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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进城难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韦编三续    阅读次数:5987    发布时间:2016-10-24

“伟大”永远是母亲的正面像,而母亲的侧面像或背面像,也难免有一点或一小面儿女可以理解的缺点——并不是儿女忘恩负义,故意揭母亲的短,而是母亲的瑕疵,也寓于伟大之中。

我的母亲生于一九四三年,她不识字,但这不是她的错。外婆生了一男两二女,母亲才三岁多时,外爷就去逝了。从此,外婆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庭的重任。在那个饿死过很多人的困难年代,要拉扯三个孩子成人,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女儿一把草,蘼荼随风飘”的时代,舅舅勉强上完小学,两姊妹就更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罗。

因为没读过书,上过几天夜校也不顶用,母亲没有巧法子求生存,只有艰难地在土地上刨生活。

因是包办婚姻,父母多有不同心的时候。父亲跟师学艺,当过赤脚医生,后来被聘请到新组建的乡镇卫生院去工作了,离家十多里路程,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由于家中人手不够,挣脱不足工分,成了补款户,父亲每年要拿现钱回家,缴上欠社里的款才能称足口粮。我们四姊妹的学费书杂费开支都是父亲现金开支。其他事,父亲一概不管,家中油瓶子倒了,他也不会扶一下。正是家中需要一个男人支撑的时候,父亲又被征召到湘渝铁路、铁溪口钢厂等地开展巡回医疗,一去就是一年半年。

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四个儿女,母亲有什么办法呢?拼命劳动。母亲日夜辛劳,终于累倒了。她在生下老三后,便患上了腰椎骨质增生,压迫坐骨神经引起双下肢疼痛,身板站不直,行走缓慢,更难负重。背红苕萝卜,挑水挑粪,家中抬水,都逐渐落在才十一二岁的我与二兄弟俩肩上。还处在少年发育阶段的我们,利用星期天,同悌伯子、义叔儿、珍二娘一起,参加集体劳动,不论三分还是五分一天,慢慢挣工分,挣口粮。有时跑十多公里山路送公粮、送棉花到铁佛镇、白汝溪、深溪子,常常又饿又累——直到“些牙碥”、“滴水岩”。乡亲们也多有不忍而帮忙的,但各有各自的背篮子,帮助也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从我背后把背篮子提一下,或稳住一把,不让我在上坡下坎时连人带背兜滚深沟里去了。母亲知道了,背着人悄悄地抹泪。有时也以“几句表扬”或几颗糖等简单的方式,表达一下对子女的鼓励,也许是歉意——没有童年的快乐,没有富足和清闲的学生生活。

母亲说,一把种子撒出去,有的落在肥沃的低洼处,有落在土块上的就吃亏了;土块上水分少的,苗子长不好,还容易被风吹倒;田里边靠山脚处,阳光照不长久,但那里的风小些,湿气大些,或者有水从山根浸出来,所以长势会好些;新挖的地,土层浅,土质硬,肥力小,苗子也长不好。总之,不要偏一个为一个,弱苗要多浇点肥,瘦地要多浇点肥,这样,大家都能长得好了。一批苗子中,有些苗子在不同时段,只要吃了亏,就再也跟不上同伴了;被牛羊舌头撩了巅的苗子,秋天几乎没得收成。所以水、肥、阳光、治虫,一项不能少的。

母亲还说:“俗话说,‘出头桷子先遭烂’,站在田边地头风口处的油菜苗,若长得健壮,站得稳当,经得住风雨,整田的油菜都不会倒伏……”我为长为大,母亲有些话,好像说给庄稼听,也像是说给我听的。有些话好像说的是做人的事,有些话又像是说浇肥的事。

那时没有多少成衣卖的,每个社至少有一名缝纫师傅。每到年头岁节,父亲从包里取出一大卷棉布交给母亲——蓝布是我们男孩子的,花布是妹妹的。母亲带着我们几弟兄姊妹到龚家营。

银儒表叔很热情,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把我们的身长肩宽胸围量一下,接着在展开的棉布上画些图案。他用尺子非常灵活,成片状的红、蓝、白、黄色画粉,在他手中如飞走一样,留下各式各样只有他自己才认识的线条、图案或草书。再以大剪刀,三下五除二,把好好的料子剪成各种形状的小块。下面铺大块,上面铺小块,重成一叠,卷在一起,顺手放在案头。我们就同母亲一起回家了。

隔个十天半月,表叔带信来叫我们去拿东西,或由顺路的人带回来——由报纸包着,打开一看,正是我们的新衣服。按长短,各自穿起来,很合适,我们十分高兴。在院坝里显摆给同学们看——那时,基本上临近过年了。随后我们依依不舍地把新衣裳脱下来,折叠整齐再放进衣箱里,必须等到大年三十饷午、新年初一才穿的。

再怎么勤劳,拼命地劳动,也挣不满工分,称不足粮食,一家人还是难以果腹时,也激发了母性的自私本能。

母亲开始自私了。她的自私是针对“集体而言”,针对自然而言,针对他人而言的。而自私所得,都“无私”地用在儿女身上了。她除了到社里出工挣工分,利用早晚时间千方百计求温饱,在自留地里加班加点地干,努力争取多收点蔬菜、蕃薯以及各种豆豆、玉米和高粱等杂粮——要知道,那可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母亲闲不住一点时间,静不下一双手,空不得一块土地。

母亲忍辱负重,想出的法子很多,摸零吃尾,占小便宜,顺手牵羊……都是打社里的主意的,来保证儿女生命安全。当然,最极端的表现是夜里悄悄去把露水谷把子背十几把回来,揉下十几斤谷子,藏在草堆里,或者从生产队里偷一点土豆,马铃薯——从已经收获过的地里刨出一个半个红苕,这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吗?有人为此挨批斗至死,而母亲侥幸躲过了人们的视线;或者是父老乡亲,社会主义善良的村民,以宽容之心视而不见;或者因父亲是个医生,人们可能有求于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总之,我们从小就知道母亲用苕藤子把一些红苕包在其中,捎带回家的事实,还有在生产队的打谷场用卷起的裤脚边,一次卷回一小捧谷子、麦子。母亲自己却经常吃的是杨槐花,苕叶子梗梗,红苕洋芋锅底,几颗米的蒸饭盖山都是揭起来放到我们几姊妹碗里。我们四姊妹,既躲过了体弱多病——各种疾病的摧残,又以粗糠野菜充粮,躲过了饥饿的折磨,虽几死几生,都活下来了,这就是父母的伟大之处了。而且还同父亲一起坚持送我们四兄妹读书,正好赶在恢复考试制度后,“联科及弟”,先后考上中专、中师和大专,脱去农皮,相继走进了机关、事业单位,这更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

一九八九年,我调回家乡,找来几个专家为母亲会诊,明确诊断为腰椎骨质增生,并找麻醉医生给她腰椎硬膜外打了两次强的松龙加普鲁卡因封闭,双下肢就没再疼痛了,但行动还是不太灵便。那时,我们老三和老四,也来到镇中心小学就读,基本上离开了农村。

婆婆爷爷先后患病离世,母亲一个人还在农村老家独自生活了几年。我们多次请她进城一起住,她的牵挂很多——而城里没有自留地,吃一匹菜叶子都得花钱买;住在一个楼盒子里,成天看不见天;没人聊天;汽车喇叭声刺耳,晚上难以入睡等等理由一大堆,最终归纳为两个字“不去”。

直到父亲退休,卖了老房子,把田地转包给别人,母亲才随我们进了县城。同时,把她的农村户口转为城镇非农户口,买了养老保险。母亲一直爱干农活,一进门,几天功夫就把我窗台上种花的几十个盆子、奶粉桶整理出来,种上了黄瓜、豇豆、丝瓜、葱苗、蒜苗、苦瓜之类农作物。

“地,土也,如此直白。母亲一直生活在农村,对泥土有着深厚的感情。母亲……每年喂一条牛、四五条猪,还不嫌累,在田边地头开垦一小块一小块地出来,种些绿豆、豌豆和芝麻。每到农忙季节,她就带信叫我们都回去帮她收割,那种自豪感常溢于言表。忙了几天,她总要把那些新米、新面、各种豆豆,大包装小包,给我们每家送一大口袋。”我在《花道》中这样写道,好像还是当年,她养活着我们四姊妹一样。

生活之余,我开始有点闲钱,加之借些债,便在成都市华阳镇按结了一套房子,想让父母和我的儿子将来在大城市生活。我专门选择顶楼,找工人在百多个平方米的楼顶上砌几个花台,拉来几车土刨成几分“自留地”。母亲高兴得不得了,经常去整理、栽种,顿顿几乎可采摘自己种的新鲜菜蔬。尤其是辣椒、葱蒜苗,基本上没再买过。她非常得意,早晚坐在楼顶看看天空。

这下好了,母亲只是偶尔在梦中念叨她的老家,她的土地。

“少年夫妻老来伴”,父母随着年长,感情似乎更加深厚,团结得更加紧密,更能同甘共苦,相依为命。母亲因不识字,在城市里寸步离不开父亲,由于脚不灵便,经常拖在后面,父亲走一阵得等她一阵。好在成都市规定,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坐任何公交车都免费。否则,要自助买地铁票什么的,母亲是绝对完不成的。春节、母亲生日等时间,我们给她的压岁钱,零花钱,半年都还在她口袋里揣着,没见减少,或者转手又给了孙子、外孙。

我们都还在县市小城工作,两相隔遥远,多数时间,我们只好电话、短信问候。父亲还学会了微信语音聊天,真是不简单呀。然而母亲就没有进步。有次我爱人给她打电话之后,因有急事没挂断电话,而母亲却不知道如何关机,也就随便搁下了,那次通话,双方都着了五十多元的话费(主要是漫游费)。母亲为此心痛得不行,经常自责,这都是认不得字惹的祸。当然,她至今还是记不住手机上各种键的功能,也记不住哪怕一个子女的一个电话号码,更莫说要打出一个电话来。所以我们很怕她在大城市里走丢了。

父母还是那么简朴,在省城一直过着十分节俭的生活。尤其是母亲,有好衣服舍不得穿。还经常把剩饭剩菜加热再吃,一顿一顿又一顿,以至于多次吃拉肚子,甚至到医院去输过几次液,为此,多次挨父亲和我们的批评,她却不思诲改——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已经根深蒂固地植入她的脑海了。

在那个特殊年代,她以特殊的方式养活了我们几姊妹,完成了历史任务。但是,母亲的思想,母亲的行为方式,也完全陷在了哪个饥饿时代,定格在那个贫困年代。我们没有理由指责她不能与时俱进,及时融入到这个时代的聚居点——进步、繁华的城市。

母亲一付慈善的面孔,重下颌,有先生说这就是福气。其实母亲是老实人,本性质朴,生活简朴,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和弯弯绕,一点也不做作,一点也不虚伪,也养成了我们诚诚恳恳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作风。我们都很爱她——善良而又勤劳的母亲,自私自利又宽宏博爱的母亲,她的很多缺点,正衬托出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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