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七月半这天,地府都会放鬼出来,因此这天各个地方都是祭祀鬼魂的,柳树下,桥头旁,河滩处乃至岔口处都是烧纸钱和撒冥币。我母亲常叮嘱,这日不可说不敬鬼神的话,也不要在榕树下休息,更不要下水,因为榕树和水都为阴,鬼魂常于此地出没,结伴嬉戏,倘有小孩下水,扰乱了他们的游乐,他们立即抓住他的手脚,使他溺死。佛经《佛说盂兰盆经》记述过,用盆子装满百味五果,供养佛陀和僧侣,以拯救入地狱的苦难众生;明朱曰藩《中元日斋中作》亦有记载:“窗竹弄秋偏寂历,盂兰乞食信飘零。”似乎大多都是说着鬼魂的事。然而我在家乡却很乐意过这鬼节。
凡到那天,村中孩子或三五人,或六七人结伴成一组,丛林中摘一点鲜艳的小型的椭圆叶,溪涧中折一些嫩绿的芦苇尖,废弃的石墙上撇下蜈蚣状的荆棘,拿回来了,组合在一块,宛如清人的官帽,非常漂亮,要入夜时便插入门梁和圈梁的石缝上;夕晖晚照时,有老妇携着垂髫者,肩上荷一把锄头,手中提一个篮子,篮中又横放着几根蔑竹片,以及一些好看的绿色剪纸,来到众人踏过的小石桥碑,用锄头铲开一层稀薄的土壤,点上香子,摆上酒菜,一遇到过往之人,必定要邀请他们吃喝酒菜。每当这时候,我便和阿旺假装成过往路人,那老妇看见了便说,“哎呀呀,来吃一些酒菜再走吧。”于是我们一面说着祝福的话,一面提起筷子。这家吃一点,那家吃一点,还没有入夜,肚皮就已经鼓起了,好不快乐。
那时我最愿意做的便是举香。吃完晚饭后,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从马厩到大门,从寨口到小拱门,各家都围着石屋插着一排排蜿蜒的香,一户户,一圈圈,连成一片。倘若这刻微风轻袭,你从莲花山俯瞰,眼下则有如千万条火蛇在蠕动,又如阵阵的山麓葵花在摇曳着,很是辉煌,你说这光景好不好看?往日村中寂寥,多忙于农事,但这刻小村再也无法忍受沉寂了。举香要呼朋引伴,场面不大,人不多,哪来的热闹?你要扯开嗓子大喊“举香咯……”这时小孩们就点上一把香,紧握在手掌,集结在碎石村道,寻一块广阔的地片,围成一大圈,不停的摇甩香子,像蝙蝠来回穿梭,使香光像杏子一样红的惹人喜爱。如果手掌的香子不亮,就寂寞得没面子,以后当真是要缺少了捉泥鳅的伙伴了,不过你也不必着急,这刻你得“偷”——偷人家檐下的香子,但这在那里并不算过,因为主人家也知道节日,并不谩骂什么,你拿走后,他自然点火补上。之后便是游村了,人越多,香光就越亮;火蛇如巨龙,长着脚,在云间舞动;有时候竟走到神话乐园那里,我的八岁初恋似乎就在游村那时候开始的。
游村的时候,远处已经传来萨满的唱跳声。这萨满可有大本事,她们能与阴魂沟通和知晓过往祸福的原因,假使你家里许久没有生下男孩的话,便要来请她们解密,探悉缘由。有客来了,她们就一条长凳摆在神龛下面,客人要在长凳上放着装满米粒的米斗,其中又摆上几个鸡蛋;桌上要放些许礼品。不多时,那萨满立即在头上盖着一块灰色帕子,咩咩的歌语起来,颇有阴气的口吻。我记得孩子时候看过一段:
“她到现在没有下蛋。”萨满说。
“是的。很对。”客说。
“你的祖母门前(墓前)太窄,伙伴们来坐谈时,她是站的,很不快乐。”
“咋做?”
“把墓前扩大,杀一只白鹅。”
“儿子很好赌。”萨满又说。
“是的,失去了几块好田。”
“请摩公剪红纸,杀红鸡。”
于是客人回去照办着。
萨满也讲究地位。据我祖母说,滑石哨那边就有一个萨满,早已和千年的古榕融为一体,客来时,古榕知晓插上香,交了钱,便把过往之事告诉那老萨满,吐说的事极为灵验,但费用很高,不易请教。我们油寨便有两个萨满,一个似乎生意不好,好像不做了;另一个其实在十五本也不爱唱,所以也落寞。现在听到的是三十多岁的诞生不久的年轻萨满,据说,她近年每到鬼节便像母山羊似的咩咩着什么,倘使你问知事的人,答说:这是成萨满的征兆啊,能与鬼魂者说话着。鬼节时候,如果来客带了礼品,她便语歌了,我于是很想看。
我还很记得,乌云布空,层层的大楠竹下,一石板门前立了许多人(我和几个小孩已经到),青衣和蓝衣间,欢呼者,呐喊者,吹口哨者,喧嚣非常,当真是人声鼎沸,因此我只能偶尔从人群的细缝中隐约看听到:“雨大得很,俺不敢回来,但是咱娘说赶牛去了就回来哩,在青石上滑落了,被蟹子们吃着;要找一些好木料,做个小棺材,把我的衣物放进去,这样我才不至于野郊漂泊......”这些大多都是与孤魂野鬼对话。凡到精彩处,那萨满于是便嘟嘟的像马儿打着响鼻,脚手舞蹈,跺地,摇头帕。时间久了,眼看那萨满音将息,脚也不跺地了,我便依依不舍的从怀中拿出一个祖母给的新鲜鸡蛋,摆在米斗中,村人也再倒着一些米粒到口袋里,那萨满于是又开始哒哒的跺地,打着好听的马儿响鼻,她反复着,一波又一波。不知怎地,这是我儿时看过的最有趣的表演了。
临近午夜,那时候萨满唱跳已经接近尾声,阿旺便用手指戳着我的背,表示已经到牵畜的时候了。我们于是回家拿着一扎鞭炮,三根香,几条细绳,到土庙前。有人语:“坐在桑树下乘凉,卧在金银床,吃着南海鲜,喝着圣母水,你要把野畜往我家藏,来年贡品多,家畜数不完。”
“我家自古穷,脚穿草编鞋,衣穿旧丝麻,我把贡品来,来领一头牛,明年好农事,再牵一条狗,帮我把家看。”
这是祖母们教我们的方法,要在庙前诉说自己家的苦,那土地神欣慰时,便自然分些野畜给你,我们当然照念,也照做着。于是在庙前找到几个畸形的石块,“土地爷爷,向您借一头猪;土地爷爷,向您借一头骡子……”用细绳拴住它,乌云缥缈十分,今明之交之刻,点香烧钱,放着鞭炮,牵回来了,系在圈门前,那些野畜自然也跟你回家了。
我还很记得,阿旺要牵的是一匹体壮的云南马和一匹漂亮的枣红马,一面是要帮他多病的父亲驼着一些粪土,一面是为他自己,上学时免于走路。至于我最想得到的自然是八公之类的犬,但也从未实现过。
牵野畜?大概离我而去已有十余年了罢,后来我逐渐长大了,也念着咏雪赋酒的文章,更了解到所谓的唯物主义者,有时脑子总发想:既然萨满有占卜的本领,何不为自己谋前途,既然牵回家的是野畜,为何有些家越来越穷,连一只猫儿都养不起。只是渐渐的,在我向这些问题发难的时候,佳期已经不在——鬼节基本上已经没有人举香和牵野畜,萨满改做农事了。他们大概唱累了罢。唐人李郢感慨说:“湘水夜空巫峡远,不知归路欲如何。”其实最符合我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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