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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电九局技校那些人和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勇    阅读次数:8810    发布时间:2016-11-19

回忆读技校的青春岁月,让人刻骨铭心度过的日子,往往思维就会蓦地停留,留在那段时光里,一幅悠远的景象、一段遥遥的历史,那些熟悉的面孔,就会模模糊糊,又清清楚楚浮现……


哦哦,四十多年了,当回望那些情境的时候,依旧如转瞬样清晰可感,这一瞬的超速,不能不说真正领悟了“弹指一挥间”的意味,也实在感知光阴的速度。

照直说好了,1974年,这是“文革”后期,九局继大学恢复招生之后在安顺地区的中专技校招生(当时清镇、修文、开阳、息烽都属于安顺管辖),它的全称是:中国水利水电部第九工程局技工学校。

送我的父亲,下午两点在客车站乘车。车一出站,掉右手行了。头十分钟车就出了贵阳城,在柏油路上,向修文猫冲奔驰。节令是农历十一月,那时候,细雨突然落起来了。一阵阵细雨点,从灰暗天空斜过来,打着车挡风玻璃上,打在田地里风中摇动金黄夺目苞谷叶上,打在孑立挺拔只留下光秃秃的一片秆桩桩上。不久就变得缠缠绵绵起来,雨声一直淅沥作响。也不知为什么,望着路途中灰蒙蒙的雨,我的心就禁不住彷徨。父亲一直不说话。我这是第一次跨过省城,在一步一步走向远方未知之地,一阵子,我又倏地兴奋起来,透过车窗张望风景……

距修文县城六、七里地,客车拐入左手一条坑凹泥路,过小河沟煤矿,车开始慢慢呜呜爬坡,仿佛老牛喘粗气。于是又看见了亘古的景象,噢,噢,一条窄窄总是坎坷的碎石路,通向陡陡灰青色的深山脚去,这是从山上下来,从馋岩下过去,从几弯弯曲曲的河道过来,从几户稀疏土墙茅舍前、从黑桃树下、从森林、从荆棘旁、或者三级电站前面过去;纤巧土坡险峻岩山全是连踵接肩了,越往前走,一截路面的沙土疏松,凸凹不平,往左向右拐来拐去,有的急急的,旋转着,让人担心出事,反正还在频频牵连不断……

满车人昏昏欲睡。

车慢驶过去,急驰过去。

就在前面,当车像一头老黄牛,呜咽着爬到了那已被秋风抽去生命的光华、一片湿漉漉细小枯叶坡顶,有人突然叫:“到猫冲了!”

哦呀,我的天!怎么会是这样呢?这简直让人说不出的失望。车无声息顺着这个大漫坡滑下去的时候,于是就看见,不远那儿雾气蒙蒙中灰灰白白一片。一挨拢,整个居民区展现在眼前了。居民区地势冲凹,那土灰泥糊墙矮矮的油毛毡房子,横七竖八从坡底簇聚到两面枯草斜坡顶,随随便便修盖起来的。有些歪歪斜斜,凌空在蔓草间土壁上,底下用柱子木板支撑着,像破败的吊脚楼,在岁月递嬗的尘土里,逝过年辰。这个叫猫冲的地方,便是建设电站的水电九局。

车沿着烂泥路轰鸣爬上去,沿着这些房子前后绕过去,终于在半坡腰间局机关食堂后坎上停下了。正是五点半钟,整整三个半小时。我一下车,一股冷风吹来,我打了个激灵,就听到有男女大声喊:“有来报到的技校生吗?”

父亲答应。四个穿笔挺服装男女生立即过来。一个男生操上诲话说:“阿拉上海人,都是插队紫云关岭修文的知青,也是录取的技校生,专门来接新生的。”

和想象的不同,这里是高寒地区,街面上全是被工程车碾压、人们踩得很粘稠的泥水,冷气就开始下沉,心里就象有了一个冰疙瘩。满眼茫然,望着芩寂地横陈的远山,深处传过来山鸟阴阴吱瞅的声音,眼前一片油毛毡给雨水浸透得湿漉漉的,简直使我禁不住要肝胆俱伤了。但上这个技校,幸还是不幸呢?父亲却一直没得能够体会到我这样复杂的心境。我的心情很糟糕,悲哀得无法以语言来形容,眼眶浸着泪水。当时我心生想,不读这破技校了,赶紧离开这鬼都打死人的陌生地方。可一天才有两趟贵阳往返班车,这是末班车,要住一夜,那时候我就明白,明早父亲将丢下我,八点钟搭乖这班车走了啊……而刚满十七的我,像一粒尘埃,倥偬地永远落在这地方了。

俩个男知青帮我们一左一右抬薄木黄色箱子,女知青拎轻巧行李,连同接上的四个男女新生,慌忙地动身,这似乎又才使人如梦醒过来,全体抄近道,艰难爬上一段居民房斜陡小路,翻越坡顶一个大关口,再直直下一截硌脚大漫坡。

便依然落在僻静的山凹,像口歪侧大铁锅,毫无声息。这下完全面对的是事实了,七、八列油毛毡房子,只不过零落地僵卧在半腰山顶,看下去还是那么破旧。唯独中间小操场旁一长排绿色塑料瓦盖顶的房子是较新的,说是教室。我甚至不好说,这怎么会是我们走进的技校。我们暂时被安排到毛道(小路)旁当头一间屋里居住,靠上墙搭着一排长铺,像东北的大炕,铺着禾草,放上篾席子,解开被子,便算安顿下来。

我的心里老乱七八糟的,默默地走出去。走到一头高处,我突然发现,脚前陡陡荆棘枯叶下,是万丈深渊绿得惧人宽阔的猫跳河,双腿轻轻地颤抖起来,脊上麻凉麻谅,让人禁不住想象自己像只小蚂蚁,在屋里睡着时,一阵狂风掀翻油毛毡房子,带到贴山脚的河里。

暮色开始无声而庞大袭来,六点钟,山顶那根水泥电杆上高音喇叭响起来,从山后面局机关广播室送过来的。李双江唱着《红星照我去战斗》,那嘹亮的男高音,久久飘荡在猫跳河畔技校上空……

“打饭喽!打饭喽……”同学们连连喊,拿筷用勺叮当敲着饭盒,伴着歌声,仿佛暮归的羊群,闹着挤挤撞撞地蹦下泥泞毛道。撩翻起的脚板欢快地穿过教室后操场,扑向下面食堂……


一星期后,公布了专业:钳工、车工、电工、内燃机修理。

猫冲九局技校,就这样迎接来自安顺地区的近两百名学生。分别有城镇、农村、九局子女、知青(上诲、重庆、武汉的)、内招(工人队伍推荐的)。按理说,机会难得,水电技工,这是相当实用且实惠的专科学业,关乎民生,关乎现代化,一旦学有成就,足以充实自我塑造人生,为国家做出贡献。

我学钳工专业。钳工班人数最庞大,近四十人。

是不是呢?我第一次跟食堂打交道,是从早餐开始的。我老家多少年的农耕生活,一直有一种不吃早餐的习惯,头十点钟,烧几个红著,或苞谷吃,家境好的,扒一小碗干炒剩饭,一般都要等到中午,全家人才吃上一天中的第一顿。那么当我来到技校以后,就晓得了清早一起床就有早餐吃了。男生每月定量三十二斤,女生二十八斤,按月到司务长手头领取饭菜粟。当然啦,不少男生吃超出,女生几乎节约下来,拿去换钱用。

食堂的空间低低的,规模大约有小篮球场那么大。早餐的品种单一,苞谷面稀饭、苞谷窝窝头、粉碎干红著片做窝窝头,偶尔也有面条,菜是腌制大头菜、白罗卜丝、酶豆腐。那么中餐和晚餐,是一个白天最重要的生计,便是由当家人司务长来安排“两饭”,实在不敢恭维,这时候打饭就看到了,就是粗粝的苞谷面跟少量米混合在一起的饭。怎么说呢,菜不外乎尽炒白菜、粉条炖肉(一般一星期一次)、炒白萝卜丝、黄豆芽、地瓜片、土豆炖牛肉(十天半月一回),都少油(嘴里每餐淡出耗子屎来),晚上就饿得心慌。个个彻底就把千篇一律的食堂吃腻吃怕了。

食堂的馒头、葱油花圈、粉条肉馅包子,对我,不,应该说全体学生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个头都差不多二两一个,男生一气吃上五个,再来第六个也能不拒,文秀的女生,是男生的一半。但一定要去早才能买得到。在开饭时间之前,往往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简直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集会地。

平时只开着两口小窗口,食堂可不容易见到教职员工家属,反正一到吃其中一类好的,一到开饭时间,都开着三个窗口,一时人满为患,排着长队伍。它们可是食堂拳头产品啊,所以是紧俏货,要命的是吃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不到二十分钟必定卖完,女生至少十个,男生二、三十个,常有人鼓捣插队,必然陷入“它”纠纷,暗里恋爱的男生为了女朋友,这时也现出愠色,就悻悻地鼓噪起来,肯定有出现拳脚相加的时候,队伍就乱起来,在一片吵架、打架、劝架之中,但不动队的依旧赶紧把打架劝架的帮着买上。只要有人喊卖完了,他们立刻住下散开,都望着那些人拎着一大网兜愉快地爬上寝室去的背影。之中的撮火,是使人抑制不住的,于是都扑到空洞窗口,朝里喷发一通司务长。恩怨全因这天的做少了,道不出的黯然神伤,因它散。

工程局下属单位各有专门食堂,局机关、修配厂、车队、一处、供应处的食堂区别,在于米中掺合的尽金黄苞谷颗粒,柔和口感好。菜品种多,都有自已的拳头产品,比如局机关食堂的红烧肉,修配厂食堂的鱼香肉丝,一处食堂炖炒烂烂的牛肉,车队食堂的回锅肉……天天不断,那香味真叫个绝,哪家的最好,常常被我们技校生最先扫空的。可各家食堂的饭菜票不能通用,不是想到哪个食堂就去哪个食堂的。为吃上一顿好的,先派出人去打听,哪怕下坡底半小时的修配厂,用粮票购买饭菜票。虽然食堂是大锅饭,可每天安排自己单身职工伙食,平白无故给外人“抢”一些了。这样一来,各食堂就拒绝向外售票了,又怎么样呢?又向来是无用的,我们想办法通过熟人从工人手中购过来票。各食堂只有怨声载道,无奈何的份了,称我们为食堂的“流窜犯”。而我们断乎接二连三地照去,扬起脑袋,指着案台上盆里要的那样菜,端着满满热饭菜,两只手上多么温暖,神情喜悦而自信走出食堂,贪馋者那样,细细地品来,连一点碎屑也要品味,一边往学校走一边吃,太阳正中午,夕阳斜坡上,灰灰街面竞显得耀眼明亮。

是不是呢?到那些食堂吃得起肉的,都是带薪的内招生、知青、家境好的学生。本局子女,还可以常回家改善伙食。大多数贫困学生,一日三餐都得在本食堂解决。那么,又返过来,技校食堂每天不大好安排伙食了,一旦打探这天吃好的,蜂拥沸腾吵嚷开来。好了,食堂那些事儿,还能再说下去吗?

虽然是技校生,但特殊时期环境里一些所作所为,不亚于知青们下乡插队偷鸡摸狗生活。那是一种特殊的色彩:明亮中总有一些灰暗,一些苦闷,一些伤感,光荣或耻辱……

在我们钳工班,我跟陈昌益,是困难之一,隅尔收到家里寄来五至十元钱,就一起到百货商店下面国营餐馆。案台上摆放着有三毛钱一碗的肉沫面,一毛五的放小半勺红油辣子着点葱花儿的“滑面”。我们端上半碗热“滑面”,连渣带汤填不饱肚子,抹着嘴酸楚地恋恋不舍起身走。


内招生柏玉明和刘石贤,大我七、八岁,关系密切,面对面住我隔壁中间寝室,对我关照爱护有加。每到领工资那天,就亲切叫小兄弟,到馆子打牙祭去,或买肉鸡蛋一些菜,在寝室用煤油炉做,每次望着丰富的酒菜,我感动得泪水要流出……我们的生话用品,指定在百货商店购买,每月领取贵阳市第二商业局发放的“食品供应票”,按号码购买规定紧俏商品。我最佩服柏玉明刘石贤,还有毛笔字写得漂亮的周志超,他们烟瘾不小,常常用薄刀片仔细沿线条划开这个头号跟那个尾号,巧妙拼凑粘贴得天衣无缝,往往拿去买上一条“朝阳桥”香烟,都喜笑颜开。我也常把自已的“食品供应票”给他们。

有个晚上,我们寝室的人看朝鲜电影《金姬与银姬的命运》回来,己是两点过钟,支贵军点上煤油炉,都知道他要煮面条夜宵了。这个留着长发,我们班唯一一个干部独生子,在我们面前,有着天然的优越感,穿着比我们好的黄军装,显示出潇洒和不羁。我们隐隐地嫉妒他:你不就是投胎投得比我们好嘛!但内心里又不得不服膺他。一副玩袴子弟小白脸,酷似当年贵州电视台新闻节目主持人陈英华,可两只眼皮天生有些浮肿。车工班有个眼皮浮肿丑女生,患有精神病,一发作起来夜里疯癫说唱,大家总把他跟她连系一起,只要他做些过头的事,人们老戏叫他“支疯子”。看看,支贵军端着一钵子红通通辣鸡热气喷香面条,到这个床前蹲一会,踱到那个床前站一阵,慢条斯理呼溜呼溜吃,把嘴唇砸得叭叭响,眼睛一眨一眨,东一句西一句闲扯,明明有意“亮”人呢。

知青陈义祥就看不贯这举动,他稍高个子,相貌周正,戴着军帽,这是那时青年身上羡慕的饰物,靠着它才显示出潇洒。他和支贵军男高音歌喉,是全校公认的,八个革命样板戏主要唱段,他俩都唱得有板有眼。唯独陈义祥才收拾住他,一针见血指出:“支疯子,你和罗勇在钳工班男生中,伙儿最“晃”。可惜呀!遗憾呀!你美中不足,就是浮肿眼皮破坏了整个五官,还老爱一眨一眨,唉,唉,讨女生喜欢的,还是……”把支贵军刺伤了,才默默离开,窝到自己床上,把脸埋进没吃完的面条里。

支贵军与我同龄,可高我一头,为长相,他时不时与我过不去。但是真的,我不得不感谢他教我学会吹口琴,拉手风琴,既便不是那么好。

那么,支贵军面条引起大家强烈的饥饿感,就感到饥饿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压过来,大家仿佛第一次更加感觉了饥饿的恐惧,更加疯狂地立刻想吃到东西,深恶痛绝地怀狠着抠门无声息睡下的支贵军,深陷着。没有一点声音,隅尔有猴子岩上跳跃打闹时的似是而非时的叫声,再就是我们轻轻出气声了。“哎哟,他妈的要饿死了!”有人叫,声音在屋里震动。不知哪张床上冒出:“后头有菜地,”顿时有几个人腾地跑出去。

陈正才中等个子,穿一件淡蓝色对襟粗布衣,小平头,高挺鼻梁,脑袋有些长,可脑子非常好使。他和周志超、吴洪伦、黄正发、王林贵罗德开、邓春芳,吴学国,《机电数学》、《机电基础》、《机械制图》的成绩是班上出类拔萃者。陈正才有着一副粗厉冷冷的面孔,我俩是布依族,他明亮眼睛望住我,握了双拳。我会意了——意思为什么要死呆着,一条狼都懂得,饿急了四处寻食来保全自已性命!于是,我俩跟着撵出屋去。

荒岩山几块地里,是一处职工家属种下季节食物,借着下面射上来的路灯光,我们凭手感胡乱摸索摘下四季豆、豇豆、蒜苗、辣椒、茄子、嫩瓜、牛皮菜,个个怀捧抱着速速逃离时,我给荆条碍脚绊了一跟斗,抱菜的手好像触着湿湿软硬东西

七手八脚择菜洗时,有人发现我菜上有血,我马上说摔了一跤,可踅身到灯下仔细看,手背袖口确实染上血,却见不到半点伤痕,感觉不出一丝疼痛。拿既用洗脸又是洗脚瓷盆装满满的,菜快煮熟的时候,没有油,往汤里加了一些盐,香味便顿时飘溢出来。闻到这种仿佛阔别久长的香气,大家伙几乎飘飘然起来,于是围成一圈,蹲着站着,筷子像丛林一般伸进翻滚一顿美味大杂烩汤盆里。一盆不够吃,接着煮笫二盆。那一刻,我才突然想到,好学生坏学生现在是彻底的一样了。

我手袖口究竞为什么会染上血迹?让我迷惑,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袭进心里,使我浑身颤抖起来。第二天傍晚,我独自去荒山地大概转悠十分钟,就在狭窄的岩石洼处,我突然看到一具万分恐怖的东西──给野狗撕扯血肉模糊骨架的弃婴儿。我惊叫一声,吓得赶紧跑回去。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也就是说,我摔倒在它身上,染上它的血,所有人都吃了带血醒的菜。即便是眼睛一瞬间滑过,我老挥之不去那深深扎入心,叫人四肢都颤抖起来狰狞的骨架。几回回做了恶梦,在那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能吃肉,只要一看到菜场挂着的猪肉,就立刻想到那红翻翻骨架婴儿,那恐怖惨烈一幕给我的刺激太强烈了。往后同学们再去偷过几次菜,我在寝室背上发凉,僵硬着……

1975年“五一”节,寝室只剩下我跟陈义祥,我俩住进门口,床头挨床头。他大我四、五岁,洒脱豪放,活泼乐观,我喊他老五哥,相互间过从甚密。上午开门时,我俩发现坎下隔排房子四川家属一只肥壮黄母鸡窜到门口阳光下栅栏边,大概开门声惊动了它,它朝前走几步,却又停顿下来望望。老五哥忽然就回身去端来饭盒,拿勺子舀了几粒剩饭洒地下引诱它。母鸡惊喜地小跑过来,埋头啄吃干净,又昂高头咯咯两声眨动眼望我们。老五哥叫我快进屋去,他藏在门后,再舀一勺饭粒丢在门柜里远一点,母鸡探头探脑先有些发愣,尔后便拔腿一走进来,老五哥猛地关上门,顺手抓住它,母鸡在他怀里“噢哟”叫两声,挣扎了几下,便没声息。我很紧张,害怕还是兴奋是可想而知的,好一阵子不知所措。老五哥取下挂墙上当邮政员父亲送给的绿色新邮包,把鸡塞进去,一甩胳膊:“走!”

老五哥哼着歌,碰到别班同学问上哪去?他若无其事笑说回修文。校办工厂坐落在关口左边深处,罗德开己被抽去作指导师付,一人住校办工厂随便使用电炉,这天,我们敞开喝酒,整整吃了两顿美味鸡肉汤。

当天擦黑,那平时让人讨嫌四川老太婆从坎下车工班男生寝室前后,一路寻找到我们门口,不见鸡踪影。于是爆发开来,叉着腰,骂个天昏地暗,难消心中的愤怒,久久横行在三间寝室前,大声地骂龟儿骂娘。我与老五哥心里暗笑:骂的风吹过,吃的实在货。我俩也参在同学们中间随着她的骂声起哄……


以上的经历,只有我们寝室各自知道。从头至尾,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在本文之前,它在我文学作品里,也没有被写成任何细节文字。

是不是呢?不管操持什么职业,即使是后来周志超、黄正发任各工程处处长,当过兵的詹勇为党支部书记,我成为作家,调走任公社书记的支贵军、公安科的老五哥、局劳资处的陈正才、王林贵,如果谁存有一段真实如揭皮肉的疼痛经历,谁必定带着百般不愿提起的沉重!对于那个时代真正的精神症候,任何娇情,任何形容,都是某种亵渎的擦拭。我一直不愿触动这段灰色的时光。

可它真真存在过呀!

存在过的事情,其内部总会慢慢发生某种变质。正是这种变,使它要公开。

四十多年,足以使一切成为纯客观的历史档案。

每星期演一两场露天电影,在局机关下头唯一平整的球场,大人小孩,只要下午一见局机关宣传栏当头贴上红黄大字体电影预告,立即奔走相告。要提前占位,从下午就开始了,摆凳子石块,拿粉笔画圈儿、写上自已名字。尤其小孩盼着天黑,怎么老不黑呢?其实,女广播员五点半钟还通过高音喇叭通知:“电影消息!电影消息!今天晚上播放国产故事影片《海霞》、《欢腾的小凉河》、《难忘的战斗》,”一连播送两遍,国产战斗故事片,最激动人心。朝鲜电影常放,《金姬与银姬的命运》、《火车司机的儿子》、《摘苹果的时候》等等。黄昏时分,我们技校生翻过关口下去,看到两个放映员先歇一歇,抽支烟,再上胶片,跟熟人打招乎,不紧不慢的,让人心子痒,恨不能踹他们几脚。终于,喂,喂喂,试一试麦克风,夹杂着电流的嘶啦声。好了,一束强光投在简陋舞台银幕上,全场欢腾,前面排排坐,后面高矮胖瘦挤挤挨挨站,黑压压一片,翘首以待。随着剧情的深入,大人孩子难以自持,唏嘘一片……星期天,放到三部电影,看至深夜三、四点钟,有几场,中间停顿一个多小时,得从四十里地修文跑片过来,反正,很好看,无论春夏秋冬,等下去好了……

没电影时,便是我们钳工班三间男生寝室最灿烂的文化生活内容,全校出尽风头。一吃完晚饭,正值黄昏,全体聚集站在独立高处靠猫跳河当头寝室前坎上一块空地上,先是鸟瞰凹处所有房子,冲着陆续上锅炉房来打开水、洗衣的各班男女笑,招手,拼命地闹啊、吼啊、喊啊,像是提醒他们,演出开始了。他们一看过来,我们心里很受用。

内招生甘明华,笛子、二胡、手风琴演奏得好,简直专业化。他坐在一把旧木椅上,每回先操上笛子,嘴唇一贴着上孔,顿时,欢快的《紫竹调》曲调奏响起来了,那清脆悠悠的笛声,映山映水。接着手风琴拉开《草原上的红卫兵》、《草原小姐妹》、《延安颂》、《洗衣歌》、日本的《北国之春》。在甘明华的伴奏下,老五哥、支贵军、罗德开轮番亮开嗓音唱起来,深情的歌声,大家掌声哗哗啦啦响。

对了,女生刘秀琼,曾在湘黔铁路宣传队是文艺骨干,也加入进来,她演唱《绣红旗》、《珊瑚颂》等,轻柔动听的歌声,触动人们的心灵……

往往那时候,月亮高空挂,甘明华在木电杆路灯下,非常投入地拉二胡了,演奏《二泉映月》永远必不可少的,有一种沐浴心灵的感觉。琴弓上那一束马尾吃住了弦,仿佛把河岸边的岩石锯开了一条细缝,一股小泉水呢,顺着左手指头尖儿缓缓地淌出来,跌扑回还,绕在大家身边,触动了人的心泉之门……哦哦,月光扑了下来,一轮梨花月变成了液体,揉碎了的月光,叮咚叮咚唱着歌,奔跑跳跃在银色的猫跳河面、树草间,还奔涌在我们的生命和生话中。甘明华闭着目,音乐在胡琴的三个把位回环,若断还连,幽幽咽咽,充满淡淡的哀伤……都几乎演奏十二点以后才结束。我惊讶,为什么乐手、歌手都出现在我们这个班里?

陈南翼老师,三十出头,中等个子,头发粗短,白面常带笑,湖南人把十元钱叫“一炮块”。陈南翼老师用温和好听湖南话上《机电数学》是很好的,逻辑严密,解析透彻,尤其是那面部表情,极富有亲和力。在讲到图型运算内容时,他非常准确地把重音加在重要的位置。每每演算完了一个重要的题式后,他就马上十分自然地微笑重复一遍,并拿目光朝四下察看。这一系列讲课,动作本领,全班同学心里喜欢和敬佩。

岳全浩老师,天津某大学毕业,不上三十,乌黑浓长发往后梳,魁梧的一米八几个子,西装革履,潇洒英俊,上毛道时,往往弓着腰爬,仿佛长腿支撑不住高身子似的。岳全浩老师站在讲台上,像一座山,柔软的普通话上《机械制图》吸引人,他严格认真教怎样看拆开的左视图、右视图、俯视图、投影图等等。课外,他虽然与同学们多交往,大家怕见他那一张有些阴沉的宽脸。岳全浩老师跟电影《春苗》女主角李秀明是高中同班同学,有一天,他对我们讲李秀明怎样漂亮,有男同学开玩笑问你追过没有?我们第一次见他绽开笑红脸。岳全浩老师还是单身,而且拉得一手好琴,我和支贵军老五哥,晚上不时到他那里聊天。他套上手风琴,叉开修长的两腿,于是优美的《草原之夜》一曲,溪水一样流淌开来……我们心里亢奋得听个够。让我这个初见乐器的农村小青年羡慕不巳。

那位也是天津某大学毕业的年轻女老师,记不起她姓什么了,好像只给我们上几节《机械基础》,就突然走了。她两条粗辨子,戴一副金丝眼镜,不苟言笑,文秀冷颜,下课,立即拿上书本回办公室,几乎与同学们及少交往。她了解我的各科成绩非常糟糕,老为我着急叹息,有天下午,她当全班面,右手捏住粉笔,眼睛如一道烈光,从镜片后面射向第二排偷看小说的我,语重心长地竟这样说:“我可爱的罗勇同学,你基础差噢,看来,你今后走上工作岗位,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条人生路吧……”如果不是她对我刺激带真诚的鼓励,我后来不会成为作家。

我敬爱的女老师啊!学生感激您,如今您在哪儿?还好么?好想,好想,好想您……

在浓厚的革命气氛下,整天上单调乏味的机械课程,学校出现了分化……在政治地位,钳工班不顾一切首当其冲有两回“停课闹革命”,写“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字小报铺天盖地,轰动全局。一支队伍怀着无比宏伟的理想,高举红旗唱着歌进入几里峡谷“红板桥”工地,虽然疲惫中肩挑手抬石碴,肩疼手出血,却斗志昂扬……


关于班里截然不同的爱情。

吴洪伦跟和社娟。和社娟是0一一厂矿子女,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虽然校长一再强调在校期间不许谈恋爱,可他们暗里是全校恋爱最早的一对,直到双双分配工作在一起,近三年啊!到头来我们为这对形影不离,爱得如胶似漆的恋人夭折惋惜不已。

和社娟半年后调走了,开始书信频频来往,不知怎么一来,断了,原因确实难言。是不是呢?有的该算患难夫妻吧,但患难会换来理解和沟通,能赢得爱情吗?倘若只是在为对方付出时间,那漫长的时间就如磨刀石,磨砺过程产生的热量,使回忆仅仅包裹着时间的温情,凉风一吹,热量便倏地散得无影无踪了……那么,吴洪伦与和社娟,不好说谁抛弃了谁,受了伤害,挣扎的不再挣扎,留下的,惟有往日的“爱情”时时来袭俩个天各一方空荡荡的心,感觉竟如同被剥皮剔骨一般痛……

赵东祥和刘家秀,恋爱期间,常常因一些小事吵架,刘家秀呢,动不动操菜刀,大眼睛气势凶凶瞪着要砍赵东祥。赵东祥是内招生,瘦筋筋的,蓄着两撇浓黑小胡子,不大而明亮的眼睛与精气神,让人想到电影里狰狞的小日本军官。他总是用恶毒的贵阳话大喊:“你小私儿照胸口砍啊!来,”他迎上去。人们扑上去夺刀,劝架。都背里说,如今就时不时吵嘴,往后成婚简直不堪设想。说实话,刘家秀也许是爱得深,或与生俱来的个牲,也就是吓唬吓唬他。婚后这对夫妻有一双儿女,家庭甜蜜、欢乐和谐幸福。

詹勇跟顾摩托(顾惠玲,重庆女知青,鼻粱挺直漂亮,身材小巧玲珑,女子蓝球比赛,她左撇子带球奔跑速度快,传球灵活,大家给她取的外号“顾摩托”。),这一高一矮,可谓小鸟依人。詹勇小平头,总是笑眯眯的,安顺话不紧不慢,而顾摩托重庆话快,一开口带着“龟儿”。亲热的感情呢。在生活的路上,有端庄贤惠的妻相伴相随,扶我助我,这才是好福份呢!

内招生丁廷吉,把全校年龄最小的小跳蚤当小妹妹呵护爱(何玉春,个儿小,胖乎乎的,扎着两条粗黑短辩子,圆脸白净红扑扑,整天满脸挂着笑容,性情温和,招人喜欢。何玉春带球传球投球时,蹦蹦跳跳迅捷,故大家给她取外号“小跳蚤”。),丁廷吉乌黑卷发,面善容貌有点阴沉,可一讲话,绽笑眯眼了,话语温柔,给人亲切感。他铜仁印江话把面条说成“命条”,停电为“停定”。他们是快乐的夫妻。

没有必要一一罗列了,那将显得拖沓而冗长。

1976年12月中旬,大雪纷纷,四个班级毕业打乱分配到各工程处。我被分到乌江电站后,大多数同学再没见到过。后来我离开九局好几年,据说陈昌益、应科才、李树山、刘孝昌、女同学刘永碧离开人世了。到是只有十多个,一年半载在贵阳相聚,常电话联系。

往后哪一年呢?水电九局终止了技校。

四十多年了,噢,记住的不忘。忘却的,几乎变成模糊一片。记住的,也只剩下了硬梆梆、孤零零的几个点。忘却的,在记忆里往往变成一种色彩,只有那些点跟色彩,是不会被忘记的。

除了难忘,还是难忘。


【编辑:吴茹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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