得痛楚,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反正你也不要他了,让他走了更好。”刘润兰火上浇油。

王贵清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案上抽泣起来。

这时,门外闪进一个身影,低声道:“父亲!”

王贵清一惊,立刻抬起头来,看到王仁亮灰头土脸的站在他的面前,面容憔悴恍如隔世。

他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肩,急急问道:“你去哪儿了,可曾被警察看到?”

王仁亮摇摇头,说:“我去了芬姨家,一直躲在那里,刚才听说警察走了,这才偷偷溜回来,您和母亲没事吧?”

王贵清脸色扭曲热泪长流,他一把将儿子揽在怀中,口中不停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良久,他用手掌擦擦脸上的泪水,回头对仍在呜咽的润兰说:“给仁亮准备行装,越快越好。”说完,迈步向门口走去,一脚已跨出门外,顿了顿,又退了回来,补充道:“多带些盘缠!”

他把衣服紧了紧,又一次站在福升堂的台阶上。不知何时,秋风飒飒,树叶咆哮一般呼呼作响,风卷着尘土在固阳的街巷里乱窜。两只乌鸦停在宝莱客店的屋顶上,声音凄厉的叫着,多少年了,这座老城如同睡着一样没有半点盎然生机,好像等待着什么。火?王贵清忽然想起儿子的话,“延安的红色火焰!”这句话燃烧一般在他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王贵清不由自主呻吟一声,心底黯然叫道:我的先人们啊!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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