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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我的奶奶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高建兴    阅读次数:6829    发布时间:2016-08-18


在纸钱的燃化中,在袅袅上升的青烟里,在五彩缤纷的烟花下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

奶奶生于民国十六年,十七岁嫁给爷爷。

那时候我家是贫农,我的爷爷是当时有名的“游匪”,是敬南一霸周朝龙的左右膀。那时候爷爷很少归家,几乎是天天跟着周朝龙的匪帮打家劫舍,东奔西跑。但抢得的钱财只够填肚子,吹大烟罢了。偶尔带些回家。扶养爸爸,二叔就只得靠奶奶帮地主家做短工得到的可怜的劳酬了。

爷爷是当时方圆百里有名的神枪手,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在每次出征打仗中都立下了“悍马功勋”。周朝龙很是赏识他,但赏识之余又心生几分猜忌,生怕有一天爷爷会取他而代之。有一次打家劫舍,爷爷带队全胜而归,“战果累累”。周朝龙一高兴把抢来的三匹马赏给了爷爷和另外两位立了大功的人,其中一个是周朝龙的侄子周亭至。周亭至把马牵回家,发现马鞍子很沉,心生好奇,找来工具卸开一看,顿时大喜,里面露出三根金条。为取宠叔叔,他当即藏了一根,把另外两根献给了周朝龙。第二天,另外那个人也把自己马鞍里发现的金条如数献给了周朝龙。

第二天,爷爷听说其他两个人的马鞍里有金条,匆忙回家卸马鞍。让爷爷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马鞍里啥也没有。可是周朝龙哪肯相信,他对爷爷更加猜忌了。没过几天在一次抢劫行动中爷爷被周朝龙的心腹从背后放冷枪打死了。从此奶奶带着 爸爸和叔叔给地主家做工为生,赏进了生活的心酸,历尽沧桑,直到解放才有了自己的地,自己的房子。



记忆中奶奶是个很吝啬的人。

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很忙,我的白天大部分时光是在奶奶家度过的。那时候二叔还没有结婚。

婚前的二叔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很少上坡干农活,成天纠集一些年轻人来家里玩扑克,拉二胡,吹笛子。玩完后就下厨做饭招待客人。吃完饭锅不刷,碗不洗,嘴一抹就又跟客人疯去了。

那是一个迷雾重重的秋日,妈妈要去外婆家,一清早妈妈就把我送到了奶奶家,让二叔带领我。这天,二叔跟往常一样打完扑克后煮面条招待他的那些狐朋好友们。不知是二叔的厨艺不好?还是面条的本身质量就差?一把面条放下去没一会化脓了,变成了一锅脓稠的稀饭,狐朋好友们皱着眉头勉强吃下了大半碗,剩下的再也咽不下去了。“一定要把它消灭掉,不然,老妈回来要骂死我的。”二叔说着往嘴里猛塞了一口,拼命地嚼着,眼睛眉毛挤在了一块。那些狐朋狗好友们也拿出了最后一丝“力量”又消灭了一部分,我也被二叔逼着硬塞了小半碗,满肚子全是夹生面条的味道。尽管如此还是剩下了两大碗。那些狐朋好友嘴巴一抹就闪人了。二叔只好把剩下的两大碗面条倒进了狗食盆里。没想到的是那只平时像饿虎扑食般的黄狗此时也变得尖嘴利牙(家乡方言,比喻挑食)起来,胡乱吃了几口就夹着尾巴很不高兴的走开了。

“咋办?你奶奶回来咋个给她交代?”二叔抓耳挠腮,像是在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有了”过了好一会,二叔像捡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兴奋地对我说:“你奶奶回来后问起,你就说是你吃剩下的。”

“不!”我张大着眼睛,“那样,奶奶会骂死我的。”

“没事的,你小孩子家,吃剩饭是常事,你奶奶顶多只是教训几句罢了。你不照叔叔说的跟奶奶说我就……”二叔说着走到狗食盆边,他慢慢地举起了狗食盆,“我就扮开你的嘴巴硬塞进你的最里。”

“不要……不要……”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缩到了墙角。

二叔紧逼着一步一步地向墙壁靠近,“你就承认是你吃剩下的,只要你承认了哪天叔叔去新场街上买好多好吃的东西给你。”

在二叔的威逼利诱下我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夜幕降临了,奶奶扛着锄头,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了。

“真的是你吃剩下的,剩那么多?”听完二叔的谎言叙述,一向和蔼可亲的奶奶板起了脸。

“嗯,”我胆怯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连自己也难听清的回应。

“好啊!你个小败家子,晚饭你不要吃了。”

奶奶说到做到,晚饭桌上看着奶奶和叔叔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我只能干瞪眼,肚子饿得呱呱叫。

好抠的奶奶!可恨的坏叔叔!从此,我恨透了奶奶一家。从此打死我我也不去奶奶家了。

后来,因为一些小事妈妈跟奶奶家闹僵了,我们一家跟奶奶家绝交了好几年,那是二叔结婚以后。都说皇帝爱长子 ,百姓爱幺儿。奶奶也不例外,在我家与奶奶,二叔他们分家的时候,奶奶说二叔没结婚,所有的财产除了责任地,其他财产一丁点儿都没有分到,还把我家的自留地强分去了。可是,二叔结婚后奶奶却把近处的,肥沃的土地分给了二叔一家,自己种离家老远的旮旯地,把仅有的一头大肥猪也分给了二叔一家。为这事,爸爸妈妈跟奶奶闹翻了。

奶奶是个不记仇的人,每当有好吃的东西都会给我们家送来,妈妈不接受,她就说是拿给我们几个孙孙吃的。可是,妈妈不点头我们兄弟几人也不敢吃。妈妈说,奶奶的东西不要吃,奶奶是个 爱翻碗底的人。每次看到奶奶把我们不接受的好菜好饭端回去,脸上露出无限悲凄,愤怒的表情的时候不懂事的我就觉得好笑,心想,奶奶真是个怪人,有时候抠得厉害,有时候别人不要她反而不高兴,真是个“傻奶奶!”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理解、明白奶奶为什么抠?为什么傻了?那是我小升初即将去敬南中学报道的前一天,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晴朗!,万里碧空见不到一丝云彩,可是我的心情并不晴朗。原因是第二天就要去中学报名了,可是学费还差一大截,那时候爸爸到广西植树造林去了,妈妈想尽了所有能想的办法还差三十多元。在山穷水尽之际,我灰心丧气地作出不读书了的决定的时候奶奶到我家来了。奶奶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她把包裹慢慢打开,里面露出一沓五角、一元、五元面额的人民币,奶奶把人民币塞进我的手里,“这是奶奶这半年来卖鸡蛋湊的钱,拿着吧,在中学要住校,花钱的地方多。”看着那叠陈旧的人民币我有些吃惊,想不到一向抠门的奶奶会舍得给我这么多钱,我两眼发光,但我没有立即去接奶奶的钱,而是转眼看向妈妈。

“达琼,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当初你们分家的时候我哪样都没有给你们,松北(我的二叔)分家的时候得到的要多一点,你们有怨气,这我理解,当初是我的错,可是错都错了你们再咋个怨恨我也于事无补啊。我知道毛狗读书报名还差点钱,你们就拿着吧,当是补偿我当年的过失”奶奶说着把钱塞进了我的裤包里:“孩子,我知道你也恨我,就为那次面条的事,奶奶承认当初有些过分了,可是你也要体谅奶奶啊,奶奶当年饿饭饿怕了,看见狗食盆里那白花花的面条就心痛啊。”奶奶接着又讲了她当年带着爸爸和叔叔如何讨口,要饭,如何吃棕树皮,包谷叶,野菜的艰苦历程。

天黑了,奶奶走了,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奶奶给的那一沓陈旧的人民币,思绪沉浸在奶奶的故事里,脑海里浮现一幅画面——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里,破旧的木桌前,奶奶、爸爸和叔叔正在吃着黄色的棕树皮做成的饭。



奶奶是个勤劳的人,她的一生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土地 里度过的。

听爸爸妈妈讲,爷爷去世后,奶奶不仅含辛茹苦地把爸爸和叔叔拉扯成人,舅祖父家的两个女儿,我的表大姑和表幺姑也是她一手扶养大的。舅祖父一家世代经商,那是1948年腊月的一天,舅祖父一家从广西驼盐巴回贵州,在途中不幸遇到抢匪一家人几乎被害,只剩下表大姑和表幺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从此,奶奶毅然决然地承担起了扶养两个侄女的责任。

从记事起,二叔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奶奶和二叔的几亩责任地都是奶奶一个人在种。

后来,二叔结婚了,奶奶年纪也大了,爸爸和二叔提议叫奶奶不要种地了,她的责任地由我家和二叔家分种,两家共同奉养奶奶。可是奶奶不干,她说:“我好手好脚的为啥要你们奉养?我一天不干活闲不住。”爸爸和二叔苦苦相劝,奶奶就是不依,爸爸和二叔无奈,只好由着她了。俗话说:“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扎劲”,那时候的奶奶虽然七十多岁了,做活却不落年轻人之后,背着满满的一背篼包谷从枪家湾子走到家,年轻人都要歇三四气,而她只歇两气就背到家了。她不但把自己一亩多责任地务弄得很好,有时候还帮我家和二叔家,以及邻居们种。



寨里人都说奶奶是越活越年轻,身子骨越来越硬朗,奶奶一定能长命百岁。然而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生命中有时候再顽强的毅力也斗不过自然界的客观规律,生老病死乃大自然的规律,自古以来没有谁能超越这条规律,奶奶也不能。

2000年9月,一场突入其来的病魔夺去了二叔年仅47岁的生命,奶奶无法接受这残忍的事实,她像变了一个人,昔日的精神抖擞劲一下子不见了,成天像个木偶人似的机械地活看。由于悲伤过度她的眼睛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到最后甚至站在她的面前也分不清是谁;耳力也下降了,要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吼叫才听得清楚;神志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我永远忘不了2005年农历8月15日,那天天气晴朗,我从郑屯赶回来过中秋节。

老远,我看见奶奶坐在院窝里嗮太阳,我走近奶奶,奶奶靠在椅背上,耷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奶奶”我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奶奶没有回应,我把嘴巴揍到奶奶的耳边,声音提高了很多“奶奶!”

奶奶一下子惊醒了,她慢慢睁开耷拉着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叫你们自己整吃,我这哈不想吃。”

“奶奶,是我,我回来了。”

奶奶好像清醒了一些,她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慢慢睁大,努力地看着我:“你是小纠?还是小谷嘛?小路安?”

“我是毛狗啊。”

“毛狗,你吃早饭了没嘛?”

早饭?我有些苦笑不得,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哎!奶奶真是不知时了。

“奶奶,您现在身体好吗?”

“好!好!奶奶的身体很好!”

我进屋端来板凳,奶奶聊一些无关痛痒的生活方面的话题。奶奶的记忆力严重下降,有好几次刚刚回答她的问题她瞬间就忘了,同样的问题她问了无数次。

太阳渐渐落山了,虽还是中秋,时不时吹来一阵风竟也有几分凉意。

“奶奶,太阳已经落山了,您冷不冷?”我扶你到屋里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奶奶一步一步地向屋内走着,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你二叔还没有回来吃早饭勒,我去找他回来。”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我拦住奶奶,无限心酸,有些不忍地说:“奶奶,二叔已经去世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听妈妈说,奶奶虽然眼睛不行了,耳朵不行了,神志也不清了,但饭量还去得。我以为奶奶至少还可以挺两年,没想到那次见面竟然是永别。

中秋节过后我又回郑屯上班去了,九月的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二哥的来电,二哥在电话里说“奶奶去世了,你赶紧回来吧。”二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太突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不会吧,那次回来奶奶除了神志不清,但身体还行,你不要骗我! ”我对着话筒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嘟嘟”的声音,二哥那头已经挂了。

听妈妈说,奶奶是突然得病的,早上还吃东西的,下午突然说困得很想睡觉,晚上就去了。走的时候两眼还大大的睁着,久久不肯合拢,也许牵挂着没见到你们几个孙子最后一面吧!

奶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每逢在乡间小道上遇到一位背着背篼,拄着拐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的女老人时我就会想起奶奶,脑海里浮现这样的一幅画面——在抢家湾子的石板上小道上,一位身材佝偻的老年人,背着满满的一背篼包谷,慢慢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她就是奶奶!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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