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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曹莉    阅读次数:6574    发布时间:2016-11-25

前几天和父亲在一起闲聊,说起他的一位好友罗伯父,伯父已经过世好几年了。提起他,我的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画面。背景是一片庄稼地,在蜿蜒的小道上,走着一头老水牛,后面跟着一个挑着粪桶,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脚上永远是一双破草鞋。他永远吊着一个烟斗,抽的是自己种的叶子烟。古铜色的脸上刻着沟壑一样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十分的凌乱,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显出了无限的沧桑,他眯着眼看一眼远方,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又低下头,不紧不慢的走着。

罗伯父本不姓罗,他原名叫邵以国。因为他出生的时候犯冲,说是克父母,他父亲便将他过继给一个姓罗的人家,改名叫罗发。所以我们一直都称呼他为罗伯伯。伯父小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姊妹众多,加上当时的生产方式落后,吃不饱穿不暖早已是常态,再加上伯父是家里的老大,为了给父母减轻一点负担,也为了让家里人能吃得饱一点,小小年纪便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更谈不上到学校读书认字了。

伯父过的日子很苦,自我懂事开始,就发现伯父总是穿着很破烂的的衣服,裤子也是有洞的,有时候连肉都看得见,热天总是一双草鞋,从来不穿袜子,让人一眼就看见他那双又大又厚而且很黑的脚,上面满是皱纹、裂口和老茧,让人想起老松树的皮。而且他是我们村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因为人多地少,他便在山上开了许多的荒地来种。因为是生地,土壤很贫瘠,又没有肥料,只能种些杂粮,有荞麦、大豆、小米、高粱之类的。每天天刚亮,他就挑上一副草篮,牵着他的大水牛上山干活了,生活如此艰辛,他却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唱着山歌,一副很快活的样子。每天干完农活,都要割两篮青草带回家,给他家的宝贝老水牛当饲料,因此他家的牛长得很壮实,干起活来也很卖力,好像是懂得感恩它的主人一样。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到了分家的年龄,他们家就把伯父分了出来。因为家里穷,他人又憨厚老实,所以一直没娶到媳妇,他们家里人就把最差的最破的茅草屋分给他,而弟弟却住进了砖墙房,分的地也基本上是他开的荒地。于是,他就带着已经干不了农活的老父亲和跟了他多年的老水牛住进了茅草屋。茅草屋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坐落在一块很大的岩石旁边,早已是破败不堪,又地处低洼的石旮旯里面,屋檐下垂,几乎挨着地面,屋面上长满了青苔,旁边长着一棵枣树,小伙伴们经常吓唬我们胆小的女孩子,说那是一个大坟包,里面住着妖怪,于是每次晚上从那里经过莫不是胆战心惊的,若不是后来偶然发现从里面飘出几缕炊烟,我始终没看出不出那是一间房子。后来,经过很多年的辛苦和努力,伯父终于将茅草屋拆了修成砖墙房,可是钱是不够,所以都没有粉刷,不过总算是比以前好多了。

后来,罗伯伯终于娶到媳妇了。那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堂妹,家里也很穷,而且有点傻,连家务活都不太会做,家里人都很嫌弃她。母亲给伯伯一说,他倒很乐意。结婚的时候,新房里就是一张床、一个装衣物的柜子,床上摆了一床红花被子。我那个傻姨母穿了一套花布衣服,一双布鞋,头发编成很别扭的辫子,坐在床上傻笑。伯伯那天很开心,他说他终于有老婆了,酒席上他喝了很多酒,然后醉了,为此还被他的岳母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婚后日子里,伯父对他的傻妻子很好,从不嫌弃她,并且很耐心的教她学做家务和干农活的技能,慢慢的,我那个傻姨妈也会做一些事情了。两年后,他们的女儿出世了,这个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许多欢乐和喜悦,特别是伯父。孩子刚出生两天,他就忙着给媒人和丈母娘家送红蛋报喜,看他喜滋滋的样子,爸妈都忍不住笑了。从那时起,伯父干活更加带劲了,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天黑以后才会回家,就算刮风下雨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他和他家的老水牛一样,永远不知疲倦,辛勤的劳作。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又过了几年,伯父的第二个孩子出世了,和他家的小水牛一起来到了这个家。这是个男孩,皮肤长得和他父亲一样的黝黑,但是很健壮很结实。伯父一家更是开心得不得了,这次不仅仅给老丈母娘家报了喜,还办了满月酒,给周围邻居们都送了红蛋,并且给儿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小虎,寓意他像小老虎一样茁壮成长。从那天起,每天出门干活,伯父都会一边走路一边唱山歌,至于歌词是什么内容,我仿佛从来就没听懂过。

伯父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不善言辞,做事很踏实,而且很能吃苦,除了脾气有点古怪之外,他什么都很好。每当村里面谁家有红白喜事需要帮忙,特别是办白喜事的时候,他都会到场帮忙,这时候往往人最多,也总有一个管事来分配工作,哪些人负责砍柴、哪些人负责挑水,哪些人负责做饭做菜。每次派给他什么活他从不推辞,而且每次都是干最粗最重的活,挑水砍柴然总是他的份,他也从来没抱怨过,因此邻居们对他也很敬重。每次干完活,他就坐在火堆旁抽烟。这是一种农村人自己种的烟,叫叶子烟,烧的不是烟丝,而是直接把晒干的烟叶裹成卷,点着了火用烟杆来抽,劲很大,烟味很呛人。抽完以后就坐到给死人做道场的先生旁边,一边敲鼓,一边喝酒,一边唱孝歌。他喝醉酒的时候唱得更加卖劲,有时候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有时候我有种感觉,他不是在唱孝歌,他是借这个机会在控诉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伯父待我家最好,和父亲像亲兄弟一样相处。在我们家把耕牛卖了的那几年,我们家的土地基本上都是他用自家的牛给我们家耕的,给钱也不要,父母也因此常常感到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只能给他打上一壶酒,再买些糕点之类的东西,送到家里去,强迫他收下。伯父很喜欢我,常常在父母面前夸我聪明,说我将来一定有出息。因此我也常常窃喜了,以为我将来能干大事呢!后来我考上学校到城里读书,伯父更是觉得他眼光独到,常常以此为荣。伯父家老房子旁边那棵枣树,每年都会有丰收,一直担任着他们家油盐酱醋的重任,他们家里人都是舍不得吃的。可是对却我很慷慨,枣子成熟的时候,每次从他家门前过,都被塞满了荷包,才肯放我离开,于是我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愧疚。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我到省城读书以后。寒假里的一天,天一直阴沉沉的,还飘着毛毛雨,冷飕飕的。我整天都坐在火炉边做作业,然后和母亲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傍晚时分,我们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收拾完正坐下休息的时候,伯父来了,母亲赶紧让他来炉子边烤火。母亲给他倒了茶,他还是穿一身破旧的衣服,上面还沾着许多的泥土,脚上的解放鞋更满是泥泞、破烂不堪,脚后跟都露在外面,露出他松树皮一样黑厚的皮肤,在这寒冷的冬天,早已皲裂了,似乎快要流出血来。他拘束的坐下,我叫了声伯伯,他高兴地咧嘴笑了笑。母亲问他有什么事没有,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来串串门,然后从自己的衣服荷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以一块旧的手帕,里面好像裹着些什么,他慢慢的展开,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的是一些自然风干的野生毛栗。伯伯说我现在在外面上学,没机会吃到,那是他前几天上山砍柴,偶然发现被老鼠藏在洞子里面的,特意留给我解馋的。“谢谢!谢谢伯伯!”我赶紧接过毛栗,突然感到眼前有些模糊,有什么东西想要流出来了。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得飞快,转眼间小虎到了读书的年龄,伯父欢天喜地的送儿子去上学,希望将来能光宗耀祖。可是命运总是捉弄人,不知什么原因却读不了书,每天只是到学校里混日子,做错事的时候,别人批评他,他也只是看着别人傻笑。后来学校里的老师带他到专门的机构去鉴定,才发现他的智商有问题,这个事情对伯父打击有点大。伯伯因此很郁闷,从此每天借酒浇愁。后来,我因为毕业分配在别的地方工作,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他了。

后来有一次父亲来我家,说是伯父的儿子走丢了。父亲和伯伯找了很多地方,贴了很多的寻人启事,都没有找到。我听了很是着急,但又帮不上任何的忙,只有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希望能找到,但一直到现在,还是音讯全无。从那时开始,伯父就开始消沉。听说干活的时候也不再唱山歌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埋头干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却对儿子的思念。我回家的时候去看望过他,他不再像以前那么乐观,只是一个劲的说我太客气之类的话,然后就佝偻着腰,低着头抽叶子烟,叹气,不再多话。

再后来,听说是他家的牛放出去的时候不知是偷吃了谁家的庄稼,被人打折了腿,他心疼他家的牛,便带去治疗,结果老治不好。于是更加大量的喝酒,结果酒精中毒,精神失常了。据说他提着斧头爬上他家的房顶,在那里叫骂,说要砍死伤害他家牛的人,家里人怎么劝都劝不了,更是吓坏了路过的学生,最后报了警,在警察和当地政府部门的帮助下,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有所好转。回到家还是继续喝酒,骂人,而且稍不注意他就乱跑,家里人怕他伤人,也怕他跑丢了,于是就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每天送饭给他吃。开始几天他在屋里乱撞乱嚷,也不吃饭,后来没力气了,终于不再闹,这样熬了一段时间,终于离开了人世。听到伯父过世的消息时,已经是他的丧事最后一天的晚上,想去祭拜已经来不及。打电话问父亲具体情况,他说已经在那里帮忙料理,让我不必去了。可是,我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有阴影笼罩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其实我知道,那是我对于以一位长辈凄惨逝去的哀伤,更是对于一位曾经那么疼爱我的伯父的愧怍。

去年回家陪父母过年,正月初一照例上山给爷爷奶奶上坟,正好路过伯父的坟前,他就埋在自己开垦的荒地里,坟头上早已是荒草菲菲,在寒风里孤独的立在那儿。于是给他摆上水果和糖,再给他磕上三个头,告慰他的亡灵,在天国别再那么辛苦,好好休息一下!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幅画面:在一片茁壮的庄稼地旁边,一条蜿蜒的小道上,走来一头老水牛,后面跟着一个挑着粪桶,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穿着一双破草鞋,吊着一个烟斗,古铜色的脸上刻着沟壑一样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十分的凌乱,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显出了无限的沧桑,他眯着眼看一眼远方,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又低下头,不紧不慢的走着。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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